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杜都督 編輯 | 花木藍
或許已經有人在新聞上看到過朱伯的故事。
“娃娃醫生”,他從事着這個初看不明所以的職業,但經過報道以後,他的故事,感動了不少人。
退休後,因為一次機緣巧合,朱伯開始幫别人修補很多年的老舊的毛絨玩偶。
老舊的毛絨玩偶和現在不同,需要用手工悉心修複;每一個有心補玩偶的人,都和這個玩偶有一些不可舍去的故事。
修玩偶10年,今年74歲的朱伯已經修複了上千個玩偶,客戶們都親切地叫他“玩偶醫生”。
朱伯自己也很會煽情,他說,“我縫補的不止娃娃,更是人心”。
聽起來,這已經是一部治愈系電影,或者公益廣告——黃色的燈光,戴眼鏡的爺爺,細密的針腳,柔軟的玩偶,慈祥的微笑,畫面溫暖,結局溫馨。
不過,現實總是童話的照妖鏡。
在上過一次次新聞和熱搜後,這位号稱“暖心爺爺”的“玩具醫生”,已經翻車了。
一個絕美的幻想和所有傳統“手藝人”一樣,人一旦有了匠心,已經能打動這個短視頻時代的大多數人了。
朱伯伯說,他需要修複老玩具,都是十幾年二十幾年的舊玩偶,髒污的小兔子,缺了眼睛的小貓,光秃秃的小熊,從款式到質地,都是老式的。
有污漬的玩具,需要用小刷子一點點刷幹淨,吹風機正面反面冷熱風交替吹;
為每個玩具找到匹配顔色的線,他跑遍了上海和附近的絨線店,找到沒有色差的棉線,然後手工一點一點地織起來;
有的娃娃丢了一部分,顧客就自己描述缺少的部分,朱伯伯需要用想象補一個原本沒有的部分;
不同的玩偶有不同的質感,有的軟有的硬,不能填補最後的成果和之前不同。
不能修毀,不能修的太新,朱伯伯說這個工作馬虎不得,他需要從早上坐到晚上,從開始在桌前補到完好為止。
在這個節奏奇快、東西壞了就換的時代裡,有人願意送來修的東西,也有人願意補,這就很珍貴了。
和普通手工藝不一樣,玩具代表童年,舊玩具象征美好時光,修複舊玩具的人,一定有無數的故事。
朱伯伯說,在退休之前,他一直在研究院工作做電子原件的相關工作,接觸這一行是因為兒子要求他修複一隻小熊“明明”,結果修的不好,兒子很傷心。
那隻小熊隻有17塊錢,但很多年來兒子一直視若珍寶,後來他才知道,因為小時候兒子缺少陪伴,這隻小熊是陪自己度過了孤獨的日子好朋友。
朱伯伯聽了這段故事,對着鏡頭表現得非常遺憾:
“還是有點愧疚,當時應該少加兩天班,多陪陪孩子……把玩具恢複到小時候的時代,這樣也能彌補自己當時愧對兒子的心情。”
最初是兒子,後面一次意外的機會給别人修了一次,大家都誇他手藝不錯,“上海修娃娃的朱伯伯”的故事開始口口相傳,他漸漸火了起來。
“修的不是娃娃,是人心”很多年前的玩偶了,刻意拿來修理的顧客,為的都不僅僅是為了玩具本身,更為了一段時光。
有一個來朱伯伯這裡修玩偶的女孩,她修的小兔子叫“田田”。
女孩的父母離異,她跟着爸爸生活,小時候常常想媽媽想的睡不着。于是,她把自己的小兔子田田放在媽媽那裡,在媽媽身邊兩三天,染上媽媽氣味之後,再接回家陪着自己睡覺。
後來女孩的媽媽去世,田田成了她媽媽維系感情最緊密的心愛物件,她想要小兔子回到原樣原味,就把掉了兩顆眼睛、已經殘破污損的小兔子寄給了朱伯伯。
朱伯伯洗幹淨了田田,配好色、補上眼睛,嶄新的田田終于恢複到了她小時候的樣子,回到了女孩手中。
後來她生了孩子,孩子的小名就叫“田田”。用來紀念媽媽。
來修玩具的每個人,都是将玩具視作不可多得的寶貝,是朋友,也是親人。
有來修補40年前玩偶的顧客,接受采訪時說過,自己小時候眼睛弱視還是對雞眼,沒什麼朋友,小兔子是小時候自己唯一的玩伴,小兔子是自己的最愛。
也有30歲的媽媽說自己小時候沒有兄弟姐妹,玩具熊“咪咪”是自己最好的夥伴,有一次和小朋友們一起玩過家家的遊戲,一個小男孩拿牙簽當針、在咪咪屁股上戳了一個洞。
這個洞,令咪咪的主人愧疚了16年:“它是我最好的朋友,它受傷了因為我沒有保護好她,我怎麼能無動于衷呢?”
