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蔔喜逢
在小說第二十二回中,有一段關于賈寶玉“悟禅”的故事,在這裡他寫下了一段偈子:
你證我證,心證意證。
是無有證,斯可雲證。
無可雲證,是立足境。
在這段偈子後,林黛玉續道:“無立足境,是方幹淨。”
曹雪芹向來不作無謂之文,而以專章來寫賈寶玉的“悟”,自然是有所指向的,徐遠彬先生在《為了新愁強參禅》一文中,對此偈子加以解析:
寶玉此偈,……個中透露的思想還是莊子的東西更多一些。……如果細細品味寶玉的三行偈語,就很容易發現他要抒發的正是莊子對于世界的認識過程,即首先要去你我(你證我證,心證意證),其次要去目的(是無有證,斯可雲證),接着去智慧(無可雲證,是立足境),最後才能回歸自然,不期然而然地得到自由和快樂。所以,我認為寶玉是用禅宗的瓶子裝了莊子的酒水。[1]
筆者贊同徐遠彬先生的這段解析,賈寶玉的這個偈子,讀來仍是莊子的感覺,而黛玉所續的“無立足境,是方幹淨”,則又源自于六祖惠能的偈子,具有了禅宗的意味,從而使整個偈子進入一個禅宗的世界。但賈寶玉的悟,畢竟仍局限在一個親近自然的想法,并未進入“空”的世界。可以說,這隻是賈寶玉悟世、悟情的一個階段而已。
然而此偈子另有一重涵義,本文試就此進行解讀。
(一)寶玉偈子解讀
在《紅樓夢》中,寶黛愛情是最引人注目的一段故事,大多讀者說起《紅樓夢》來,都會以此為開端。寶黛的愛情悲劇也是最讓人同情的。寶玉與黛玉是青梅竹馬,在今本小說中,我們沒有發現這一部分,但在小說中也是有着端倪。
小說第五回中有這樣一段表述:
如今且說林黛玉自在榮府以來,賈母萬般憐愛,寝食起居,一如寶玉,迎春、探春、惜春三個親孫女倒且靠後。便是寶玉和黛玉二人之親密友愛,亦自較别個不同,日則同行同坐,夜則同息同止,真是言和意順,略無參商。
讀完這段話,我們就會覺得,在黛玉進府與寶钗進府之間,會有着一段時間的青梅竹馬的故事。與之相應的,還有第二十八回中寶玉的一段話:
當初姑娘來了,那不是我陪着頑笑?憑我心愛的,姑娘要,就拿去;我愛吃的,聽見姑娘也愛吃,連忙幹幹淨淨收着等姑娘吃。一桌子吃飯,一床上睡覺。
然而我們再來小說中尋找,卻未免有些摸不着頭腦的。我們在小說中并未發現這些故事的痕迹。
在小說第三十二回中,襲人與湘雲有一段對話:
襲人斟了茶來與史湘雲吃,一面笑道:“大姑娘,聽見前兒你大喜了。”史湘雲紅了臉,吃茶不答。襲人道:“這會子又害臊了。你還記得十年前,咱們在西邊暖閣住着,晚上你同我說的話兒?那會子不害臊,這會子怎麼又害臊了?”史湘雲笑道:“你還說呢。那會子咱們那麼好。後來我們太太沒了,我家去住了一程子,怎麼就把你派了跟二哥哥,我來了,你就不像先待我了。”襲人笑道:“你還說呢。先姐姐長姐姐短哄着我替你梳頭洗臉,作這個弄那個……”
