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業似乎是她的一個人生臨界點,大學畢業後得到的驕傲、興奮、勇敢和焦慮、失落、頹靡都來自大廠。
文 | 石燦
編 | 園長
現在,楊陽還是某互聯網大廠員工,不久後,她就要離職。在她三年的大廠職業生涯中,小心翼翼地維護公司利益,“抛頭顱灑熱血”,在一種極端的工作狀态中燃燒自己。但由于一次深夜的心髒疼痛,她對公司的信仰和忠誠轟然倒塌。
上海疫情來臨後,她選擇進入另一種極端的生活中尋求自我。她去送外賣,原本隻是想借一個身份離開社區到外面散心,誰知道在一次次的外賣經曆中愈加認同自己的“獵人”身份,選擇權全部在手中,以高度潇灑的姿态探索上海城市多個角落,獲得片刻自由。
她的成長軌迹十分清晰,從湖南省懷化市起步,随着學業步步攀升,最終前往長沙、意大利、北京、上海求學和謀生。一切似乎都情乎合理,直到有一天,墜入大廠員工深不見底的價值困境,她才試圖捅破既定的職場關系、權力結構和規則系統,停止繼續燃燒自己的軀體。
外賣“獵人”又要出門了。楊陽穿上白色防護服,戴上N95口罩,騎上電瓶車,駛出上海市楊浦區北郊小區。沒一會兒,手機裡剛裝載沒多久的外賣衆包App彈出幾條信息,來活兒了。
“這兩天有很多的代買單都指明要買水果,我自己家的水果也斷了好多天了,但我從來沒見過開門的水果店。”楊陽叮咛道。
此時是4月10日,上海執行全域靜态管理以來的第11天,所有人員不能流動、不能外出,全面進行嚴格管理,除了民生保障公共類企業之外,所有企業繼續停業或居家辦公。外賣員最初也很難在外活動,上海民衆對食物的呼聲愈加強烈,承擔運力輸送重要任務的外賣員才得到稍微寬松的運輸條件。
楊陽在上海街道上送外賣,已做模糊處理
楊陽兼職做外賣員期間,正處于上一份互聯網公司工作的離職交接過渡階段。她跑外賣的第一天是3月29日,居家辦公太久的她在25邁的電瓶車上歡呼雀躍。
實際上,小區内和小區外在物理空間上沒有本質差别,隻是長期封閉讓她在内心深處構建了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身處新環境時,“我為那些不能出來的人感到一絲可惜。”
來不及回想太多,楊陽攜帶着顧客的希望,在上海的街頭來回穿梭。擺在她面前的建築真高大,天空之城飄來朵朵白雲。走了許多條街,楊陽失落而歸,打電話給雇主取消訂單。
晚上送其他訂單時,偶爾看到幾家亮着燈光的店鋪,湊近一看,要麼是鍊家,要麼是銀行,唯獨有一次,她看到一家寵物用品店似乎開着門縫,走進叫門,竟然有人答應。
一個小夥子隔着玻璃門問:“你需要什麼?”
