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魯迅學修改文章的技巧
作者:邵建新 朱永芳
文章不厭百回改,千磨萬砺始成金。魯迅先生說:“寫完之後至少看兩遍,竭力将可有可無的字、句、段删去,毫不可惜。”(《答北鬥雜志社問》)又說:“我做完之後,總要看兩遍,自己覺得拗口的,就增删幾個字,一定要它讀得順口。”(《我怎麼做起小說來》)這些寶貴的經驗,對于我們寫出好文章尤其是修改文章具有指導意義。本文以大家最為熟悉的魯迅名篇為例,通過對手稿(原稿)和發表稿(定稿)的比較對照,來直觀地“看看”魯迅是如何精益求精地修改文章的。
一、删繁就簡,力求簡潔精煉
(1)原句:在我一生之中認為我師的之中……(《藤野先生》,見《魯迅手稿選集》)
改句:在我所認為我師的之中……(同上)
(2)原句:自然,這樣一移,的确比較的好看些,然而解剖學上的圖不是美術,實物是那麼樣的。((《藤野先生》,見《魯迅手稿選集》)
改句:……然而解剖圖不是美術,實物是那麼樣的。(同上)
(3)原句:人人願意知道現錢和新夾襖的阿Q的中興史,看去是天然的事,所以在酒店裡,茶館裡,廟檐下,便漸漸的問出來了。(《阿Q正傳》,見《晨報副镌》1921年12月4日―1922年2月12日)
改句:人人都願意知道現錢和新夾襖的阿Q的中興史,所以在酒店裡,茶館裡,廟檐下,便漸漸的探聽出來了。(見《呐喊》)
例(1)“在……之中”句,一個并不長的句子裡就出現了兩個“之中”,顯得重複、累贅,讀起來感覺拗口;再說“在我所認為我師的之中”自然就包含着自己“一生之中”的意思。此外,“一生之中”似有總結生平的意味,用在這裡也不得體。所以魯迅就“毫不可惜”地将其删除。
例(2)“解剖學上的圖”比“解剖圖”的範圍要寬泛得多,而根據上下文可知:這個圖是指作者筆記上畫的“下臂的血管”圖。删去“學上的”三個字,切合語境,表義較原先準确,簡潔明了,避免了歧義,念起來也感覺順暢。
例(3)原句說未莊的人們願意知道阿Q的中興史,在修改時又加了一個“都”字加以強調,這時再說這件事“看去是天然的事”實在沒有必要,是冗餘言語。故作者毫不猶豫地删除了該句,并用具體形象的“探聽”一詞替代了“問”字,活畫出未莊人探究阿Q“中興史”興趣的濃厚和詢問的細緻。
“文以辨潔為能,不以繁缛為巧。”(《文心雕龍・練字》)從以上三例我們可以看出:魯迅删繁就簡毫不手軟,的确做到了“無情地删去一切多餘的東西”(車爾尼雪夫斯基語)。這些“示例”對那些舍不得“忍痛割愛”者尤其具有示範功效。
二、悉心斟酌,務求準确嚴密
(4)原句:但所得的是麻雀居多,也有白頰的“張飛鳥”,性子很躁,總是養不過夜的。(《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見《魯迅手稿選集》)
改句:但所得的是麻雀居多,也有白頰的“張飛鳥”,性子很躁,養不過夜的。(同上)
(5)原句:從此就看見許多新的先生,聽到許多新的講義。(《藤野先生》,見《魯迅手稿選集》)
改句:從此就看見許多陌生的先生,聽到許多新鮮的講義。(同上)
(6)原句:在我一生之中認為我師的之中,他是最使我感激,給我獎勵的一個。(《藤野先生》,見《魯迅手稿選集》)
改句:在我所認為我師的之中,他是最使我感激,給我鼓勵的一個。(同上)
例(4)從手稿的影印件來看,原先是沒有“總是”二字的,是魯迅後來添加上去的。最終定稿時,覺得不妥,還是把它删掉了。推想起來,對自然科學也很喜愛的魯迅大約覺得“總是”兩字強調無一例外,說得太“過”,并不符合科學精神。删掉這兩個字,表現出作者為文之嚴謹,體現了作者用語之準确。類似這樣追求用詞準确、表達嚴謹的範例還有《祝福》的開頭部分對祥林嫂的肖像描寫中有關“眼睛”一詞的替換。“隻有那眼珠間或一輪,還可以表明她是一個活物”,最初在雜志上發表時用的是“眼睛”,後來收入集子時改為“眼珠”。我們平常所說的眼睛除了眼珠,還包括眼皮、睫毛等。從生理學的角度來看,“眼珠間或一輪”比“眼睛間或一輪”要準确、嚴密得多。
