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罵羽曰:“堅子,何謂降也!魏王帶甲百萬,威振天下。汝劉備庸才耳,豈能敵邪?我甯為國家鬼,不為賊将也。
——《三國志魏書二李臧文呂許典二龐閻傳》
建安二十四年(219年),關羽與他所在的蜀漢集團的命運都坐了一次過山車。
從關羽出兵襄樊,圍困曹仁,水淹七軍,擒于禁、殺龐德,威震華夏;到荊州被奪,敗走麥城,兵敗被殺,中間不到7個月。
這種前後巨大的反差,讓人們對于關羽之死感到無限惋惜,仿佛關羽失敗乃至被俘、被殺是一系列意外的結果,如果關羽的運氣稍微好上一些就會是另外一種結果。
但事實卻恰好相反,關羽之所以落得如此下場,很大一個原因是其前期運氣太好,這種好運氣帶來的勝利讓他錯誤地估計了戰場形勢,以至于令自己深陷險境卻不自知,為了一個幾乎不可能實現的目标而賭上所有,最後卻輸了個精光。
蜀漢的高光時刻建安24年,是蜀漢集團的高光時刻,這一年,與曹操打了一輩子,也輸了一輩子的劉備在漢中之戰中大敗曹操,斬殺曹魏集團重要将領,曹家宗室成員夏侯淵,對于當時的劉備集團來說,形勢一片大好,好到《隆中對》中所列舉的争奪天下的第一個條件已經初步具備的地步。
按照《隆中對》的戰略構想,劉備集團想要争奪天下,需要先占據荊、益二州;而後待天下有變,則盡出荊、益二州之兵,一舉瓦解曹魏政權對于北方地區的控制,奪取天下。
關于《隆中對》中涉及到的争奪天下的條件,人們習慣于重視擁有荊、益二州這個硬性條件,卻忽視了“待天下有變”這個模糊要求。但若仔細分析《隆中對》,就會發現諸葛亮對于“天下之變”這個條件是十分重視的,按照諸葛亮的計劃,如果曹魏集團内部穩定,即便已經擁有了荊、益二州,蜀漢政權要做的也隻是處理好内政外交、發展經濟,積蓄力量。
若跨有荊、益,保其岩阻,西和諸戎,南撫夷越,外結好孫權,内修政理;天下有變,則命一上将将荊州之軍以向宛、洛,将軍身率益州之衆出于秦川,百姓孰敢不箪食壺漿以迎将軍者乎?誠如是,則霸業可成,漢室可興矣。
——《三國志蜀書諸葛亮傳》
諸葛亮提出這樣的觀點原因很簡單,如果曹魏集團内部穩定,即便蜀漢集團地跨荊益二州,蜀漢集團的整體實力仍不及曹魏集團,戰争說到底還是力量比拼,一個高水平的指揮人員的确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彌補力量上的不足,但是影響戰場形勢的因素過于複雜,任何人都不能保證在力量不足的情況下戰勝對手。
實力弱的蜀漢集團如果想擊敗實力強的曹魏集團隻能等待其内部出現問題,等待其力量從内部被消耗,隻有這樣,蜀漢集團才能縮小與曹魏集團的力量差距,才有希望取得勝利。
好,現在我們回到建安24年,蜀漢集團已經占領了漢中,關羽手中還有一半荊州,蜀漢集團可以勉強算符合了地跨荊、益二州的這個條件。
那麼,接下來蜀漢集團要做的就是等待曹魏集團内部出現問題,如果曹魏集團内部出現大的動蕩,荊州的關羽和益州的劉備就要堅決出擊,一舉打垮曹魏政權;而相反,若曹魏集團内部穩定,蜀漢集團則不應該輕舉妄動。