“還能買什麼?”楊陽激動又緊張,小心翼翼地問。
“貓糧狗糧沒有了,隻有罐頭。”
她二話不說,買了十個。
楊陽有一隻中文名布布、英文名blues、意大利名ciccione的英短小貓。他2020年11月來到楊陽身邊那會兒,小小的,現在已經是12斤的大肥貓。為了給他減肥,楊陽買來自動喂食機,可以精确到克數,每天遛他兩圈,但是沒有什麼成效。
這些年每次搬家,楊陽都把布布帶在身邊,相依為命。疫情後,楊陽團購第一單不是給自己采購食物,而是給布布買貓糧。他給楊陽帶去的慰藉太多了。多少個深夜下班後疲憊的深夜,都是一手抱着布布、一手刷手機度過。身在異鄉為異客的房間裡,布布陪伴她度過了漫長的孤獨歲月,甯願餓自己,也不願意讓布布受苦。
圖為布布
“這兩天能出來跑外賣的,都是獵人,能找到什麼貨物,全靠自己的本事。”楊陽總結說。
獵人是一個古老的名詞,它經曆過人類蠻荒初期,也在人類古代戰争文明史裡出現,邁入工業文明社會後開始成為一種“獵殺”人類的社會職業分工——賞金獵人是最接近那個群體的稱呼。時至今日,獵人更多存在于遠離都市的傳統部落中,都市人通常用獵奇的目光審視他們,視他們為一種時代文明的活化石與異類。
當都市“獵人”外賣員降臨上海,他們的職責回到早期獵取食物的任務裡,在市場競争、不确定性和人性的磨砺中找到雇主釋放出來的訂單需求。
勇是獵人的特征,但情報更重要,它是“謀”的基礎。
騎車路上一旦碰到滿載而歸的“打獵人”,楊陽都會窮追不舍地問:“師傅,你在哪裡買的?”“你知道哪裡有水果買嗎?”得到回答大多比較洩氣,比如:“xx超市還可以買,但我排了4個小時隊。”“xx路口還有一個,但是現在已經關門了,說不準哪天會開,你要一直轉轉碰運氣。”
直到最後,有人向楊陽透露了一條有效線索,對方稱,A路和B路交界地帶有一家水果店,偷偷開着,外面有個圍欄。楊陽連續從兩個小哥口中得到的情報都提到了這個地方,看起來可信度非常高。
剛拐過A路,看到圍欄一端,楊陽的心就開始怦怦直跳。這件事夾雜着為他人尋覓食物的正義感、偷摸行為帶來的糾結感和可能得到的失落感。當她看到圍欄的縫隙裡透出燈光時,已接近于狂喜。
停車,輕輕推動那扇門,她徹底驚呆了,桌面上擺滿了各種琳琅滿目的水果和蔬菜。
此刻仿佛佛光普照,她的眼睛都要直了,用顫抖的聲音問:“老闆,這些都是可以買的嗎?”得到肯定答複後,“我簡直想隔着防護服抱住他!!好久沒有體會過這種激動了!就像登上了金銀島一樣。”
楊陽購置了一堆水果,有别人的,也有自己的。
疫情期間送外賣,沒有地圖,隻能靠自己去發現隐藏的地點,解鎖高級技能、道具,像一場城市探索遊戲,“你永遠不知道下個路口等着你的是什麼。”
與常規生活“脫軌”的冒險之旅公司宣布3月1日居家辦公後,楊陽從晚下班、高效率、注重工作的極端職場狀态中,墜入慢節奏、低産出、注重自己的極端居家環境裡,再躍升到另一個極端自由的外賣環境中。不能說她的人生經曆了大起大落,但對于情緒感受而言,确實經曆了過山車。
3月28日,楊陽所在的浦西北郊小區接到通知,浦西要隔離到4月5日。也就是說,整個清明節都要被關在家裡。這意味着楊陽期待已久、好不容易可以放松一下的清明節外出遊玩計劃,泡湯了。
楊陽在“上海矽谷”五角場上班的疲憊,瞬間轉化成此時此刻對自由的渴望與悸動,“這讓我認真思考:有沒有什麼事情可以幹一幹?”那幾天,楊陽的精力大多數都花在研究各個生鮮平台App的搶菜攻略上,一直搶不到菜,隻看到App彈窗顯示“當前運力不夠”。
楊陽夜裡送外賣拍攝的空曠街道
運力不夠,意味着外賣員不夠,“正好家裡有一台小電驢(電動車),為什麼我不直接出去送菜呢?順便還可以給自己家買點菜。”帶着最初的動力,她越想越激動,馬上把想法執行起來。
楊陽從網上發現,某配送服務衆包平台正在招募臨時兼職快遞員,且新人14天内不需要提交健康證。該衆包平台成立于2015年,倡導“人人都能成為配送員,兼職配送,單多、路短、收入高”。它提倡的理念對楊陽而言并不重要,如果能賦予楊陽一個角色順利出入小區才是王道。
過程出人意料地順利,楊陽很快注冊好一個接單賬号。但疫情特殊時期,社區居委會會放她出去跑單嗎?
