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茲山魚譜》的目的并非借西學貶抑舊學,而是在這對互為鏡鑒的師徒身上,抛出千百年來纏繞于人類社會那些似乎永遠沒有答案的謎題——究竟什麼是知識,誰有權力定義知識?人類求知又究竟為了什麼?究竟是知識更大,還是權力更大?
文|矮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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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2021年的進度條還剩兩月有餘,但在一些人心中,今年最佳的亞洲電影應該會頒給很小衆很冷門又很難簡單定義的韓國電影《茲山魚譜》。
與前兩年大放異彩的《小偷家族》《寄生蟲》完全不同,《茲山魚譜》并不是切中當下的現實主義叙事,也完全跳出了類型電影的束縛,而是把故事放到了200多年前的朝鮮王朝,講了一個叫丁若铨的讀書人,被流放到一座名為黑山的孤島之後的故事。加上影片預算有限,最終選擇了黑白片方式拍攝,種種元素疊加,讓《茲山魚譜》自帶一份靜谧曠遠的氣質,它自覺繞開了當下,躲避了喧雜,為我們提供了久違的影像表達的另一種可能。
這種悠遠的、有距離感的、對準人的精神世界中那些永恒特質的呈現方式賦予了《茲山魚譜》一種跨越語言、種族乃至時空的神奇魔力,不少中國影迷在看過《茲山魚譜》後的第一時間想到了蘇東坡,蘇東坡被貶到海南後方知生蚝鮮美,丁若铨也是到了黑山,被一頓斑鳐生魚片拽進了新世界的大門,憑着對海洋世界的一腔好奇,在章魚、鮑魚、黃鲴魚、青魚、魟魚、張口魚的千姿百态和鮮美滋味中,從流放的頹喪失意中獲得解脫,最終寫成被視作韓國第一部魚類百科全書的《茲山魚譜》一書。
這實在是個太過蘇東坡的故事了,華中師範大學文學院教授戴建業講蘇東坡,蘇東坡這個家夥,又幽默,又豁達,又善良,人見人愛,他天天有酒喝有肉吃,快活得要死,他一快活,就在黃州寫了很多好文章好詩,《前赤壁賦》《後赤壁賦》,還有很多詩詞,什麼大江東去都來了,把他那些階級敵人氣得要死。
而丁若铨這個家夥,也在環境惡劣、與世隔絕的黑山樂天知命,重新錨定了人生方向、确定了自我價值,益縱歡,與魚蠻鳥夷為俦侶,不複以驕貴相加,章魚鮑魚加些香菇等野味一起炖煮出魚湯可以還魂,黃貂魚配米酒是人間美味,村民們原本用來喂豬的青口魚處理一下竟比河豚還要鮮美。
動身前往黑山島前,丁若铨告訴胞弟,對前方艱苦陌生之地,比起恐懼,自己更多的是激動。在之後的人生裡,黑山島果真收容了丁若铨的一切。他日日紮實,也基本做到了有酒喝有肉吃,快活得要死。
暫且避開現實世界粗暴區分人類的方式,我們當然可以把丁若铨和蘇東坡視作一類人,他們是典型東方儒家傳統的造物,但又因為不可磨滅的天性無法成為經世緻用的大才。他們不可避免地因為各自的天性在各自的時代受苦,但性格中一種無可救藥的樂觀最終幫他們逃離絕境。
因為對天性和自我的捍衛,因為樂觀豁達的品格,加上不世出的才華與天分,又讓他們最終得以超越肉體生命的限制,在時間和人心共同創造的一套永恒的評價系統中,獲得了他們應得的敬意與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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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茲山魚譜》的故事開始于朝鮮曆史上的辛酉教獄事件,當時西風東漸,天主教在朝鮮半島逐漸流行,李氏王朝士大夫群體中出現了一批積極推行西學、力求改良政治的人士。1801年,朝鮮政局突變,垂簾聽政的貞純王後金氏下令肅清天主教,大量天主教徒被處死或流配,有舉國才子稱謂的丁氏三兄弟皆被牽連入獄,電影開始的一組快鏡頭中,作為大哥的丁若铨事實上并不是風光的角色,弟弟丁若鐘以身殉教,另一位弟弟丁若镛也展現了以死明志的決心。丁若铨對這種甯為玉碎不為瓦全的姿态缺乏興趣,或者說他對儒家傳統秩序對于人的壓制和規訓有着本能懷疑,錯的又不是自己,憑什麼要死?這讓他在故事開篇就展現了自己的某種狡猾和反叛,這個時候恐怕連上帝也抛棄了我,還是活命要緊。
最終丁若铨和丁若镛免除死刑,流放海島。在朝鮮真實的曆史當中,丁若镛才是兄弟中最受後人贊譽的才子,他在長達18年的流放生涯中著書立說,其中有研究如何運營國家賦稅與财政政策的《經世遺表》,研究地方官員應如何為百姓制定政策的《牧民心書》,以及載有麻疹與天花療法的醫書《麻科會通》,百餘部著作無不經世緻用、憂國憂民。相形之下,丁若铨在孤島上徹底走進了自我的天地,他想研究的主義可能會再次禍及妻兒,那就算了,螃蟹魚蝦、海菜海藻,看起來似乎對現實世界毫無用處,但子非丁若铨,又怎麼能明白他的快樂?