現在,要命地來了,關羽出兵襄樊後,當時的局勢怎麼看都是“天下之變”,但事實卻是關羽已經孤身犯險,即便東吳不在此時偷襲荊州,他也不太可能取勝,若不及時撤出,必敗無疑。
好運氣與水淹七軍關羽率荊州之兵進攻襄樊是在建安24年(219年)8月,這個時機選擇得非常巧妙。
首先,曹魏集團漢中新敗,士氣低落,其次,8月正值雨季,《三國志》中關于水淹七軍的記載顯示關羽是帶着大船和水軍去進攻襄樊的,關羽率領的荊州軍擅長水戰,關羽選擇在8月雨季進攻襄樊應該是考慮到這一問題,後來的事情證明,關羽這個考量為他帶來了超額收益。
關羽最初的進攻十分順利,守将曹仁隻能據堅城而守,等待曹操支援,曹操派遣于禁和龐德等率領3萬魏軍支援曹仁,關羽從荊州帶來的兵力也隻有兩三萬,此次曹魏援軍人數上與關羽軍相當,正常情況下,雙方應該有一場激戰,但當時連續大雨,沒有準備戰船且沒有水戰經驗的魏軍戰鬥力喪失大半,于禁帶領的大部分魏軍直接崩潰投降,龐德等少數魏軍堅持抵抗也被關羽輕松消滅。
曹公遣于禁助仁。秋,大霖雨,漢水泛溢,禁所督七軍皆沒。禁降羽,羽又斬将軍龐德。
——《三國志蜀書關張馬黃趙傳》
仁使德屯樊北十裡,會天霖雨十餘日,漢水暴溢,樊下平地五六丈,德與諸将避水上堤。羽乘船攻之,以大船四面射堤上。德被甲持弓,箭不虛發……戰益怒,氣愈壯,而水浸盛,吏士皆降。德與麾下将一人,五伯二人,彎弓傅矢,乘小船欲還仁營。水盛船覆,失弓矢,獨抱船覆水中,為羽所得,立而不跪。
——《三國志魏書二李臧文呂許典二龐閻傳》
曹操派出的支援大軍,因為天降大雨江水暴漲,而被有水戰經驗的關羽軍輕松擊敗,這導緻關羽軍聲勢大振,一些魏國境内的反對勢力紛紛表示接受關羽的冊封,曹操竟一度有過遷都避關羽鋒芒的想法。
曹魏集團派往襄樊的援軍的全軍覆沒,與其之前在漢中地區的大敗,在外人看來,确實是一副大廈将傾之像,如果曹魏集團内部真的危險到如此程度,那麼說這就是諸葛亮在《隆中對》所提到的“天下之變”也沒有什麼問題。
如果在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裡,曹魏集團内部崩潰之像愈發明顯,那麼蜀漢集團應該做的就是關羽所率領的荊州軍繼續猛攻襄樊,劉備則率領益州軍出川,兩路大軍并進給曹魏集團以緻命一擊。
但這隻是一種可能,如果在這個關鍵的時間節點上,曹魏集團内部穩住了陣腳,那麼就完全是另一種狀況了。
孤軍危局梁、郏、陸渾群盜或遙受羽印号,為之支黨,羽威震華夏。曹公議徙許都以避其銳,司馬宣王、蔣濟以為關羽得志,孫權必不願也。可遣人勸權蹑其後,許割江南以封權,則樊圍自解。
——《三國志蜀書關張馬黃趙傳》
關羽水淹七軍,天下震動,其實水淹七軍本身并不能讓曹魏集團傷筋動骨,真正讓曹操感到害怕的是關羽這次軍事勝利導緻其統治區域内部出現松動,如果曹魏集團的統治合法性問題在關羽進攻時集中爆發,那才是威脅曹魏集團統治基礎大危機。
曹操感受到切實威脅的另一個原因是襄樊戰場離許都距離并不遙遠。從地圖上就可以看出,襄樊距離許都的距離遠不及距離成都的距離。
