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裡有了菜園,就有了逃離之所。清晨,星星可能還逗留在天上,有蟲鳴和鳥鳴,蔬菜生長的時候,好像也傳來稀稀疏疏的聲響。這裡就是你的王國,你想讓它長成什麼樣,它就長成什麼樣。在實現這一切的曉月和朋友們看來,這樣的雙重生活寓意着田園夢的複現,但帶着點新的意味。新田園夢不是「逃離」,而是現代生活上的「疊加」。「人生活在這個社會,肯定要和社會發生接觸,如果完全抛離現實生活,一定也會遇到各種各樣的問題。我們需要現代的文明,也需要這種田園生活,它們互為補充。」
文|林念
編輯|金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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曉月心裡藏着一個秘密,這個秘密隻有她和家人知道。在旁人看來,她身份簡單,從事外貿工作20年,即将邁入中年,是一個在家庭和職場間沉浮的普通女性。
那個秘密在她下班之後被打開。她會開一輛深藍色的小車,前往石家莊這座城市的邊緣。車駛入坑坑窪窪的小道,矮樹的枝桠掃着車頂,發出沙沙聲,等真正進入那個半透明的塑料大棚,曉月的另一個身份——家庭種菜博主,才真正顯露。
大棚裡種植着三四十種蔬果。耕作之前,曉月在角落的簡易工具間換上裝備,戴上草帽,雙臂套上白色的冰袖,披一件防曬的長袖襯衫,褪去城市職人的模樣。她掄起鏟子和噴壺開始松土、澆水,偶爾低下身去檢查蔬菜有沒有蟲害,根據這些植物生長狀态為它們間苗。
陳康東 攝
耕作過程将展示在100多萬位關注者面前。「奶油生菜像綠色花朵一樣漂亮,并且葉片柔嫩清香,還不愛生蟲子,喜歡種菜的朋友現在可以種了,不要錯過它哦。」對着手機鏡頭,曉月指着大棚裡排成一列的綠色菜葉說道。三年前,抱着試試看的心态,曉月創建了頭條号@我愛種菜,拍攝了200多種蔬果的種植過程,撰寫家庭種菜技巧相關的文章,粉絲數目前已經超過145萬。
在此之前,她從未設想過自己能散發這麼大的能量。2016年,曉月在頭條上發了第二條内容,是一篇講述如何在廚房種植芽苗菜的文章。文章在上午11點發出後,像是點燃了一根引信,大批用戶湧來,點擊量時刻在刷新,粉絲數迅速上漲。曉月十分詫異,一整天握着手機不放,休息時手機就放在枕頭底下,時不時會摁亮屏幕看看數字。最後,那篇文章閱讀量漲到了8萬,是第一條内容的數百倍。
那條内容帶來的驚喜和鼓勵一直延續到現在。2018年以後,她開始在頭條上發布短視頻,以真人形象出現。鏡頭背後,還有和她共同打理賬号的兩個朋友——六月和蘿蔔哥。三人年齡相當,從事自己本職工作的同時,也會種菜,和曉月一樣,過着雙重生活。曉月負責出鏡和演示,六月負責運營賬号,蘿蔔哥負責種植技術相關的工作。大家性格不同,曉月内斂,做事和說話都慢條斯理;六月做事風風火火,當機立斷;蘿蔔哥熱衷于創新,搗弄些新鮮玩意,三人形成了穩固的三角,推動着團隊向前走。
開設賬号還未滿一年,「我愛種菜」就收到了今日頭條創作者大會的邀請,作為三農領域的十大創作者領獎。三個人都懵了,他們沒想過自己做的事和「三農」這麼宏大的議題搭上了關系,聚光燈突然打在了他們身上。「一說起種菜來,不會覺得它能産生多大的價值。但是我們恰恰通過頭條得到了認可。誰會因為種菜接受《農民日報》總編輯頒獎呢?」
去年11月,今日頭條舉辦了生機大會,内向的曉月在大會上發表了人生中第一次演講。為了這個演講,她準備了一個月的時間,每一個字詞都仔細斟酌過應該用哪種語氣來表達。六月和蘿蔔哥在台下為她捏了把汗。演講順利完成,台下掌聲一片。曉月意識到,那個曾經坐在最後一排的孩子,被看見了。