如此看來,在襲人服侍寶玉之前,還曾經服侍過湘雲一段時間,這段故事同樣在《紅樓夢》中沒有了蹤迹。
在今本《紅樓夢》中黛玉進府與寶钗是接連進府的,時間相隔非常之短。而在薛寶钗進京的時間上,是有着矛盾的。如此一來,此處就有了修改的痕迹。筆者認為,此處的修改,就将小說中的這兩部分情節給删除了。
于是,我們現在看到的寶黛初見,就有了一見鐘情的感覺。
然而,林黛玉畢竟是來還淚的,并且要靠自己的眼淚來使得賈寶玉得以悟情。這種先天的命定,就使得二者之間的感情不會是一蹴而就的,而是要有着波瀾的。
在寶黛的感情生活中,寶钗的作用是巨大的。在小說第五回中就曾明确寫到黛玉的“悒郁不忿”之意。然而寶玉實際上是比黛玉後知後覺的,此時的寶玉尚在懵懂之中,雖對黛玉有親密之感,對待衆人卻并無親疏之别。
賈寶玉在經過了“夢遊太虛幻境”之後,又經過與襲人的“初試雲雨情”,從而完成了由兒童向少年的轉變,寶黛之間的關系也随着有了變化,愛情産生了。
作為兩個少年人,自然不會有着成年人的思考。對于感情的事情,他們也都是懵懂的,也是徘徊的,他們徘徊的理由并不會是衡量利益的得失,而是在互相試探着自己在對方心目中的地位。正是由于有了這種試探,才使得二人之間實近而似遠。
我們且來看第二十二回中兩人的一次口角。
寶钗生日,賈母為其作了一桌宴席,并訂了一場小戲,其中有一戲子與黛玉長相接近,這時鳳姐說道:“這個孩子扮上活像一個人,你們再看不出來。”衆人均已看出,然而都礙于黛玉的情面,沒有說出來,隻有心直口快的湘雲一口道破。寶玉恐二人産生隔閡,忙給湘雲使了個眼色,再被湘雲誤會後,又馬上去解釋,不想這種種行為均落在了黛玉的眼中,于是黛玉就惱怒了:
黛玉又道:“這一節還恕得。再你為什麼又和雲兒使眼色?這安的是什麼心?莫不是他和我頑,他就自輕自賤了?他原是公侯的小姐,我原是貧民的丫頭,他和我頑,設若我回了口,豈不他自惹人輕賤呢。是這主意不是?這卻也是你的好心,隻是那一個偏又不領你這好情,一般也惱了。你又拿我作情,倒說我小性兒, 行動肯惱。你又怕他得罪了我,我惱他。我惱他,與你何幹?他得罪了我,又與你何幹?”
林黛玉是很敏感的,而這種敏感她主要放在了賈寶玉的身上。她一直關注着賈寶玉的一舉一動,故而對于賈寶玉的眼神,以及賈寶玉與史湘雲的談話她都一清二楚。這種關注,乃至關切,是排他的,僅限于賈寶玉。作為愛情的另一方,賈寶玉卻并不會想到這一些。在賈寶玉的認識中,出現了誤會,賈寶玉是隻能去盡力解釋,而不會去考慮這個誤會出現的本身代表了什麼。仔細讀這段話,我們也能發現林黛玉在意的是賈寶玉對于史湘雲的态度,而并非是在意其他人對她的眼光。在這裡,黛玉何嘗不想聽到寶玉稱她心意的解釋呢?但是在這裡,賈寶玉想到的卻并非如此,他畢竟是愚頑的。
但如果從賈寶玉的内心出發,我們看到的是另一面:我之所以這樣去做,又何嘗不是怕林黛玉與史湘雲之間産生矛盾呢?