那一晚,時間帶給楊陽的情緒不是恐懼、擔憂和沮喪,而是興奮、激動和緊張。之所以能這麼快做決策,與她的互聯網公司工作背景有關,三年訓練,讓她從一名普通大學生轉變為一台職場機器。現在,終于有一個窗口可以去嘗試一件與常規生活“脫軌”的冒險之旅了。
東方的晨曦剛投射到房間,楊陽便從六樓跑到一樓的居委會排隊開具出入證了。她把騎手注冊證明、48小時核酸結果和疫苗證明遞給社區工作人員,“結果出乎意料的順利,看着出入原因那一欄寫着‘外賣’,我内心抑制不住的激動。”
她已經記不得上一次如此激動是什麼時候了。仔細想想,好像是2021年11月的一個夜裡。楊陽周末約了兩個關系好的同事一起去聽搖滾音樂現場,這種激烈的音樂模式成為了她工作後的精神寄托,隻有在強烈的鼓點和呐喊中,她才感覺自己還生活着,音樂是維系着曾經校園裡的那個年輕自我的唯一紐帶。
快樂總是短暫的。她們在淩晨一點多離開。為了照顧一個喝多的同事,這天她忙到淩晨四點才睡。第二天,楊陽心髒很不舒服,上氣不接下氣。本想着休息一下就好,結果一個多月後症狀并沒有減輕。她終于請假去看了醫生,醫生說是心髒早搏,“沒有生命危險”不用吃藥,隻要自己注意調理。
這件事為楊陽釋放了一個巨大的消極信号,“我才二十多歲,應該身體倍兒棒啊,怎麼‘沒有生命危險’這種底線要求都成了值得慶幸的事。如果有一天真出了什麼事兒,我怎麼辦?”
楊陽正常下班時間是夜裡10點,如果想要給老闆留下幹得好、幹得多的印象,會延遲下班時間到深夜11點、12點。從2020年12月到2021年11月,一年左右的時間裡,楊陽幾乎每個工作日都在夜裡11點下班。回到家已經很累了,躺在床上、沙發上習慣性地刷手機,恍惚間已經是淩晨2點,“真的是在燃燒自己。”
2019年8月,留學歸來的她拿到這家大廠的offer,在電商部門工作。她一心想要做内容,但對内容的理解不夠深刻,以為進入公司就能做與視頻創意有關的事情。受熱門業務線引誘,入職前幾個月,她總想着怎麼轉崗到其他更加壯大和火熱的部門。2020年初,新冠疫情爆發,直播電商“咔一下子起來了,發展得很快,電商一下子成了整個公司的熱門業務”。
楊陽所在的團隊負責某個類目品牌直播,從行業大盤來看,那時很多人都在做短視頻電商,很少有人做直播電商。
他們最先在南方某城市貨品基地搭建屬于平台的類目根據地。傳統電商平台是首批開拓此地的互聯網力量,其他平台後來居上,開創屬于自己的領土和城池。
既然選擇做正品,必須制定一套落地化流程,行業普遍做法是建造一個質量倉儲中心,商家直播的所有商品都要到倉儲中心做質檢,按照平台最嚴格的規則執行。
剛畢業的楊陽從沒做過直播,新鮮感撲面而來,天天刷直播,很上瘾,買了好幾個商品送給家人。慢慢地,她逐漸成為該直播類目鮮有的專業人士,也是在高速增長的業務中獲得職業早期的快速成長。
相比于送外賣,楊陽确實是一個更專業的大廠員工,用數據分析行業直播趨勢,吸引商家到平台直播,用最前衛的辦公思維模式主導一個品類的落地,數據化思維和結構化思維讓她在工作中獨當一面。
畢業似乎是她的一個人生臨界點,大學畢業後得到的驕傲、興奮、勇敢和焦慮、失落、頹靡都來自大廠。
她熟悉崗位上要做的一切工作内容,為獲得快速成長感到快樂,但也在不斷加深的内卷環境中逐漸喪失了價值感和方向。
當疫情突然把她從職場環境中抽離出來,丢進一個熟悉又陌生的環境裡,第一天送外賣給她帶來了巨大的新鮮感。别人從她手中接過第一份外賣訂單烤魚時,她心裡感覺非常充實,“原來自己做的是一份傳遞幸福的工作,尤其是在這個特殊時期。”
這種對比很奇怪,但它卻如此真實。
小區的年代感出發前,楊陽戴上頭盔、N95口罩,着重複習了在衆包平台上的培訓知識,包括周獎勵、沖單獎、惡劣天氣補貼等獎勵,也有超時、取消、投訴等懲罰。畢竟現在的身份是騎手了,獎懲制度要理清晰,功課要做足。
楊陽開着小電驢自信滿滿地出門,一到小區門口,熟練地打開衆包平台的自動接單功能,平台不斷提醒:“您來新單了!”