例(5)中的“新”是多義詞,用它作修飾語含義比較寬泛,表意指向不甚明确。像原句中的“新的先生”,既可指沒見過的先生,也可指新來的先生。作者初到仙台,人生地不熟,“看見”的自然是“陌生的先生”。改“新”為“陌生”,指向就明确了,表意也較原來清楚。将“新的講義”改為“新鮮的講義”(這裡的“講義”是魯迅借用的日語詞彙,是指上課内容),則在原來沒有學過的課堂知識這層意思的基礎上,又多了一層上課内容新穎、讓人感覺新鮮的意味,表達較原先準确、貼切。總之,修改後的用詞,避免了“新”字的重複,不僅使句意表達較原句準确嚴密、貼切自然,也使改句音韻和諧,讀來感覺朗朗上口。
例(6)中的把“一生之中”“毫不可惜”删除,這在例(1)的分析中已作說明。除了這一被改處之外,作者還把“獎勵”改成了“鼓勵”。從手稿影印件上我們可以看到:作者先寫的是“鼓勵”,後來改成了“獎勵”,最後還是改回到“鼓勵”。這樣否定之否定的修改,說明這是作者在精心地“煉字”,值得我們品味。葉聖陶說:“用詞要用得正确、貼切,需要比較一些詞的細微的區别。”(《認真學習語文》)“獎勵”和“鼓勵”的用法還是有些差别的。“獎勵”是“給予榮譽或财物來鼓勵”;“鼓勵”是“激發、勸勉”的意思。藤野先生給留學時期的青年魯迅以人格上的尊重、精神上的鼓勵,并沒有給予什麼榮譽或财物,所以魯迅用“鼓勵”一詞最恰當、貼切,字裡行間洋溢着作者對恩師的贊美、感激之情。這裡雖然隻改動了一個字,但卻有點石成金之妙。
三、講究聲律,追求順暢和諧
(7)原句:……下面撒些秕谷,棒上系一條長繩,人遠遠地牽着,看鳥雀下來啄食,走到篩下時,将繩一拉,便罩住了。(《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見《魯迅手稿選集》)
改句:……下面撒些秕谷,棒上系一條長繩,人遠遠地牽着,看鳥雀下來啄食,走到竹篩底下的時侯,将繩子一拉,便罩住了。(同上)
(8)原句:阿Q本來也是正人,我們雖然不知道他曾經蒙什麼明師指授過,但他對于“男女之大防”卻曆來非常嚴。(《阿Q正傳》,(見《晨報副镌》1921年12月4日―1922年2月12日)
改句:……我們雖然不知道他曾蒙什麼明師指授過……(見《呐喊》)
(9)原句:他們所反對的是奸臣,不是天子,他們所打劫的是平民。(《流氓的變遷》,1930年1月1日《萌芽月刊》第一卷第一期)
改句:他們所反對的是奸臣,不是天子,他們所打劫的是平民,不是将相。(見《三閑集》)
魯迅在修改例(7)時,直接在手稿上通過連續添加的形式,把“篩下時”改成了――“竹篩底下的時候”。正式發表時,又把“繩”改為“繩子”。“竹篩底下”比“篩下”要明确得多、具體得多,準确地寫出了鳥雀進入捕具的部位。不過,魯迅如此添加的意圖主要還是從語言的音樂美的角度來考慮的。将單音節詞改成了雙音節詞,使得句子音節自然和諧,節奏舒緩有度。極其口語化的叙述,讓人覺得如叙家常一樣親切自然。
“言辭當求美也。”(楊樹達《漢文文言修辭學》)。如果說例(7)是為了追求語言的聲韻美将單音節詞改為雙音節詞的範例的話,那麼例(8)則是作者為了追求語句的節奏美,将雙音節詞改為了單音節詞。改句把雙音節的“曾經”改換成單音節的“曾”字,就是為了和後面單音節的“蒙”字搭配合更協調,念起來更順暢。這樣看來,是用單音節詞還是雙音節詞,不能一概而論,要根據語境和題旨的需要而定。這正如修辭學家陳望道所說的:“語言文字的美醜全在用得切當不切當:用得切當便是美,用得不切當便是醜。”(《修辭學發凡》)