尹夕遠 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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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菜園裡那個鎮定自若的曉月不同,面對陌生人和鏡頭時,她顯得十分生澀,說話的音量會不自覺放大,甚至有些不自然。拍攝了好幾遍,始終不能達到滿意的效果,她露出歉意。她穿着一件純白色的T恤和深藍色牛仔褲,雙臂搭在腿上,手掌來回搓動。「這麼多人和機器圍着我,我感到很不自在,要是去我們菜地裡就好了。」拍攝的間隙,她望着窗外說。
曾經的她不愛種菜,甚至懼怕種菜。小學時,家裡的土豆發了芽,她把幾個土豆一股腦放入廢棄的盆子裡,鋪上土。不知出于什麼原因,土豆最終死了,她又種起了辣椒,也死了。兩次嘗試都沒有成功,給她帶來了極大的挫敗感。「我覺得自己不如别人,别人種什麼都能活,而我好像種什麼都成功不了。」她怕地裡的蟲子,看見蟲子會應激地後退幾步,趕緊逃離。
不隻是害怕蟲子,曉月也害怕和人打交道。當時,媽媽是老師,一邊上課,一邊為家裡打理田地。每次媽媽一出門,就把曉月和妹妹鎖在家。外面的天空被窗戶切割得小小的,曉月唯一可以做的事情就是等待。
十歲那年,曉月和妹妹跟着父母從唐山到了石家莊,轉過幾次學,周遭的環境一次次變化。她說話有唐山口音,和其他同學不一樣,又是插班生,學得慢,坐在最後一排,看着别人物理、化學什麼都會,她卻連一些名詞都沒搞懂是怎麼回事。她越來越内向,變得不愛說話,平日裡沒有特别的興趣愛好。畢業後,她進入外貿行業工作。
變化是在一次閑談中發生的。
2010年前後,正值食品安全問題頻發,她和朋友六月、蘿蔔哥坐在一起聊天,三人都是剛成為父母不久,正在為孩子的健康問題擔憂。「不如我們自己種種試試?」六月提出了這個想法。
他們進行了一次試驗,在郊外租了一個露天的小菜地,撒播了生菜、黃瓜、油麥菜和西紅柿的種子,在網絡上搜羅了種植知識,四種作物最後都成功地開花結果了。黃瓜出苗的時候,「心裡想這是我種出來的,特别有成就感。」種菜的成功,讓曉月有了些信心。
「因為種子畢竟埋在土裡,你看不見它,你感覺不到它的變化。它出不出苗好像成了一件運氣決定的事。」蘿蔔哥解釋曉月前後的心理變化,「其實不是的,它是科學可控的。隻要你成功一次,你就受到了鼓勵,它會給你回報。」
陳康東 攝
一直以來,曉月有件意難平的事。她有時候會夢見兒時在姥姥家的景象。姥姥家在河北唐山,院子裡有桃樹,種着姑娘果、西紅柿,還有一截截疙瘩特别大的黃瓜。曉月從學校回來,姥姥還沒開飯,她就掰院子裡的黃瓜或者西紅柿吃。蔬菜們沒有打農藥,用水沖完往嘴裡送,發出咔哧咔哧的脆響。西紅柿拔了秧,還是青色的,姥姥和媽媽就把它們一個個放到抽屜裡,過上幾天再打開,它們就紅了。
離開姥姥家後,曉月再也沒吃到那樣的西紅柿。市面上的西紅柿為了方便運輸,被培育成可以保存較久的品種。皮特别硬、汁水少、口感也不沙。「反正就是沒有小時候那個味道吧。」再想吃到小時候的西紅柿,已經晚了。一次回家,她發現原來的院子翻新,蓋上了漂亮的小樓。一半的地面硬化了,鋪上了厚厚的灰色水泥。「哎呀,怎麼變成這個樣子了。」她感歎。
曉月決定用種菜找回那時西紅柿的味道。經過多次試驗,她研究出了正确培育西紅柿的方法。和市面上催熟的西紅柿不同,她看着西紅柿由内向外逐漸泛紅,褪去綠色,吃起來酸甜,已經十分接近姥姥家的味道。
試驗的背後要承受許多代價。種菜靠天吃飯,失敗是常有的事。2017年夏天,河北下了一場大暴雨,雨水猛漲,大部分道路都不能通行。曉月和六月、蘿蔔哥都看着電視新聞和窗外的雨發愁:菜園子還好嗎?第二天下午,他們趕到時,發現一片狼藉。黃瓜、豆角的架子倒了一片,辣椒被淹了,西紅柿也爛在了地裡。滿地都是泥漿,一切必須從頭再來。
除此之外,日常的管理也不輕松。前年,菜地鬧蚜蟲,一旦害上了,就是整片菜地遭殃,必須連根拔掉,再對土壤消毒,有時得等第二年重新再種。
在城市種菜常遇到尴尬的境地,有時好不容易談好了租約,土地卻被征用了。符合條件的土地不多,能夠長期租用的更是稀少。他們前後更換了三次菜園,每次離開,都要承受菜苗們還未成熟就被鏟除的痛苦。