但是,凡事皆有兩面性,襄樊距離許都距離近,可以讓關羽的進攻迅速讓許都的曹操感到壓力,但反過來,許都的曹魏集團如果站穩腳跟,決定全力支援襄樊前線,那麼曹操就能調集整個曹魏集團的資源去支援襄樊,關羽以半個荊州的力量去對抗整個曹魏集團,這無疑于以卵擊石。
蔣濟、司馬懿向曹操建議聯合孫權,偷襲關羽後路,實際上孫權是否真去抄關羽後路并沒有那麼重要,隻要孫權集團在此時不向曹魏集團發難,牽制曹魏集團兵力,曹魏集團就可以不斷向襄樊地區投入力量,在絕對的力量面前,關羽被擊敗是遲早的事。
下定決心後,曹操即派徐晃帶領第一路援軍趕到襄樊前線,徐晃率領的援軍成功擊敗了關羽,關羽引兵退回荊州。
而曹公遣徐晃救曹仁,羽不能克,引軍退還。
——《三國志蜀書關張馬黃趙傳》
事實上,在徐晃軍出發時,曹操已經安排張遼和夏侯惇準備,一旦徐晃軍在戰敗,張遼、夏侯惇也會跟上。
關羽圍曹仁于樊,會權稱藩,召遼及諸軍悉還救仁。遼未至,徐晃已破關羽,仁圍解。
——《三國志魏書張樂于張徐傳》
無論關羽軍再怎麼神勇,也難以抵擋曹操派出的這一路又一路援軍。文章開頭,龐德痛罵關羽時提到曹操有大軍百萬,即使整個劉備集團也難與之匹敵,雖有誇大其辭之嫌,但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應了當時魏蜀吳三國的真實态勢:隻要曹魏政權不出現内部崩潰,關羽在襄樊赢上一仗也不能改變魏強蜀弱的局面。
水淹七軍這場過于容易的勝利讓關羽沒能清晰地看清全局,此時的他已是一支孤軍,不可能打敗曹操派來的一路又一路援軍。
東吳為何背叛當然,關羽如此迅速地從水淹七軍到兵敗被殺,與東吳的背叛也有着密不可分的關系。
關羽錯誤認識戰場形勢,隻會導緻其在襄樊前線戰敗,關羽退回荊州途中的一系列遭遇完全是由東吳背盟而造成的。
東吳政權是魏蜀吳三國中合法性最低的一個,魏國控制着漢獻帝,蜀國有劉備漢室宗親這個身份,而吳國什麼都沒有。
東吳政權能夠倚靠的隻有強大的江東水師和長江天險,蜀漢政權奪取漢中後,整體實力已經在東吳之上,這讓東吳政權感受到了極大的威脅,荊州水師是江東水師的勁敵,荊州在揚州上遊,如果蜀漢政權實力過于強大,荊州水師順流而下,是而可以給東吳政權帶來滅頂之災的。
東吳政權的特殊性讓其在感受到蜀漢政權威脅時,會下意識地将荊州握在自己手中,尤其是在關羽水淹七軍威震華夏後,這種威脅感又進一步增強,而曹魏政權恰到好處的示好又讓東吳政權沒有了後顧之憂,于是東吳政權也幾乎拿出全部精力來奪取荊州,雙方心照不宣,各自行動,襄樊城下的關羽絲毫沒有察覺到,自己已經成為了魏吳兩國集全國之力對付的對象。
一張圍繞關羽的死亡之網正悄悄編織,呂蒙的裝病,陸遜的那封極盡溢美之詞的書信都是套在關羽脖子上的絞索,待呂蒙白衣渡江的關鍵動作完成後,這些絞索便一同發力,必置關羽于死地。
襄樊戰敗,荊州又失,身邊僅存的荊州兵又因呂蒙的攻心之計而潰散,幾個月前還威震華夏的關羽,到這一刻卻徹底淪為了孤家寡人。
勝負轉化戰争說到底是力量的對比,以少勝多是小概率事件,要争取戰争的勝利就要讓己方在全局或局部處于優勢。
