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手柳爽的《漠河舞廳》爆火了。
上億人為歌曲感動，是因為得知其背後描述的真實故事——一個東北老人在妻子去世多年後，跑到舞廳獨舞。
有媒體找到了那間位于漠河的舞廳，進行采訪直播。東北四線城市的舞廳空無一人，舞廳房頂的LED燈閃耀得寂寥，老闆受訪說：已經很久沒看到獨舞的老人。
圖中位于舞廳中央獨自舞蹈的老人，便是《漠河舞廳》故事中的原型老人張德全（同音）老人
與歌者傳達的“祭奠愛情”主題不同，看着社交媒體流傳很廣的視頻——那個靈活舞動身姿的張德全老人，配上旋律凄美的《漠河舞廳》，我感動的是這個個體，孑然面對人生時展現的強健生命力。
他讓我聯想到作家王占黑的小說《小花旦》裡熱愛跳舞的剃頭師傅阮巧星：在經曆母親離世、經營的理發店被拆遷等人生變故以後，他在熟人之間徹底消失。多年以後重新出現，他成了上海一破舊舞廳的員工，獨自一人每天揮汗如雨地舞動身姿，像“一顆從舊地界發射的脫軌衛星，去往巨獸般的都市遊蕩發光”。
《漠河舞廳》發生在中國最北端的縣城，衰老、具有悲怆色彩的東北一角，最适合“小人物英雄主義”的叙事。
隻是，單曲循環幾天後，《漠河舞廳》俨然成為各大平台最熱門歌曲，抖音首頁推薦充斥着以它作為背景音樂的視頻，助推其成現象級網紅神曲。
大事不妙，柳爽快跑。
“小衆歌曲”在抖音，不到一個月，與《漠河舞廳》有關的視頻數量已經達到24萬，累計達20億播放量。
但這首民謠已經上線超一年半時間。2020年3月18日，柳爽在網易雲上線其作詞作曲的《漠河舞廳》，還在新歌發布前一天發表《再見了晚星》一文，以歌中主角的第一人稱口吻給逝去30年的妻子寫了一封信：
“我時常想，人因何而美麗，又因何而凋謝，是食用了天合造化的菌類，或者瘟不知所起的家禽，動人的顔料片片剝落，毛發似雪花。你一定不屬于任何一種，羞恥地，我竟然還會誇獎你，你的美麗在我一畝三方田地裡，從未凋謝過……”
背後浪漫的故事成為《漠河舞廳》得以現象級傳播的一大要素。原型人物張德全（同音）老人的妻子，在1987年舉國震驚的“五·六”漠河特大火災中不幸喪生，此後30餘年，老人未再婚，二人生前也未育有子女。由于妻子生前很愛跳舞，兩人常在舊倉庫裡點燈學習舞蹈，張德全後來在漠河縣城唯一一家舞廳獨自跳舞。
《再見了晚星》全文
2019年，去漠河采風的柳爽發現了這個獨舞老人，與他攀談了5分鐘并征得本人同意後，返京創作了《漠河舞廳》。如今，歌曲意外翻紅，他也作出澄清，“文章是基于這不到五分鐘攀談的事實背景，進行了很多自我填充和文學想象。”
連柳爽本人對走紅也頗感意外——“沒想到小衆歌曲會面臨大衆視野，更無心消費同理心。”
《漠河舞廳》在各個平台的熱搜
很難有人能解釋清楚《漠河舞廳》怎麼就火了，但助推其成為網紅的并非音樂本身。10月下旬，網絡開始流傳一段老人在馬路邊獨舞（并非張德全）的視頻，配上《漠河舞廳》的音樂，獲得廣泛關注。
10月25日，漠河文體旅遊局接連發布歌曲背後的故事等5個抖音視頻，回應張德全老人确有其人，引發全民緬懷大興安嶺火災以及逝去的愛情。