一連好幾單都發往新江灣城。楊陽從地址判斷,似乎是個高檔小區。她忍不住在找房平台貝殼上搜了下房價,均是千萬級别的豪宅。取貨,再出發,小區到了,大門修得十分氣派。
人車分流,電瓶車進不去,楊陽隻好拎着十幾斤的水果走進去。裡面的景觀令人賞心悅目,隻是地方太大像迷宮,最終到達送貨地點60号樓時,還是超時了。懊惱的她走出來向門口的保安抱怨。保安說,他剛來時也總迷路。不知道哪兒來的默契和諒解,可能是聯想到上海披金戴銀的浮華氣質,彼此看了看,哈哈大笑。
對于一個合格的外賣員來說,要非常熟悉本地區域的複雜情況。例如,哪些小區電動車不能開進去,要跑腿送進去;哪些小區已經封了,可以直接送到小區外;哪些小區沒封,客戶會讓你送到家門口;哪些單子在街邊小店就能取,哪些是要七拐八繞的;還要知道哪些單子在單位時間獲得的傭金更多,需要在傭金、順路程度、距離之間做快速權衡。都說外賣員是司機之外的第二個活地圖,這話準着呢。
楊陽居住的北郊小區距離新江灣城隻有1公裡,卻似兩個世界。北郊小區“老破小”,20世紀90年代建成交房,沒有電梯;一路之隔的新江灣城雍景苑,新世紀之初誕生,主推舒适現代整潔的花園小區概念。
北郊小區50平米房子的鑰匙是在2021年10月交到楊陽手裡的。雖然是老破小,但是卻花費了楊陽一家人多年的儲蓄,“長沙賣掉一套房再東拼西湊,才交出來這個首付錢。”
這個小區地處上海市東北角,附近是多年留下來的傳統産業,基礎設施老舊。住在小區的人有部分是本地農民,他們因為拆遷被分配到這裡;另外部分是附近工廠的老職工,與工廠共存多年。整個小區都在盼着加裝電梯,屆時小區房價就上來了。但這都是一些坊間傳言。
買這間房說不上是深思熟慮,更多是心血來潮。工作三年,從意大利輾轉至北京,再跟随公司業務部門遷至上海,楊陽一直在搬家,和陌生人合租也有諸多不方便的地方。從上大學起獨自在外漂泊多年,心中早就埋下定居的種子,這次終于在全家人的支持下得以如願。
2022年這次上海疫情帶來的變化确實挺大,在無奈和迷茫的等多重情緒中,她從鄰居的互幫互助中得到了不少慰藉。每天,一棟樓的鄰居一同下樓做核酸,大家相互詢問家裡缺什麼東西,要不要一起搞團購,因此與很多曾擦肩而過的陌生人說了話。
遠親不如近鄰,這句老話在這個特殊的2022年得到驗證。
上海某小區門口的防疫人員
平靜的居家日子是如此百無聊賴,平常不被衆人在意的瑣事在此時顯得格外荒誕、魔幻、煩心,又有幾份苦中作樂的喜劇色彩。
某個全民居家隔離的夜裡,一個醉漢興許是憋得慌,跑到小區樓下空地,一邊喝酒,一邊用音響大聲播放音樂,引來小區住戶打開窗戶與之對罵。一時間街坊鄰居都被吸引過來,紛紛打開窗戶觀望,一看就是疫情在家憋壞了的人。後來愈演愈烈,居委會工作人員前往勸說,才終于停下來。楊陽意猶未盡,覺得是老小區人情味的一種體現,“看他們吵架有種看電視倫理劇的感覺,隔壁豪華小區應該沒機會看到吧。”
在這個狹小的城市空間裡,還有很多細節能喚起楊陽對鄰裡關系的記憶。小區的老年人與外婆年紀相仿,走廊很多雜物散發出來的味道,與童年記憶中留存的痕迹相似。
楊陽把它們喻為年代感的味道。
這種味道的來源,在湖南湘西地區。與北郊小區相似,楊陽在湖南省懷化市的一座公職大院裡度過了令她印象深刻的童年和少年時期。
注重自我感受一直是楊陽尋找自我價值的重要衡量标準,她此次外出做外賣員,同樣如此。但送外賣給她帶來的直接好處,其實是拓寬了日常活動的範圍,以前是家、公司、商圈“三點一線”,現在跟着訂單到處探索城市的邊界。