導演李濬益談及電影主角的選擇時曾開玩笑說,本來也應該是寫書更多的人更容易青史留名,但自己選擇講述丁若铨,是因為《茲山魚譜》這本書實在奧妙,這本書中完整蘊含着丁若铨的哲學理念。用片中的說法,便是現在開始,我打算抛棄那些朦胧抽象的習人習道,轉而開始研究客觀踏實簡單明了的物體生物。丁若铨從主義的紛争中抽身,在一種瑣碎踏實的具體中安置了自己,也最終解救了自己。
李濬益此前最著名的作品是《素媛》,《素媛》之後,他将自己的創作轉入曆史題材,2015年,在影片《思悼》中,李濬益借朝鮮王室英祖弑子事件,展現了封建帝制之下皇室内部人的必然毀滅的亘古悲劇。多疑冷酷的帝王,一步步逼着唯一的世子走向毀滅,失去權力的恐懼逐漸吞噬了皇帝作為父親的人性,他視兒子為仇敵,但兒子從頭到尾,隻是想得到帝王家并不存在的一個普通父親能給予孩子的片刻溫存。
世子最終活成了父親的反面,他沒能成為父親的威脅,也自然不是父親的驕傲,他自暴自棄,自我毀滅,飛向空中的箭是如此理直氣壯,我也讨厭如此的自己。我不想如此活着。
從這個層面來說,《茲山魚譜》延續了李濬益對儒家傳統秩序的追問與反思,《思悼》是想反抗而不得的王室悲歌,《茲山魚譜》輕快一些,它解決的是與我不想如此活着并行的疑問,丁若铨用自己的選擇做出了回答,我想要怎樣活着?以及我可以怎樣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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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茲山魚譜》另一條線是漁夫昌大。
丁若铨抵達黑山之後,給胞弟丁若镛寫信,我也漸漸滿意這個流放之地,對天生好奇心重的我來說,沒有比完全陌生的環境更有趣的去處了。他寫到認識昌大之後給自己帶來的沖擊,我在島上認識了一位熟識魚類的男丁,但是這小子給了我重重一擊,活到現在,我苦學聖禮學、老子、莊子、西學,不分類别,全都苦習,簡而言之,就是為了悟出生存之道。但是現在我居然發現,我悟出來的居然比他對魚類的了解還少。
但在昌大眼裡,眼前的丁若铨一方面是信仰西學的戴罪之人,一方面他的士大夫身份,他的才識與學問又是他所向往而不得。作為一名兩班的私生子,昌大在等級森嚴的朝鮮王朝是天生的賤民,他苦讀朱子學說,渴望改變命運。(在古代朝鮮,皇家宗室之外的臣民分為良民和賤民,兩班是良民裡的最高階級,可參加科舉考試,賤民是整個社會的底層,不能科舉,不能越階級通婚。)
科舉、入仕、服務王權,是昌大世界觀裡的正途。認識丁若铨之前,昌大人生的全部苦惱都來源于對自己出身的憤恨和得不到權力接納的苦悶。在這種世界觀的支配下,丁若铨自然是邪惡之人,是叛賊。他不敢想也沒有能力想丁若铨腦袋裡那些大逆不道的念頭,海裡這些魚,為什麼是你們來抓,而我們隻是吃?