戀物癖的人并非真的戀物,而是眷戀那一段回不去的珍貴時光。
畢竟小孩都會長大,但是能修娃娃的人,都是有童心,期望回到童年的人。
因為要詳細描述手感,來修娃娃的顧客少不了分享自己娃娃的故事,朱伯伯就像一個樹洞,容納了很多和愛、童年、溫暖、柔軟有關的故事。
“他們一邊告訴我修娃娃的要求,一邊分享生活中的事情,我可以疏導他們的心理壓力,排解他們的焦慮感。”
“他們和我講娃娃的故事,我一般都隻聽,不說。”
而要知道,上次這種擁有“一次消費改變人生”神奇力量的,還是深夜食堂的老闆。
畢竟誰不期待被認真對待呢?誰不喜歡在一個陌生人身上汲取力量,找到自己失去的童年影子?心靈雞湯早就不吃香了,但一個複原的舊玩具,似乎已經足以傾注舊日時光的美好。
由于集合治愈、溫柔、回憶、匠心種種美好于一身,朱伯伯很快被當作玩具醫生宣傳,他接受了很多新聞的采訪,上過CCTV13,還登上了上海中考試卷。
“如果說這位師傅是修理工,我覺得無法完整表達師傅的細心與技術;如果說是醫生,可能也少了點對娃娃的那份感情;用一個最貼切的描述,那就是藝術家吧!”
藝術家,是那張考卷對他最後的定義。
畢竟,在不談錢的時候,情懷總是閃閃發光的。
修一個玩具娃娃,到底要付多少次錢?然而最大的問題是,這個故事裡,有“情懷”,有“溫暖”,唯獨沒有修理玩具的标準化報價單,和營業相關的資質。
走紅以後,事情才慢慢展露出它的全貌。
朱伯伯走紅之後,很多顧客慕名而來,但直到把玩具寄出,才發現事情根本和他們想象的不一樣。
最開始,将娃娃寄到朱伯伯手裡以後,首先要“挂号”,之後他會報一個不算便宜,但還比較合理價格,幾百塊到一兩千,并且事先打包票“不認可,不用付費”、“一直做到你滿意”,還承諾“高度保持原裝,不會改變形狀”。
看上去非常穩妥。
畢竟在采訪裡,朱伯伯的報價是“按小時進行,30塊錢一個小時,複雜的話看程度”,雖然沒有說到底多少錢,但他已經表示“如果有困難的話可以免費做,你告訴我就好”。
然而一旦開始修複,很多人才發現,這是一場不能回頭的持續拉鋸戰。
首先,修一個娃娃的價格,比普通人想象的要貴得多,他開的初始報價根本打不住。
朱伯伯用的詞都非常專業,什麼無損傷清洗、高溫滅菌、分解毛污,因為專業,所以一個普通娃娃的清洗費用,就要高達八九千。
雖然朱伯伯也強調“漿洗清潔劑是自己配置的”,但是什麼樣的清潔劑,能讓洗一個娃娃,就要承擔如此之高的成本呢?
甚至有人洗個娃娃,朱伯伯就報價将近4000塊,因為“需要5份材料”才能洗幹淨。
其次,價格高昂隻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一旦開始修複,各種不透明的收費就會接踵而至。
修一個娃娃步驟很多,要挂号、清洗、充棉、植絨等等,這些每一步都有報價,但是他通常先修要付錢,修一步付一步,絲毫不提後面還有哪些步驟要修、總價多少。
玩偶的毛掉了,要植絨吧?那修複一個毛絨玩具的配色植絨,幾百塊不過分吧?
對于一些人的娃娃,朱伯伯采用“模糊計價法”。
比如一隻黃毛小熊,朱伯伯的報價是“人工植毛30元/平方厘米,先支付定金1500塊”,幾天之後計算總費用,“總共6400塊,減去定金應付4600塊”,顧客說自己錢不夠,朱伯伯會很自然地建議她,“去花呗借一點”。
這種隻說一斤魚多重,不說一條魚多少斤的話術,仿佛夢回世紀初旅遊景區的飯店。
對于另一些娃娃,朱伯伯則采用“階梯計價法”。
200元可以修到七成像,800元能修到九成像,九成就能保證“植上去的毛渾然天成”。
聽起來豐儉由人,但從另一個角度來說,如果花的不是頂級的錢,顧客就要承擔修補不如意的後果。
看準了主人珍視玩偶、願意為之消費,可是作為一個商家,他應該做到的不就是要“一模一樣”嗎?