例(9)改句中添加了“不是将相”之後,便與前面的“不是天子”相對,把“俠之流”終于是奴才”的本性揭示得更清楚。這一添加雖與原句的意思沒有什麼根本不同,但在聲律上卻是大不一樣了:改句較之原句整齊勻稱,音節分明流暢,節奏感明顯增強了。它雖在表意上并沒有增加什麼新信息,卻彌補了原句聲律上的小瑕疵,使得改句具有形式上的對稱美、音律上的節奏美、語意上的對比美,這樣看起來順眼,讀起來順口,聽起來順耳,真可謂聲情并茂、美不勝收。
四、增添詞句,力求生動形象
(10)原句:三味書屋後面也有一個園,雖然小,但在那裡也可以采臘梅花。(《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見《魯迅手稿選集》)
改句:三味書屋後面也有一個園,雖然小,但在那裡也可以爬上花壇去折臘梅花。(同上)
(11)原句:(藤野先生)一将書放在講台上,便向學生介紹自己道:“我就是叫作藤野嚴九郎的……”(《藤野先生》,見《魯迅手稿選集》)
改句:(藤野先生)一将書放在講台上,便用了緩慢而很有頓挫的聲調,向學生介紹自己道:“我就是叫作藤野嚴九郎的……。”(同上)
(12)原句:他跪着俯伏下去時,果然背上有一個圓的小包袱,青色布,上面有些暗紅色的花紋。(《眉間尺》,見《魯迅手稿選集》)
改句:他恭敬地跪着俯伏下去時,果然看見背上有一個圓圓的小包袱,青色布,上面還畫上一些暗紅色的花紋。(同上)
例(10)中手稿的影印件非常清晰地顯示:魯迅把“采”塗掉了,而改成了“爬上花壇去折”。僅用一個“采”字,的确太平常了,不夠具體,顯得很一般。加上了“爬上花壇去折”這樣一個描述“采”臘梅全過程的“連動式”修飾語,比原先單用一個“采”字具體、形象多了。特别是一個“爬”字,尤為傳神,活畫出小孩子天真、頑皮的性格特點,充滿了童趣。
例(11)加了“緩慢而很有頓挫的聲調”,非常真實地“複原”了藤野先生當時作自我介紹時的情景。描述這樣很有個性、很特别的“聲調”,先聲奪人,寫出了獨特的“這一個”。不僅如此,還為文章結尾“每當夜間疲倦,正想偷懶時,仰面在燈光中瞥見他黑瘦的面貌,似乎正要說出抑揚頓挫的話來”作了必要的鋪墊,是一個巧妙的伏筆。總之,這一“添”成了描寫藤野嚴九郎“亮相”時的精彩一筆。它在起到讓人如聞其聲、如見其人的藝術效果的同時,也彰顯出文章照應之自然、作者行文之嚴謹,顯示了作者高超的語言技巧。
例(12)是寫複仇者“黑色人”被召進王宮時的情形。從手稿的影印件可以清楚地看到:魯迅在“跪着”的前面用插入符号加上修飾語“恭敬地”三個字。這樣,在凸現黑色人“恭敬”神态的同時,也表現出複仇者的冷靜、機智。至于對“小包袱”的描述,改句加了一個“圓”字,與前一個“圓”字連在一起,構成了疊音詞,不僅念起來更為順暢,而且使“小包袱”具有立體感。“還畫上一些暗紅色的花紋”的描述較之于“有些……花紋”的交代,顯然要具體、詳實得多,同時也能避免和前句中的“有”字重複。總之,改句通過加上恰當的修飾語,改變了原句的粗疏、籠統,使得“小包袱”――這一複仇的重要“道具”像電影裡的特寫鏡頭般醒目、突出,更具視覺沖擊力,給讀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五、突破常規,營造獨特效果
(13)原句:隻有着長衫的,才踱進店面隔壁的房子裡,要酒要菜,慢慢地吃喝。(《孔乙己》,見《新青年》1919年4月第六卷第四号)
改句:隻有穿長衫的,才踱進店面隔壁的房子裡,要酒要菜,慢慢地坐喝。(見《呐喊》)
(14)原句:直到下半天,幾個人尋到山坳裡,看見刺柴上挂着他的一隻小鞋。(《祝福》,見1924年3月25日《東方雜志》半月刊第二十一卷第六号)