漠河文體旅遊局在抖音發布多條與《漠河舞廳》相關的内容，配上了舞廳、漠河市影像和火災曆史資料等内容
随後兩天，《漠河舞廳》被越來越多創作者發現，它的俄式旋律與很多文藝電影完美契合。它可以搭配《白日焰火》裡廖凡飾演的張自力，在向人生徹底投降後他進入舞廳，搖搖晃晃地獨舞，也可以刻畫電影《樹先生》的王寶強，邋遢、不着調的東北農村青年在被生活狠狠敲打後最終發瘋。
《白日焰火》中的廖凡
有網友也發現，12月公映的電影《平原上的火焰》中，劉昊然和周冬雨的愛情，像極了歌詞描述的“晚星就像你的眼睛，殺人又放火”。有人總結，這般炙熱的愛情，就像“放一把火，等一個人”。
很文藝。
《平原上的火焰》劇照
這正是《漠河舞廳》的奇妙之處，依托于真實原型，在粗粝的社會背景和浪漫的末日愛情之間實現平衡。
現代愛情故事《漠河舞廳》的爆火是現象級的。帶動的洶湧流量不僅讓人銘記30年前的大興安嶺火災，也讓邊陲縣城漠河回到公衆視野。
和一年前靠抖音7秒視頻走紅的藏族小夥丁真相似，處在風口浪尖的人，對自身引發的網絡狂熱感到不解。柳爽在接受《新京報》采訪時表達了困惑，他最終總結，“是無數個機緣巧合的擊中和現代社會對保守愛情觀的某種共情。”
柳爽在采訪中表示歌火的原因可能“是無數個機緣巧合的擊中和現代社會對保守愛情觀的某種共情。”
回看近年最紅火的幾首民謠，無論是趙雷的《成都》，還是宋冬野的《安河橋》《董小姐》，這些以地名、人名或者兩者結合的民謠，都在記錄愛情。
但在21世紀初期的“新民謠”時代，并非如此。世紀之交，中國社會發生巨變，以萬曉利、張玮玮、野孩子等為代表的民謠歌手，想通過歌曲對社會議題和個體狀态刨根問底。于是，萬曉利在《達摩流浪者》唱：“在這條沒有行人的路上，那鑽石般的光芒永遠年輕，永遠的熱淚盈眶”；張玮玮唱《紅河谷》：“你可曾會想起你的故鄉，多麼寂寞多麼凄涼”。
不同時代的民謠叙事，是公衆與時代情緒共同選擇的結果。不變的是，它們同時都帶有易親近的、小人物的底色。
一名網易雲用戶稱為《漠河舞廳》感動涕淚，她安利衆人“一定要去看那篇《再見了晚星》，我直接哭崩潰了……”，理由是“雖然我們見了殺妻、出軌、家暴的新聞，但是千百年來一直有值得歌頌的愛情故事發生，一定要相信愛情，它真的值得贊美值得相信。”
《漠河舞廳》的網易雲評論
這個代表性的評論精準概括了當下年輕人的矛盾心态。進入物質條件充裕、通訊條件發達的21世紀第二個十年，受諸多現實因素、社會事件等影響，年輕人将尋找伴侶視作需要思量、帶着清單篩選的過程。
門當戶對、條件匹配，和過去的傳統社會般，這些依舊是很多關系的前提。然而，人們對超現實愛情的渴望卻在當今的原子化社會中達到了無以複加的地步，更多人相信——“美好的愛情會發生，隻是不會發生在我頭上”。
人們邊向作家木心一樣感歎，“愛情死了很久了”，一邊感動于遙遠的、來自老一輩相守一生的愛情——那是他們内心深處對純粹愛情最理想的刻畫。
柳爽live現場（圖源：柳爽音樂動态更新站）
加上叙事主體擺脫了傳統情歌的通俗情節——東北地下舞廳，茫茫無際的雪天林地，北國邊陲漠河自帶的異域風情，都為《漠河舞廳》蒙上一層稀缺的、具有想象空間的浪漫色彩。
