中新網杭州1月20日電(張煜歡 張雨滴)連續幾天,杭州市區的這座老小區裡,往日的甯靜被攪動了。
當“躁郁症兒子成為‘天才翻譯家’”的故事在互聯網刷屏,諸多人感動并好奇于這家人背後的故事,一時間,關注與喧嚣四起。好似一顆石子丢入池中,層層漣漪下,人們看到了一個家庭長達數十年的“自救”,也看到一本譯作誕生過程之艱巨,一種精神疾病治療康複之漫長……
喧嚣内外,中新網記者試圖通過與這對父子的對話,及和圖書館、翻譯界、醫院精神科的“聯動”,找尋這一波瀾背後人們值得關注的角落。
金性勇(左二)在工作人員攙扶下離開。 周孫瑜 攝
漩渦内:寬慰、婉拒、平常心
“您最喜歡曉宇翻譯的哪本書?”
這天午後,幾縷光線透過玻璃柔和照進小區的“陽光老人家”,父親金性勇和兒子金曉宇在屋内接受記者采訪。
面前這位86歲的老人伸出手,顫巍巍指向桌上一本厚厚的《十首歌裡的搖滾史》。這本書是一本音樂文化史著作,講述了國外十首搖滾歌曲背後的時代故事。
“翻譯這本書時,曉宇也會專門找來書裡的音樂反複聽,叮叮咚咚,所有鼓點他都好像有感應似的。”金性勇說,“他聽得開心,我也看着開心。”
這份開心實在難能可貴,特别是于過去漫長的幾十載而言。金性勇夫妻大學畢業後同分配到天津工作,在1972年生下小兒子金曉宇。孩子五六歲時,被同伴用玩具槍射出的針打碎了左眼晶體,瞎了一隻眼睛。後來,原本成績不錯的金曉宇在高中時突然厭學,并“性情大變”,有了暴力傾向。後被診斷為躁狂抑郁症(躁郁症),即雙相情感障礙。
金性勇夫妻倆帶着金曉宇回到了杭州。兒子不上學,不工作,不成家——也不要緊,隻需他健康便好。在家的日子裡,金曉宇的閱讀與語言潛能卻被無限激發。金性勇稱,那時給兒子買了英語、日語、圍棋、音樂等方面兩百多本書籍。為了讓兒子生活更充實,他還在1993年花了一萬多元買了台電腦。
再後來,便是“天才譯者”的誕生故事了。與其說是“逆襲”,或許更像場“自救”。金曉宇在自學之下掌握了多門外語,并開啟了翻譯生涯。父親負責收外文樣稿,買資料書,打印、寄出校稿……
浙江圖書館内設置的“金曉宇專架”。 張雨滴 攝
金性勇看着滿桌金曉宇翻譯的書籍,用手輕輕摩挲着封面,看向記者道,“裝訂得很好看,對不對?”這位老人從不以自己多年的苦心自居。他最慣常提在嘴邊的,始終是兒子的翻譯事業。
“我常在想,雖然我是五六十年前的大學生,看起來很難得,但能留下的實實在在的回憶并不多。而曉宇翻譯的這些書,是永遠可以擺在這裡的,以後的人也會讀到。這是最令我寬慰的事情。”金性勇說。
他向記者舉例,第一次翻譯本雅明的《書信集》時,金曉宇立馬買來德文版與英文版的書籍對照看。原版書很厚,兒子花了很久時間才認真看完,“他腦子裡這才有了感覺”。
十個人翻譯就有十個人的感覺——金曉宇很認同這句話。
“我覺得翻譯不像下圍棋,非要有個你赢我輸。翻譯完以後,自己給自己心裡默默打個分就好。”金曉宇和記者說,通常給自己的作品打60分。
金性勇的老伴在去年11月去世。他回憶,三個人最享受的時光,亦是金曉宇沉浸于翻譯事業的日子。比起父親,金曉宇更為讷言。但他仍清楚記得,小時候是母親給予了他外文的熏陶——“媽媽教會我唱字母歌。”他回憶。
如今父子的生活,倘若沒有衆多來訪者的打擾,是極為平靜和順的。
金性勇說,每一日,兒子在家安心翻譯,他主要負責做家務。曉宇有翻譯不完的作品,老人便有做不完的家務——倒也是種别樣的陪伴。
提及“出名”後的生活變化,面對各方湧來的善意,老人多次提及“千萬不能收錢”,婉拒捐款。
“大家放心,我的退休工資夠吃夠穿,我們不需要金錢上的幫助,感謝了。”他摸了摸自己身上的黑色外套,向記者道,“要太多錢又有什麼用呢?我一件外套穿十年也穿不爛。”
老人一輩子質樸。如果非要談到命運,他對“不公”二字早已看開。
“我當然有想過,為什麼我曾經這麼苦?但現在想一想,生活可以說‘比上不足比下有餘’,我已經知足了。”金性勇說,“我就想,要把自己的心放平,真正做到一顆平常心——得到的東西就是得到的,誰也搶不走;失去的東西就不要去可惜它,那不是你的。”