改句:直到下半天,幾個人尋到山坳裡,看見刺柴上挂着一隻他的小鞋。(見《彷徨》)
例(13)中,作者把“着長衫的”改為“穿長衫的”是出于表達口語化、通俗化的需要,并沒有什麼超常之處。倒是将“吃喝”改為“坐喝”有些不同尋常。文句是寫“穿長衫的”在鹹亨酒店“闊綽”用餐時的情景,用常用詞“吃喝”來描寫無疑是正确的,似無改動的必要。大約作者覺得這個詞太一般了,不僅毫無新鮮感可言,而且也無法準确、傳神地表現出“穿長衫的”下館子吃喝的個性化特征,于是就自造新詞“坐喝”來形容。這個超常搭配、臨時“生造”的詞語,非常形象、傳神地“描摹”出“穿長衫的”坐着喝酒的情景,也和上文所寫“短衣幫”站着喝酒形成了鮮明的對照。所有這些對小說主人公活動場景的生動描述,為酒店裡“唯一的”“站着喝酒而穿長衫”的“另類”――孔乙己的出場作了十分精彩的鋪墊,給讀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之所以能取得這些藝術效果,與作者突破常規、創造性地運用新詞“坐喝”,凸顯“畸人”的生活環境是密不可分的。
例(14)是祥林嫂機械地叙述“阿毛的故事”中的一段話。原句中“小鞋”的兩個定語――“他的”“一隻”是按常規順序排列的(表領屬的詞 數量詞),非常正确,也符合我們的語言表達習慣。如在《無常》的手稿上,魯迅就把“鬼王拿的是小小的一塊虎頭牌”的語序改為合乎常規的“……一塊小小的虎頭牌”。而《祝福》中的改句作者卻打破常規,将之改成了并不符合語言表達習慣的“一隻他的”(數量詞 表領屬的詞)。看來,作家這樣改是有意而為之的,是有深意的。這種不符合一般語言表達習慣的語序,出自經受過兩次喪夫之痛接着又遭受失子打擊的祥林嫂之口,應該說是正常的。這和她第二次來到魯四老爺家當女仆後,一開口就是“我真傻,真的……”一樣,同樣是她“就隻是反複的向人說她悲慘的故事”情形的真實寫照,也是對她神情有些恍惚、精神有些紊亂的生動描述。看似不合常規、實則合乎事理的語序是她“非常态訴說”中的“準确叙述”,是“不正常”裡的“正常”。颠倒的詞序所表達的語義宛如不斷推進的電影鏡頭一般鮮明,由遠而近,非常清晰、有序地“再現”了祥林嫂央人搜尋兒子,看到“一隻”鞋子,發現是“他的小鞋”(根據樣式、質地等來迅速判斷、确認)的全過程。“阿毛的故事”是祥林嫂“日夜不忘的故事”,是她的“受傷記憶”,對這些細節記得越清晰、深刻,就說明她所遭受的打擊之沉重、承受的痛苦之巨大,也就越能震撼讀者的心。一種攝魂奪魄的悲劇美的力量由此而生。而原句的常規語序隻是一般的平常叙述,無法蘊含如此豐富的内涵。這個非常規語序獲得了常規語序無法達到的藝術效果,是魯迅極具深意的表現技巧,是他出奇制勝的藝術創造。
以上兩例一個是看似無需改動的詞語,一個是好像調換錯了的語序,它們看似變異、反常,實則是語言的變革、創新。“反常合道”,魯迅通過富有創造性的“生造”、有意颠倒的語序,帶給人一種新奇、别樣的審美感受,具有獨特的審美價值。這是魯迅式的語言技巧,值得我們咀嚼、借鑒。
葉聖陶認為:“審慎的作家寫作,往往斟酌又斟酌,修改又修改,一句一字都不肯随便。”(《文藝作品的鑒賞》)此言所說極是,魯迅就是這樣“審慎的作家”。從以上對摘取的原稿與發表稿的比較分析,我們不僅可以深切地感受到魯迅一絲不苟的創作精神,也可以從中學習他那精湛的修改技藝。文學的第一要素是語言,品評這些生花改筆,對提高我們錘煉字句的水平、提升修改文章的能力不無裨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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