仿佛遊牧民族一般,他們反複遷徙,最後選定了現在正在使用的大棚,終于在城市的鋼鐵森林中有了一塊栖息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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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接觸種菜時,曉月常感到困惑和迷茫:城市種菜,到底是為了什麼?和城市文化講究的效率、節奏相比,種菜的「性價比」似乎太低了,它耗時耗錢,無法得到即時回報。
但随着健康理念和慢節奏生活的盛行,和曉月一樣的「新農人」群體出現了。她的大棚周圍冒出了越來越多的小菜地,小區的鄰居們也在自家陽台上種起了菜。最開始,鄰居之間不常來往,隻是打個照面。但是遇上種菜的事,雙方興緻就來了。「彼此沒有那麼扭捏,大家很自然地融到一起,上來就直奔主題,立馬就熟了,還結成了朋友。」種菜成了社交的一種方式。蘿蔔哥擅長做辣椒醬,把菜地裡的線椒、美人椒、二荊條放到一塊,加上蒜蓉和梨汁,就能做成一罐罐辣椒醬,和鄰裡分享。
除了線下,線上的社交也在進行。曉月将頭條上的粉絲稱為「菜友」,「以菜會友」的意思。菜友們通過私信和留言向他們抛來問題,難以用文字解答的,他們會和菜友們一對一視頻,甚至精細地為他們規劃菜園的布置方法。
由于菜友遍布全國,為了滿足不同的氣候條件,曉月分出了不同的場地。大棚用來模拟華中、華南的氣候環境,露天菜地則和華北地區的氣溫相近。一些菜友受場地限制,隻能在陽台上種植,曉月就設置了封閉式陽台和開放式陽台以供所需。
和過往傳統的個體農戶不同,由于空間的限制,以曉月為代表的城市「新農人」,将種菜的場地更多地設置在陽台、樓頂露台,或城郊小農場。陽台是都市生活的産物,同時,它也承載着來自鄉野的田園夢想。
陳康東 攝
形形色色的菜友也在拓寬曉月的視野。她記得,一個90後的女孩找到他們,了解種菜要精确到克數或毫升等單位。「你告訴我該放什麼樣的土,它的含量是什麼樣的,我應該澆幾升水,播種幾天,溫度是多少。」這好比擅長中餐的師傅遇上了做西餐的大廚。為了經驗能夠複刻,曉月一邊種菜,一邊記錄下具體的數值,她把這個方式稱為「烘焙精神種植法」,「他們是在用一種工匠精神去種菜。」
菜友不乏有趣的故事。有人為了在樓頂種菜,開始愚公移山式的努力,每天往樓上搬一袋土,一點點地填滿露台。沿海地區的城市居民對種菜的熱情異常高漲,台風把陽台上的菜吹沒了,他們就接着種。還有一部分人沒有地方種菜,也熱衷于觀看「我愛種菜」的視頻,他們在評論區留言:「我也喜歡種菜,但是我沒有地,等我退休了,就去找你們,你們要教我種菜。」
一位菜友的丈夫給曉月他們發來留言,表達了謝意。他說妻子原來生活習慣極差,總是熬夜打牌、抽煙喝酒,但看了種菜的教學視頻後,生活習慣有了變化,還帶着身邊的親戚們一起種菜。
種菜帶來的吸聚力是巨大的,關注「我愛種菜」的菜友們組建了社群,經常在線上閑聊種菜的成果,舉辦線下聚會。「新農人」們分離在城市的不同角落,倚靠互聯網得以抱團。
頭條舉辦創作者交流分享會,曉月也去了。她結識了一些曾經隻能在網上瞥見名字的優秀創作者,和巧婦九妹、付老師、酒鬼小莉等農技大咖們成為了朋友。他們一方面交流種菜的心得,另一方面互相學習自媒體創作的有效經驗。和推崇城市家庭種菜的「我愛種菜」不同,@付老師種植技術團隊更傾向于為農民群體提供更具有針對性的農技知識,他們各自代表了「新農人」的其中兩條分支。
為了保持創新,為菜友輸出更多的新技術和新見識。曉月還會上網搜羅一些稀奇的蔬菜品種,例如紫白菜、冰菜等等。在「我愛種菜」種植冰菜以前,包括石家莊在内的許多城市都未曾出現過冰菜。曉月他們是在上海的一家餐館裡看到這種神奇蔬菜的,它的外面裹着一層像冰晶一樣的外殼,口感很脆,帶着一股天然的鹹味。回到菜園後,經過研究,他們種出了冰菜,把視頻發在了頭條上,一些種植戶也因此發現了冰菜的商業價值,開始大量種植。現在,曉月逛超市時總能見到貨架上的冰菜,她驚覺,自己的一個小小視頻,輕微地撬動了一下這個行業,「很有自豪感,覺得自己還是有力量的。」