這正所謂“你證我證,心證意證”。
馬經義先生曾統計過前八十回中林黛玉流淚的次數共為三十七次,而為寶玉哭的次數多達二十二次。[2]而這一次次的眼淚,卻多是在這種互相的“證”之間才造成的。
然而,二人畢竟是互相愛戀的,這種愛戀已經超越了生命,是至真而至純的。當我們讀到寶玉挨打之後林黛玉哭的如同桃子般的眼睛,讀到林黛玉哭着說的:“你從此可都改了罷!”的時候,黛玉對于寶玉的癡情,展露無遺。正如脂批中所說:“心血淋漓,釀成此數字。”在小說第五十七回《慧紫鵑情辭試忙玉 慈姨媽愛語慰癡颦》中,紫鵑心憂黛玉的婚事,因而去窺探寶玉的内心,在說到林黛玉要回家的時候,寶玉登時變的“兩個眼珠兒直直的起來,口角邊津液流出,皆不知覺。給他個枕頭,他便睡下;扶他起來,他便坐着;倒了茶來,他便吃茶”,此時的寶玉可謂是形神俱散了。當他醒來時,第一句就是“要去連我也帶了去”,寶黛之間的深情自是不用言表了。對應在這句偈子中,正是“是無有證,斯可雲證”,二人本同一心思,又如何能證得結果呢?
而“無可雲證,是立足境”一句,或者指向的就是寶玉的渴望了。賈寶玉并不喜歡這個證的過程,他是明白自己内心的,他更渴望着“立足境”。實質上,寶玉對此也是付出了很多的努力,并最終也使得他與黛玉之間再無隔閡。在小說第三十二回中,賈寶玉對林黛玉說出了“你放心”之後,又說了一段話:
寶玉點頭歎道:“好妹妹,你别哄我。果然不明白這話,不但我素日之意白用了,且連你素日待我之意也都辜負了。你皆因總是不放心的原故,才弄了一身病。但凡寬慰些,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
自此之後,寶黛的愛情已經度過了“互證”的階段,在情感的契合上已經達到了完美。二人再也未為情之事生過口角。
可以說,寶玉的這三句偈子,完整的呈現了二者之間的心路曆程。
(二)黛玉所續偈子的解讀
在寶玉的偈子之後,黛玉續了兩句“無立足境,是方幹淨”。我們前面論述了寶玉偈子實際上代表了寶黛愛情的新路曆程,到了黛玉的這句偈子,則更多的是指向于寶黛之間愛情的結局。
在中國文學的傳統母題中,“思凡”“報恩”母題是非常重要的。在《紅樓夢》中也有着“思凡”“報恩”母題的内容。其中最為顯要的是绛珠仙子的“還淚”。
筆者曾在《“木石前盟”神話中的“還淚”淺析》一文中寫道:
可以說,林黛玉以生命促成了賈寶玉的情悟,林黛玉用眼淚,洗滌了神瑛侍者的凡心。情悟是賈寶玉悟的主要來源,雖有世悟,但在開悟的過程中,還是以情悟為主。“大旨談情”并非是空言。而绛珠仙子以生命為代價的“還淚”,還是抵得上神瑛侍者的“甘露之恩”的。[3]
在這篇文章中,筆者緻力于去解讀绛珠仙子的還淚。最後得出“還淚”本為促成賈寶玉的“情悟”。
如果将《紅樓夢》單純的理解,實質上可以視作神瑛侍者的凡間之旅。所有的一切都是圍繞着他的這次下凡而展開的。這也是《紅樓夢》中最明顯也是最确定的一條主線。在這條主線中,賈寶玉是在一直成長的,而這個成長則離不開他的“悟”。
在小說第一回中,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個字,同時也說明“瞬息間則又樂極悲生、人非物換,究竟是到頭一夢、萬境歸空”,這些都谶示着神瑛侍者的凡間之旅,必然是在“悟”的基礎之上走向出世。這同時也是整部《紅樓夢》的基調,那麼寶黛愛情必然是以悲劇作為結尾的。這是先天的命定。
在《紅樓夢》中,曹雪芹用自己理解的社會規律,構築了小說中的社會規律。在這個社會規律之下,寶黛的愛情也是沒有出路的。
在《紅樓夢》中,對于黛玉的性情有着深入的描寫,尤其是關于她的小性,如小說第五回中就寫到了她的“孤高自許”與“目無下塵”。在第二十七回中,又借寶钗的心理描寫來顯示黛玉的小性:
寶玉和林黛玉是從小一處長大,他二人間多有不避嫌疑之處,嘲笑喜怒無常;況且黛玉素習猜忌,好弄小性兒。此刻自己也進去,一則寶玉不便,二則黛玉嫌疑倒是回來的妙。
同回裡,紅玉對黛玉的評價中又有了尖刻的一面:
紅玉道:“若是寶姑娘聽見,還倒罷了。林姑娘嘴裡又愛刻薄人,心裡又細,他一聽見了,倘或走露了,怎麼樣呢?”