“自主決定權更強了,想跑多少單跑多少單,想掙多少錢就掙多少錢。”這句話對她來說,意味着完整生活決定權的暫時回歸。
舉着“愛的号碼牌”的外賣員處于離職交接工作階段,在家實在憋得慌,也不知道外面是什麼樣子。4月8日,楊陽又打開衆包平台,幫買單占領了頁面。幫買單和普通外賣單最大的區别在于,前者沒有明确的取貨地點。
楊陽從試探問了下相關人員,得到的回複是本樓沒有陽性,可以正常跑外賣。于是,她又騎着小電驢出擊了。今時不同往日,上海2022年4月8日,新增本土新冠肺炎确診病例1015例,新增本土無症狀感染者22609例。出發前,她專門抱布布拍了張照片留作紀念。
剛打開接單模式,一下子進來五單,全部是從益豐大藥房取藥。前往取貨點的一路上,街道空蕩蕩,所有店鋪大門緊閉,看不到任何行人和車輛,熟悉的小區門外豎起了藍色的鐵皮,偶爾有一兩輛送保供物資的重型卡車經過,這讓楊陽想起電影《流浪地球》中的情節,空曠、蕭瑟,又落寞。
還沒到藥店門口,遠遠聽到人聲鼎沸。走近一看,門口竟然熙熙攘攘擠了十多位外賣騎手。好像是在吵架。楊陽靠近打聽才知道,原來是藥房訂單爆滿,門口等待最久的外賣員已經熬了兩個小時還沒拿到藥品訂單,這會兒正和藥房的人争吵。
為什麼效率這麼低呢?
益豐大藥房前擠滿了外賣員
善于從現象抽絲剝繭看本質的楊陽分析。首先是因為訂單量激增,導緻要放揀貨和包裝的時間延長,時間一久,很多超時訂單被平台自動取消。這時就留下大量滞留訂單,店員隻能拆了包裝重新歸位。其次,源源不斷的新訂單通過網絡系統進入藥房,導緻人手不足,程序錯位,一片混亂。
最後,藥房隻能無奈決定,優先安排“人在現場的外賣員手頭的訂單”,所有人把自己的訂單号寫在紙片上,從窗口遞進去,等待店員叫号。
遠遠看過去,藥房門口層層疊疊地都是舉着“愛的号碼牌”的外賣員,努力讓藥房的人注意到自己。那個場景熱鬧非凡,堪比粉絲應援,卻又讓人有點心酸。
最重要的是,這種混亂下的聚集,會讓互相傳染病毒的風險增加。楊陽一直遠遠地觀望,找準機會才把号碼遞進去,然後在一邊等待叫号,叫到她了,“我就乖巧地擠進去,趕緊拿上東西、噴酒精,騎車就走。畢竟因為送外賣感染的話,那就得不償失了”
楊陽在上海上學、工作多年,從未見過這般景象。高考從長沙畢業,懵懵懂懂地在上海念了四年金融學專業。她曾寄希望于通過該專業實現小資生活的願望。
這是一種個體對宏大系統的願景寄托,他們普遍認為,隻要自己與某個階層、标簽或者組織有所關系,便能擁有擺脫現狀實現躍遷的運氣。遺憾的是,這畢竟是一種寄托而已,整個人生是一個祛魅的過程。
從過往的經曆和楊陽的性格來看,金融學專業更像是她遵循社會願景的一次人生選擇。金融學專業大多時候與金錢、飛黃騰達挂鈎,可楊陽是天生的共情派,與金融學要求的利益至上價值觀相生相克。
本科期間,出于興趣愛好,大學期間,楊陽在另一所大學輔修了新聞學。
選擇新聞學有兩個核心的原因:第一,她特别渴望自己做有價值的事情,特别是維護社會機能運轉的價值,從一個巨大的宏觀命題中尋找到自身存在感。第二,她擅長與人打交道,尤其很容易在幫助别人的身份中獲得滿足。
楊陽曾試圖考某大學新聞學專業研究生,但最後還是選擇繼續研讀商科專業,去意大利待了一年半。
學業之外,在意大利一家公司實習的半年期間,她每天夜裡看着辦公室對面亮着光的公寓,總是忍不住幻想那是自己的家,家人和老友都住在這棟公寓裡,下班後可以随時走動。這讓她意識到自己内心對于歸屬感的強烈渴望。對她來說,要實現這種歸屬感,必須回國,回到熟悉的人、熟悉的環境中。