「我愛種菜」不僅改變了曉月,也在六月和蘿蔔哥的人生履曆上敲下了一個回車鍵。
「我雖然有穩定的工作,但是我隻把它當做工作而已,它帶給了我主流價值觀認可的那種生活,不是我發自内心的熱愛。我還有一部分是空虛的。種菜和做自媒體這件事情,讓我有了熱愛的感覺,我的心裡很充實,知道自己該做什麼,想做什麼,怎麼去做。」六月說。
蘿蔔哥是個田野裡長大的農村孩子,他依然想念在田埂上來回奔跑的時光。「小時候我看星空,覺得星空浩瀚,肯定有外星人存在,大宇宙之外還有小宇宙,我的身體就屬于宇宙。」像洩露了什麼秘密一般,他說起這些想法時,不好意思地擺擺手。「以前工作壓力不好釋放,現在會想着,沒事,還有一個菜園子在等着我呢。」
他們在用心付出,植物也在給予更多隐形的回報。在種菜面前,曉月不再是那個害羞的孩子,她是這片幾十平米土地上的創造者。六月放下了中年生活的迷茫和困惑,蘿蔔哥找到了他想象的宇宙。
尹夕遠 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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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中,蘿蔔哥最喜歡清晨。每天四點鐘,他得趁着大棚溫度沒那麼高開始幹活。整個城市都還沒有蘇醒,路上很靜,他放空了工作不順帶來的壓力和焦慮。「在路上就想着,今天的菜園有什麼變化嗎?昨天感覺有一些花要開了,我得給那幾朵花授粉。」
進入菜園,星星可能還逗留在天上,有蟲鳴和鳥鳴,蔬菜生長的時候,好像也傳來稀稀疏疏的聲響。「這裡就是你的王國,你想讓它長成啥樣,它就長成啥樣,你給它安排好了就行。你讓它長在高的地方,它就給你把瓜果垂下來,你不用擡手,隻要一擡嘴,就可以咬到一個水果,」他說,「不像有些時候,你被困在職場裡面,有些事情有一個固定的規則,你沒有反抗的餘地。」
有了菜園,就有了逃離之所。工作遇到煩心的事,曉月、六月和蘿蔔哥都會開車到大棚裡,瞧一眼自己的田地,「心好像靜下來了。」看到地裡什麼蔬果熟了,他們就一把摘下,抹抹幹淨直接就吃。夏天适合吃西瓜,他們種的西瓜皮薄,在地上一敲或者稍微掐一下,就喀拉一聲裂開,露出紅色的果肉。和市面上帶着南瓜味或者冬瓜味的西瓜不同,自己種的西瓜有它本真的味道。
他們還租了一座被刷得雪白的兩層小别墅,領養了三隻分别名叫可樂、咖啡、布布的小貓。小貓調皮,在屋裡的木地闆上亂竄,有時會跑到屋外的小菜地裡,在綠色菜葉的遮蔽下,打着懶洋洋的盹。這裡和城市相隔半小時左右的車程,卻好似兩個世界。
陳康東 攝
摘下來的瓜果可以塞滿兩輛車的後備箱,回家的路上,沿着家人和朋友居住的路線,一家家地送,把他們的冰箱填充得滿滿當當。周末的時候,三家人會在小樓裡聚餐,十幾口人圍着桌子叽叽喳喳地聊天。春夏之交,蔬菜實在吃不完,就拿來烤。他們在院子的空地上支起架子,烤肉和蔬菜。毛豆煮過之後放到冰箱裡冷藏,可以作為夏天裡的零食。
六月回憶,聚會常常會持續到晚上11點左右,那時擡起頭,「就看見滿腦袋的星星」,然後他們開車,踏着星星回家。
在曉月看來,他們的雙重生活寓意着田園夢的複現,但帶着點新的意味。新田園夢不是「逃離」,而是現代生活上的「疊加」。「人生活在這個社會,肯定要和社會發生接觸,如果完全抛離現實生活,一定也會遇到各種各樣的問題。我們需要現代的文明,也需要這種田園生活,它們互為補充。」
每個在田園裡度過的清晨,幹活前,蘿蔔哥會先靜心聽周遭響起的一切聲音。「其實蟲子也有高興的時候,它們會發出很悅耳的聲音。」
「你能聽出它叫聲的含義嗎?」
「可以的,隻要你用心,就能聽見的。」他說。
尹夕遠 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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