《茲山魚譜》開始于兩種截然不同的世界觀的交彙與碰撞,丁若铨以自己的儒學知識做交換,讓昌大協助他探索海洋世界的奧秘。在一段時間内,這段亦師亦友的緣分讓丁若铨和昌大都度過了人生中一段難得的純粹時光,那是求知本身能夠給予人的最單純的快樂,但兩人的根本矛盾在于,昌大向往的始終是丁若铨之弟丁若镛在《牧民心書》中勾勒的那個世界,這種向往注定他會與丁若铨分道揚镳。昌大拜訪丁若镛并獲得認可之後,與丁若铨有過一段對話,他問自己的老師,為什麼不能寫像丁若镛那樣的書,丁若铨的回答是,自己的想法與胞弟不同,我所期望的世界是,沒有兩班和賤民之分,沒有嫡子和庶子之分,沒有主人和奴隸之分,也不需要君王的那種世道。
昌大始終沒有理解丁若铨在《茲山魚譜》中熱烈地消耗生命的意義,或者他也不想理解,他隻是不死心,睜眼就待在黑山島上,日子大多與臭魚爛蝦為伴,老師敗下陣來和失去興趣的那個系統,難道就真的沒有他昌大一席之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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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沒有。
《思悼》當中,世子聽話也是錯,不聽話也是錯,積極參政是錯,遊戲人間也是錯,袒露自我是錯,摧毀自我也是錯,最終老皇帝扭曲着自己衰老和恐怖的臉吼向已經不知道何去何從的世子,你的存在本身就是謀反!
而昌大在民風淳樸的黑山習得的純良天真,以及聖人學說中深信的那些濟世救民的道理,都不是當時昏庸腐敗的官場現實所能容忍的。
昌大如願進入了秩序,獲得了生父的認可和兩班的身份,他的小家庭也跟着雞犬升天,多少年來苦苦追求的一切近在眼前。昌大以為這一切的交換條件是十年苦讀,是自己的才學,是堅決推行朱子學說,但是現實告訴他,這一切的交換條件,是對自己本性的革除,是他不能善良不能同情,是要學會黑白不分同流合污,學會對百姓的苦難視而不見,才學固然是那套系統的敲門磚,但那套系統真正要絞殺的,事實上與《思悼》中老皇帝最終所毀滅的一樣,是一個自由、天然、純良的人類所擁有的性靈。
影片到了這個階段,才慢悠悠地浮現出主創們的創作動機,《茲山魚譜》的目的并非借西學貶抑舊學,而是在這對互為鏡鑒的師徒身上,抛出千百年來纏繞于人類社會那些似乎永遠沒有答案的謎題——究竟什麼是知識,誰有權力定義知識?人類求知又究竟為了什麼?究竟是知識更大,還是權力更大?