寶黛的愛情,在其他人的眼中,也有了不同的解讀,如史湘雲在二十二回中曾經說道:
湘雲道:“大正月裡,少信嘴胡說。這些沒要緊的惡誓、散話、歪話,說給那些小性兒、行動愛惱的人,會轄治你的人聽去!别叫我啐你。”
這也顯露出,在寶黛互相試探的過程中,寶玉的付出被史湘雲理解成被轄治。
曹雪芹通過這種種的皴描,構建了寶黛婚姻的阻力。這些阻力,在合适的情況下,必然會産生巨大的作用。曹雪芹雖非緻力于去寫一個悲劇,但現實總是一個悲劇,這種悲劇來源于曹雪芹對世态炎涼的總結與家族敗落的反思。詩化的靈魂必然不适合生長在現實的世态之中,寶黛之間詩化的感情,必然會在現實的需求面前被擊碎。後四十回中,續書者用一個掉包計來完成了這個擊碎的過程,此做法雖然生硬,但也未失黛死钗嫁之本旨。
劉雪霞先生在《大觀園的抄檢與黛玉的消聲》一文中,對于黛玉的淚水也有部分闡釋:“黛玉的眼淚是洗滌的。黛玉的命運裡隻有悲,沒有反抗——其實是無力……當黛玉不再有眼淚,而隻有笑的時候,黛玉死矣。”[4]大觀園抄檢之後,聰慧的林黛玉已然看到了婚姻的破滅,而林黛玉事實上是不屑于去争取的,她專注于情,憑借情以外的手段來獲取的結果,對林黛玉來說是沒有意義的。在這個時候,林黛玉已經無淚可流了。而失去了眼淚的林黛玉,就是沒有了甘露的绛珠草,隻能枯萎了。
在情榜中,林黛玉是“情情”,故而萬事是以情為主要的。可以說,情就是林黛玉存在于世間的寄托與支持。沒有了情,也就不會有林黛玉的存在。正如《紅樓夢》後四十回中所說的:“生不同人,死不同鬼,無魂無魄,何處尋訪?”失去了情的林黛玉,隻會是湮滅于世間。黛玉雖聰慧,但不會去關注情以外的事物,雖敏感,也不會去因情以外的事件而影響她自己的生活。作為一個孤女,她是患得患失的,但是她怕失去的,也僅僅是情而已。
“黛死钗嫁”這個結局,即是神話中的命定,又是現實中的必然。而這個結局,正可以說成“無立足境”了。而随着這個結局的産生,必然會給予寶玉“徹悟”,至此,才會“是方幹淨”。按照思凡的模式,寶玉也會因此徹悟而得以出世,《紅樓夢》也會因此而完結。而這個偈子,正如“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所說的,這方幹淨,也正是悟空了。
[1]徐遠彬著,《為了新愁強參禅》,收于紅樓夢學刊編輯部編的《微語紅樓》,文化藝術出版社2016年12月出版,第243頁。
[2]馬經義著,《從紅學到管理學》,四川大學出版社2015年4月出版,第142頁至143頁。
[3] 蔔喜逢,《“木石前盟”神話中的“還淚”淺析》,《青海師範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2期,第86頁。
[4]劉雪霞著,《大觀園的抄檢與林黛玉的消聲》,收于紅樓夢學刊編輯部編《微語紅樓》,文化藝術出版社2016年12月出版,第248頁。
,更多精彩资讯请关注tft每日頭條,我们将持续为您更新最新资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