這就比如說去一個理發店,你和tony老師拿着一張網圖說燙成這樣,tony老師隻能保證“我能燙個7分像,收你600塊”,卻絕不敢說“7分像200塊,9分像加600塊”,因為這叫詐騙。
但是由于這是朱伯伯,他手裡的是自己的玩偶,所以很多人接受了這樣不合理的報價模式,選了最貴的一檔,就是為了複刻心中的美好。
然而美好隻需要銀子打底的,修娃娃除了材料,還要費人工。
朱伯伯報人工費100元一個小時,而這個工時他說修多久就是修多久,說修8小時就800塊,16小孩就1600塊。可是究竟做了多久,别人又怎麼會知道。
利用玩具主人對毛孩子的感情,肆無忌憚地持續加碼,因為最珍貴的東西在他手裡,所以他開口要錢,除了給也别無他法。
由于價格不透明,顧客完全不知道下一項需要多少錢,這仿佛就像一個無底洞。
一位網友在朱伯伯那裡修了一隻棕色小熊,來來回回轉了8次帳,而他最初的報價隻有幾百塊,後來越來越多,隻因為“怕他不還我”。
因為這些将玩具拿去修的人也知道,自己并不會想要一個新的玩偶,他們隻想要那個“舊的,原本的,可以留住回憶”的小熊貓小兔子,所以這時在朱伯伯手裡的玩具仿佛成了“人質”一般,哪怕心疼又肉疼,也隻能“任人宰割”。
……要知道,上次用這種經營手段坐地起價,到了再開始幹活,又要材料費又要人工費,到最後報價一兩千幹出一萬塊活計的,還是房屋堵漏的裝修遊擊隊。
錢是收到位了,但是很多時候所謂的“匠心運作”,也常常出現殘次品。
花了8560修的小熊,毛長和顔色都不一樣,鼻子沒有補上,爪子耳朵都是洞;
說好5天送回來,但是由于對方一直拖延,顧客不得不發紅包催促才“贖回來”的小狗,臉部變形,絨毛粗糙,甚至連針腳還沒剪……
但最大的問題是,朱伯伯沒有店鋪,沒有點評,也不知道有沒有營業執照,反正大家溝通靠微信,付款走轉賬,一切好處全靠媒體宣傳,所以不停有人絡繹不絕找他修娃娃,而被坑的人,連個“一星差評”的渠道都沒有。
受了蒙騙的人隻能在平台反映自己的辛酸經曆,可是一核對,很多人發現自己遇到了知音,“受害者”并不在少數。
朱伯伯說自己雖然有“挂号費”,而且明說如果不修,挂号費能退。
可是立刻有人發現,有些人的挂号費80塊錢,有些人的挂号費180。後來才知道,預約挂号費分為分80、160、180、300四個檔位——既不說挂号依據,也沒有明碼标價,甚至他的承諾也不算,有人被報價吓退,但挂号費并沒有給她退還。
有人的玩具為了直立,要進行重新加固,朱伯伯說這需要3000塊的“定位費”,對方大驚,表示自己沒那麼多錢,他立刻說“250塊也是可以做的”;
但另一個顧客在表示定位費有些貴的時候,她收到的回答是:“定位費統一1000塊,全國一個價。”
到底是1000塊,250塊,還是3000塊?一個定位費,到底“統一”在哪裡?挂号費為什麼又每個人都不同?
有去過他家裡的人爆料,去他家修東西,先問坐什麼交通工具來,再問學曆再問工作……或許在你踏進門的第一分鐘,價格歧視已經開始了。
還有人曾經質疑,問為什麼清洗娃娃這麼貴,當時他的解釋是“清洗劑是幾個博士生配的”,“要申請專利”;
但是在另外網友的視頻裡發現,這裡的所謂的“高級清洗劑”,其實是假牙清洗劑勾兌的産物。
用假牙清洗劑刷洗一番,就值将近900塊錢嗎?洗衣店聽了簡直要報警,說自己這些年明珠暗投。
最可惡的,還是隻要有人稍稍提出質疑,朱伯伯就會站在“老年人不容易”“自己賺的都是一分一分的辛苦錢”博取同情;
除了不透明的收費之外,居然還好意思向你索要紅包;
明明修完作罷,他還要求玩偶主人寫自己和玩偶動人故事小作文,以便他參加采訪的時候當作素材……
明明一個銀貨兩訖的商業行為,搞得居然像扶貧攻堅一樣辛酸,像尊貴服務一樣奢侈,像路邊小店一樣品控不好,花癟了自己的錢包,成全朱伯伯的“溫馨玩具夢”。
而且根據新聞采訪,這位朱伯伯一不開發票二不交稅三沒有執照,遊走在沒人可管的神秘地界,靠着營銷和宣傳,發一筆筆來路不明的财。
嘴上全是主義,心裡全是生意。
本來身為工程師的朱伯,談起自己的選擇也很意外,“從來沒有想到還有這麼多成年人在依賴着娃娃作為他們情感的鍊接,”他沒有說出口的後半句也許是——
還這麼好被拿捏。
現在回看當時的報道,簡直有幾分諷刺意味。
“如果說是醫生,可能也少了點對娃娃的那份感情。用一個最貼切的描述,那朱伯伯就是藝術家吧。”
現在,在上海市監局的督促下,那個“朱伯伯修娃娃”已經關門,但是媒體上大篇幅的頌揚還沒有删掉,不知道會不會有人再次步入這扇塗着甜蜜色彩、打開卻是隐瞞和欺騙的大門。
真正傷心的,還是那些修娃娃的人:他們不在乎新舊,隻想要一個完好的舊娃娃;以為找到了續夢的醫生,卻實際上是個表裡不一的騙子;隻是想回到最初的美好,說起來多容易,做起來卻太難太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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