金曉宇翻譯的作品。 張煜歡 攝
喧嚣外:心意、敬意、暖意
在采訪這對父子的過程中,有個能讓他們都心安的人也始終陪伴在旁——杭州市拱墅區人大代表、雙蕩弄社區黨委書記黃麗娜,她這幾天的忙碌并不亞于父子二人。她是十多年來見證與陪伴這個家庭的人,為其和樂而樂,為其憂難而憂。
她告訴記者,此前已帶老人去實地看過托養中心,老人希望和兒子住在同一家托養中心的願望也會盡力滿足。
社會各界也湧來潮水般的關注。金性勇說,十多年過去,金曉宇第一本譯作《船熱》的責編芮逸敏出國多年,看到報道後也向他發來短信“恭喜曉宇”。家裡的電話接到無法停下來。
金曉宇的譯作也從角落中的“小衆”,毫無預兆地推向了大衆視野。
走進浙江圖書館二樓,記者看到醒目位置有一個“金曉宇專架”,書架上擺放着幾本金曉宇的譯作。
“我們圖書館共收錄了13部金曉宇的翻譯作品,在設置專架時擺出了其中10部。目前大部分已被借走。”浙江圖書館工作人員對記者說。
專架的設置不僅方便了讀者查找和借閱,也承載了圖書館對譯者的一份敬意。
“他不是學院派出身,沒有系統地學習過外語和翻譯,卻靠着自己的努力,在疾病纏身的情況下翻譯了十餘本外國文學作品,從這個角度講,他就是翻譯的天才。”杭州市翻譯協會創始人之一、常務副會長應遠馬在接受記者采訪時說。
在了解到這位譯者的故事後,應遠馬也希望代表協會邀請金曉宇加入。“有機會的話,我們想他能融入進協會,平日裡大家可以一起聊外語、聊翻譯,還可以為他舉辦作品展,或者進高校開講座等。”
中新網采訪。 沈亦山 攝">
金性勇父子接受中新網采訪。 沈亦山 攝
金性勇曾在采訪中說,自己是兒子“唯一的朋友”。應遠馬想,志同道合者,想必會有更多話題。
譯者身份之外,躁郁症仍是底色。也是潮水般關注褪去後,永遠存在于社會角落的一道難題。
1988年,金性勇一家三口住進了目前居住的小區。同一年,浙江省立同德醫院精神科護士長邵華芹進入浙江省精神衛生中心(浙江省立同德醫院精神科前身),接觸臨床護理工作。
“喧嚣似乎迎面而來,那曾經的黑灰色太沉重了。”與精神病患者打了30多年交道的她,這樣評價金曉宇背後的雙相情感障礙患者和家屬的世界。
“精神疾病發病率正在增加。也不是每個患者都是‘天才’。”邵華芹說,目前每年該院收治近百例雙相情感障礙患者,其中青少年患者占三分之二。
“雙相情感障礙是國家管控的六大類精神疾病之一,需專業醫生進行評估,并适時給予幫助。”浙江省中醫院精神衛生科學術主任高靜芳在接受采訪時說。
高靜芳介紹,該疾病目前可通過心境穩定劑等藥物,或必要時采取一些物理治療的手段進行醫治。因其有反複發作的可能,所以在患者的人生長河中,會有不止一次接受治療的過程,或終身用藥的可能性。
她坦言,該疾病多發于青少年時期。“希望家長能夠多多關注孩子的異常表現,不要把孩子的過分活躍,或者易發怒等表現理解為品行問題,這也可能是雙相情感障礙的早期症狀。早發現,早治療,是提升其治愈幾率的有效措施。”
不容忽視的是,精神科醫護人員面對的重重壓力,亦是社會上的另一個角落。
邵華芹說,其一部分源于患者的暴力傾向,也來自于部分家屬的信任缺失。“用藥、治療,專業的事由專業的人來做,但還是有太多家屬不放心。為什麼24小時下的照護還會‘出事’?”
她稱,雙相情感障礙的特點之一是就是波動性大,需持續的藥物鞏固與維持治療。醫護人員盡可能用心觀察每個患者的說話速度、語量、情緒變化和活動量,防止病情發作,精神需高度緊繃。
他們最清楚,這一群體及其家庭背後的不易。天職造就敏感,理解化作包容。
“在漫長的治療過程中,我們若曾給到患者家庭一點點的暖意,那也是本分和修行。”邵華芹說。(完)
來源: 中國新聞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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