關羽出兵襄樊的決定本沒有太大問題,因為如果戰場僅僅局限在襄樊,關羽是占有優勢的一方。
但襄樊背後站着強大的曹魏集團,一旦曹魏集團開始源源不斷地向襄樊增援,強弱之勢立刻發生逆轉,關羽軍便成為了劣勢方。
這樣的态勢下,關羽進攻襄樊必須迅速,在曹魏集團的支援趕到之前就解決戰鬥,讓曹魏集團的優勢不能為襄樊戰場所用。
然而,命運和關羽開了一個玩笑,由于對方不懂水戰,由于天降大雨,漢水暴漲,讓關羽輕松擊敗了曹魏集團派來的第一路援軍,這給了關羽一個錯覺:曹魏集團的援軍并不可怕。
這次因諸多運氣因素綜合在一起的勝利,讓關羽忽視了整體戰場上雙方強弱趨勢并未發生根本逆轉的事實,錯誤地認為擊敗魏國援軍是件十分輕松的事。
而龜縮于樊城裡的曹仁又給了關羽某種希望,讓他認為自己隻要再加一把勁,就能拿下襄樊,這種執念讓關羽深陷襄樊這個泥潭之中,沒有注意到腳下已經是萬丈深淵。
一念天堂,一念地獄,誰能想到最初的好運氣到頭來卻成為了殺死關羽的催命符。
賭徒困境襄樊之戰的後半段,關羽事實上是陷入一種賭徒困境中,樊城曹仁已經被團團圍住,而曹魏援軍看起來并不如何強大,雖然明知曹魏集團還能再派出多路援軍,雖然明知自己手上的這點兵力根本無法與整個曹魏集團抗衡,但樊城就在眼前,看起來已經是自己的囊中之物,若就此收手則意味着功虧一篑,世界上最可怕的不是真實的絕望,而是虛幻的希望,它會讓人如賭徒深陷其中,無法自拔。
不止關羽一個人面對過這樣的困局,第一次北伐的諸葛亮也是如此,因為進兵突然,隴右三郡望風而降,如果曹魏政權真被諸葛亮的進展速度被吓住,諸葛亮拿下雍涼大量地盤,甚至直接威脅長安也未可知。
但從魏明帝選擇親自坐鎮長安指揮那一刻開始,諸葛亮一戰定雍涼的想法就注定難以實現,再加上馬谡在街亭沒能堵住張郃的援軍,讓諸葛亮連完全占領隴右的想法都不能實現,好在諸葛亮能夠始終保持冷靜,在意識到戰局已經開始對自己不利後,果斷放棄已經占領了隴右三郡,才避免了被魏軍全殲。
戰争說到底仍是力量的比拼,弱者必須出奇謀,必須造聲勢,在保證自己能夠在戰場上占到便宜的同時,還要盡可能讓對方内部出現問題;而強者隻需不被戰場上紛繁複雜的信息所迷惑,在關鍵時刻站穩腳跟,穩紮穩打,就能取得勝利。
實力弱的一方作戰時要追求速戰速決,在局部集中優勢兵力,迅速解決戰鬥并消化勝利成果,而一旦戰争開始向長期化的方向發展,大國強國的力量優勢就會更好地發揮,勝利的天平也會朝大國強國的方向傾斜,關羽短時間内拿不下襄樊,長期戰争就更拿不下襄樊;諸葛亮不能迅速拿下隴右,戰事拖得越久就越拿不下來,司馬懿與諸葛亮交戰時穩紮穩打的打法,就是因為這個樸實的道理。
某種程度上講,對于小國弱國來說,偶爾一次的好運氣不但無益反而有害,它會令弱小的一方錯誤地估計雙方的實力對比和整個戰局的态勢,一旦運氣用光,便會在殘酷的現實面前輸個精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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