故事的結尾,昌大帶着家人回到自己出發的孤島,但丁若铨已在書寫中故去。他沒有等到昌大歸來,卻早早預見了昌大的歸來,因為他知道,以昌大的性格,在那套以絞殺心性為動力的系統中,他會同自己一樣敗下陣來,他能過得好就謝天謝地了。丁若铨在信中向昌大剖白,昌大啊,第一次聽到黑山島時,我很恐懼這名字。但是我遇到了你,一起度日,恐懼漸漸消失。原本被流放之罪而折磨消失的我那強烈的好奇心本性,再次被點燃了起來。但在丁若铨看來,在仕途系統中敗下陣來,顯然不是個體生命的失敗,他告訴昌大,自己恰恰是在對方的幫助下,找尋到了自己更願意信奉的道理,活成不斷向上飛的鶴雖然不是壞事,但即便身上沾滿污水泥漿,也要活得像茲山一樣,雖外表看着黑暗,卻生機勃勃自由自在,也未嘗不是有意義的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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曆史學家許倬雲在《十三邀》采訪中曾說,個人的曆史最小,最短的是人,比人稍微長一點是政治,比政治稍微長一點是經濟,比經濟稍微長的是社會,時段最長的是文化,最長的是自然。
這段話可以作為我們理解丁若铨精神世界的備忘錄,黑山島上的丁若铨最終獲得了個體生命的終極自由,他從書齋中走出,漫步在黑山島上,學習到了重新認知世界的方法,山間流出淡水,海港風平浪靜,于是才有了村莊。
構成世間一切的并不是聖人流傳下來的教條,也不是君王或官府的政令,而是通過觀察、實踐和感受,更真切具體地認知世界。自己的眼睛,耳朵,味覺,觸覺,以及心靈,才是一個人認知世界最端正的方法。
電影中昌大在官場不公中精神崩潰的畫面,交疊的是丁若铨虛弱但堅定的畫外音,他娓娓講到墨魚的墨汁有光澤,時間久了會淡去,但再次遇水便能複色;鱿魚的肉柔軟但骨頭硬,能夠治療驢馬的背瘡;海膽外面都是堅硬的刺,但内部柔軟,民間傳說中有毛栗殼中飛出青鳥的故事,那個毛栗指的應是海膽殼。這些都是漁夫昌大告訴丁若铨的知識。而教給昌大這些知識的,是黑山島起起落落的海水,是亘古沉默的自然。
《茲山魚譜》做到了曆史題材影片所應具備的幽遠深邃,以及适度的冷峻抽離。如果說《思悼》還在王室悲劇的大開大合中遊弋,《茲山魚譜》完全做到了美學和哲思層面上的躍遷。一部曆史影片中有東方水墨畫的留白,有律詩和絕句的交相唱和,有傳統秩序下的無奈與哀愁,有曆史邊緣地帶那些天真文人們的普遍命運。
蘇東坡被貶黃州期間,那些小肚雞腸的階級敵人看不得他這個狗東西快活,接着将蘇東坡貶到惠州、儋州,去儋州的時候,蘇東坡已年過六十,弟弟蘇轍到海邊送别,兄弟二人以為此生難再相見,抱頭痛哭。那時候的海南,環境偏遠惡劣,島上連說漢話的人都沒幾個,但是到了海島上的蘇東坡依然快活,開發了生蚝等若幹美食的新鮮吃法,他還辦起學堂,大宋朝一百多年的曆史中,海南從來沒出過進士,但蘇轼去後幾年,真就出了一位,高興壞了的蘇轼為此還專門寫了詩,滄海何曾斷地脈,珠崖從此破天荒。
《茲山魚譜》是丁若铨版本的從此破天荒,昌大有次探望丁若铨,覺得黑山的名字不吉利,執意要把黑山改成茲山,理由是怕先生被關在黑暗中回不去了,到他經曆了官場的出走與逃離,真的明白了物物盡如此,獨笑無人知的道理,黑山喚作茲山的理由已經完全不同,丁若铨從來沒有被關在黑暗當中,黑山或是茲山,是他人生中一處不再被剝奪的光明。
幾乎不可避免的,很多中國影迷在看過《茲山魚譜》後生出愁緒,遺憾這本是我們最該拍出的那類電影,這是心灰意冷的丁若铨在浩渺天地之間重建自我的故事,也是蘇東坡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的故事。這是昌大經曆出走後最終選擇回歸的故事,也是李白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顔的故事。
當然,這也是一個人怎麼面對孤寂和絕境的故事。丁若铨決心投身海洋生物研究的那天,忘乎所以地奔向海邊的昌大,因為那之前昌大告訴他魟魚要走的路隻有魟魚知道,鳐魚要走的路隻有鳐魚知道。每個人也都有自己應走的道路,《茲山魚譜》的萬般況味,或許都在這個句子當中,丁若铨後半生的每一天,精神上都富足坦蕩,作為曾經心懷天下的名士,他的人生理想始終是在他的時代擱淺了,千百年來,這擱淺的故事時時處處都在發生,丁若铨隻是又一次印證了前人或者後人反複印證的道理:幸存的方法是擁有一份好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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