要說楊陽的人生遭遇過什麼巨大挫折嗎?其實也沒有,在意大利期間最令她頭疼的事情是找工作,“每次投簡曆都特别痛苦。”
比如,向國際電商公司亞馬遜的數據分析師崗位投簡曆,在亞馬遜的招聘網站輸入關鍵詞找到相關崗位後,有一張非常瑣碎的表格需要填寫學校、成績、實習經曆等等信息,“它不能直接上傳PDF文檔”。每寫一次簡曆,“我都要審視一遍自己的人生,覺得自己好像啥也沒幹,或者本可以做得更好。”
這種找工作的焦慮和自我審視讓她陷入巨大的心理壓力中,明明沒有任何人責備她,可她還是會這樣想。高中去孤兒院幫忙,大學去養老院、少年監獄和特殊兒童中心幫忙,隻有在幫助别人的過程中,她可以從這種習慣性的過度自責中獲得極大的滿足感。
4月8日最後一單依舊是藥品。
此時,衆包平台對此類訂單的容忍度已經達到極限,送貨時間長達兩個多小時都不會受到平台懲罰,平時得嚴格限制在半小時左右。
楊陽花一個半小時在市光路888号拿到藥時,已接近午夜。她的小電驢隻剩一格電,考慮到附近門店均已關閉、小區也是封閉的,“一定找不到充電的地方,如果停在配送的半路上會更加麻煩。”所以,她隻好先騎回家充電,同時跟各個客戶聯系,解釋情況,客戶也表示理解。
但是,楊陽并沒有意識到更大的麻煩正在等着她。
一個半小時後,小電驢充滿電後,楊陽突然發現,衆包平台竟然因為超時,直接取消掉了她的所有訂單。最糟糕的是,她不僅看不到地址,連客戶的虛拟電話也打不通了,顯示“訂單結束後就不能再聯系用戶”。
楊陽突然想起來,每個包裝上貼的訂單條還能看到地址,“真是天無絕人之路啊。”
現已是深夜。
楊陽騎上小電驢,沖到顧客所在小區,逐一送完訂單。與此同時,她也收到了5個平台判罰,且沒有傭金。盡管如此,她的心情輕松了許多,“畢竟那是藥品啊,客人還等着要用呢。”
淩晨2點30分,回家路上,她經過母校上海财經大學,在門口合影留念一張。“沒想要工作後重回母校的身份竟然是名外賣員。”她感慨道。
第二天一早,兩個顧客打電話給楊陽說,平台給他們退款了,但他們也拿到了藥品,如果楊陽遇到什麼麻煩,盡管和他們聯系。
楊陽放下電話,一股熱血忽然湧上心頭,她外出跑單的主要目的已經悄然發生改變:最開始想出小區去透透氣,順便賺點外快,現在更像是一個志願者。
“異化”清明節那幾天,楊陽一直在家呆着,微信詢問了此前添加聯系方式的幾個外賣小哥,都說沒有出門。賦閑在家,她把送外賣時拍攝的視頻剪輯好,發到小紅書。
發布前,她略微猶豫,“我很擔心大家會對外賣員的身份有顧慮,覺得像我這樣不專業的人還出去跑單,又或者是誤導了觀衆,讓人誤以為找到了混出去的捷徑,跑出去添亂。”
經過一番博弈,選擇發布第一條送外賣的實況紀錄視頻。
楊陽從沒想過會在工作之外制作視頻内容,當初選擇進入該公司的一個重要原因便是渴望在崗位上做内容,直到快走了,都沒有如願。
她在不同的人生階段擁有過不同的自我價值圖景。高考志願選金融專業,是因為她十分認可小資生活,希望通過在大學的金融專業學習,能過上悠然自得不為金錢操心的生活,還可以在生活中培養自己的興趣愛好,人生不用過的那麼緊繃。
大學畢業後參加工作,很在意功成名就,希望做重要的事情得到别人的認可。這種理念一直持續到2021年11月的身體檢查才出現裂痕,很迷茫,壓力很大。公司對每個員工有幾次免費的心理咨詢機會,心理咨詢機構是獨立第三方機構,會替員工保密。