下一個《成都》？從熱度看，《漠河舞廳》達到神曲級别。但原唱柳爽發文形容心境“從歌曲被發現傳播的興奮、愉悅，轉變為疑惑，再到不适”。
他申明：“不想做也不是網紅歌手，私心也不希望這樣性質的歌曲再被惡搞傳播，可以了，停一停，這陣風可以過去了。”
《漠河舞廳》突然走紅之後，柳爽在微博說“路走慢點兒挺好的”
他也給出了很具體的反感理由：歌曲相關創作背景被歪曲；侵權、惡搞視頻廣為流傳；“某平台漠河舞廳視頻場景浏覽2.1億次，主頁正版歌曲使用率僅9260次”。
當歌曲意外成為爆款，原唱者卻基本沒能體會歌曲走紅帶來的正反饋，紅利被其他二次創作者或平台大V揣進兜裡。這或許可以歸結為成名的代價，亦是衆多腰部歌手的宿命。
與電視節目還占主流的年代不同，是短視頻平台基于精準推送、分發的機制促成《漠河舞廳》達成如今的影響力。柳爽和歌迷擔心，随着傳播力的提升，它終将不可避免地落入俗套，成為“爛大街”的網紅神曲。
網友用《漠河舞廳》和王寶強的《樹先生》剪輯的視頻
據《棱鏡》報道，有平台從業者指出，歌曲要想達到網紅級别，“必須要風格明确，适合被更多的場景采用。要在15秒内就能抓住人的耳朵。”從這點來看，有着悲怆東北色彩，适用于一切文藝電影的金句“晚星就像你的眼睛，殺人又放火”，都令《漠河舞廳》成為實實在在的網紅。
《漠河舞廳》的結局，從衆多抖音歌曲的走紅路徑可以推出。
《熱愛105℃的你》原唱作者阿肆曾在受訪時透露，這首歌并非一發布即收到勁爆效果。在今年3月前後，随着網劇《山河令》捧紅劇中主角，粉絲們将這首歌與電視劇進行二次剪輯以後，發現其意外相配，才促成這首歌全網火爆。
阿肆的《熱愛105°的你》因為被翻唱爆紅，随後各平台出現了許多以此為背景音樂的二創視頻
如今，《熱愛105℃的你》的旋律出現在各大生活場景，被各大平台冠以“抖音熱曲”的名号。原唱歌手則被人忘在腦後。
抖音神曲可以由大數據精準制造，可以用更快的算法迎合人的情緒、獲取新的流量，這也決定了其轉瞬即逝的特點。
《漠河舞廳》的詞雲（圖源：微熱點）
但《漠河舞廳》的走紅終究不是資本、數據可以策劃的。就像柳爽所說，“倘若如此，一年半前以新歌的形式出現時為何不推？”寫歌的人還在堅持表達意義，讓聽衆感到真誠，生命的強健和力量從中傳遞，這才是其能戳中最多人情緒的原因。
柳爽成功地攪動人心，但他希望能盡快平複它。
還未走紅時，他是一個有4年Livehouse演唱經曆的歌手。他并非科班出生，做歌手前的職業是警察，所在的樂隊成員也都不是專業的。
柳爽的live現場（圖源：柳爽微博@叫我裡昂叔叔）
在今年6月接受記者采訪時，他被問及四年來越來越受歡迎有何感覺。他說：“這樣是最穩妥的，一年一年，一個梯度一個梯度，而不是因為某個事件或者某首歌迅速爆紅，然後又迅速過去，總比這樣要好。”
四個月後，他被迫迎來不喜歡的“爆紅”。這次，他希望歌裡“殺人又放火”的晚星不再被通緝，真正愛歌的人們别再轉發。
别再看抖音，到現場去。
文 | 秋雨
編輯 | 寶珠
排版 | 菲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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