楊陽遇到一個還不錯的咨詢師。她一直在訴說工作上的痛苦。咨詢師建議說,要關心當下最重要的需求,問問自己有什麼是一定不能失去的,“我不能接受身體垮掉,所以我就辭職了。”
挽留楊陽不辭職的原因有很多,平等的交流機會、絕密的内部知識沉澱、高速成長的業務線。但催促她急流勇退的原因也很堅定。除了健康問題之外,她也多次提到内卷的問題。
楊陽深深感覺到互聯網大廠對人的“異化”作用,這是一個普遍現象,并非某個大廠獨有。“幹久了以後,就覺得自己是一個工具,沒有人在意你的成長和你的人生目标,如果我離開,我的位置也會馬上被另一個人填補上,我找不到自己工作的獨特性和價值。”
漫長的一段時間裡,楊陽腦海裡滿是“異化”這個詞,公司對于效率的極緻追求,壓榨着底層員工的全部精力,“我覺得我隻能相信系統的這一套價值體系,認可工作等于生活,把一切獻給工作,獲得更好的晉升機會。但這樣做的結果是,我已經喪失了對生活的熱情,完全不想做任何與效率無關的事情。”
公司在宏觀層面确實提倡且尊重寬松的文化,但當一個組織快速運轉起來,沒人管得了那些文化價值如何落地,它們反而是束手束腳的絆腳石。
除此之外,電商部門不是純意義上的互聯網業務,它是互聯網行業裡相對傳統的細分行業,相比于需要更多創造力的産品經理來說,電商更需要具有行業經驗的人進來。通常而言,他們的年齡比較大,身上攜帶着十幾年、二十幾年的前東家工作方式進入這個全新的公司,一個文化大熔爐就此誕生。
她的工作變化就像是這個大部門發展的一個縮影,從激進開拓,到重視效率,再到精細化運營的轉型。
最後壓死駱駝的一根稻草來自收入的變化。公司取消大小周後,薪酬大大降低;電商薪資結構調整,導緻每月到手的工資又下降了17%。對公司來說,也通過這種方式篩選出部分願意長期奮鬥的員工。
但楊陽選擇離開。
離開前的工作交接間隙裡,她從工作中奪得更多屬于自己的掌控權,去送外賣,與鄰居聊天,了解小區附近所能觸及到的一切,還有,做短視頻發布到小紅書。
視頻發出去以後,她便沒有關注了,兩個天後再打開小紅書,視頻的播放量竟然過萬了。4月4号、5号的幾十條評論都問了很多的技術性問題,比如怎麼申請、怎麼安裝外賣箱。
時間來到4月9号,這個視頻的播放量奔着三萬去了,評論陡增。他們在私信裡幾乎清一色問楊陽:“靜安送不送?”“青浦送不送?”“我爸在方艙醫院能不能幫忙買點水果?”“我在xx隔離酒店,能不能送方便面?”
面對洶湧的需求與掙紮,她無能為力。
4月15日,已是上海封閉的第三周,許多剛刷到視頻的人以為這是楊陽剛拍的,把她的行為當作即将解封的信号,一個個興奮地寫道:“合生彙居然開了!”“現在已經可以點烤魚了嗎?!”“外面這麼多車,是不是快放開了??”
其實沒有。
這段時間跑外賣,楊陽感知到一種劇烈的矛盾感:幾乎所有人都需要外賣員,可是很多人也害怕外賣員。生活物資不到位,需要外賣員去救急,緩解運輸壓力;同時大家又怕外賣員接觸的人多,成為移動的病毒源。
有一位中年長輩拿到楊陽送的單子後,專門發消息提醒她:“兄弟,錢是賺不完的,還是安全第一!”
送外賣那些天,幾乎沒人認出楊陽是女生。
備注:本文對受訪者的名字、家庭、公司、居住地等信息都做了模糊處理,圖片均來自受訪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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