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振振博士 1950年生，南京人。現任南京師範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古文獻整理研究所所長。兼任國家留學基金委“外國學者中華文化研究獎學金”指導教授，中國韻文學會會長，全球漢詩總會副會長，中華詩詞學會顧問，中央電視台“詩詞大會”總顧問、《小樓聽雨》詩詞平台顧問、國家圖書館文津講壇特聘教授等。曾應邀在美國耶魯、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講學。

鐘振振教授答疑信箱（108）

宋人張昪、孫浩然《離亭燕》實為一詞

離亭燕

[宋]張昪

一帶江山如畫。風物向秋潇灑。水浸碧天何處斷，翠色冷光相射。蓼岸荻花中，隐映竹籬茅舍。〇天際客帆高挂。門外酒旗低迓。多少六朝興廢事，盡入漁樵閑話。怅望倚危欄，紅日無言西下。

離亭燕

[宋]孫浩然

一帶江山如畫。風物向秋蕭灑。水浸碧天何處斷，霁色冷光相射。橘樹蓼花洲，掩映竹籬茅舍。〇天際客帆高挂。煙外酒旗低亞。多少六朝興廢事，盡入漁樵閑話。怅望倚層樓，紅日無言西下。

網友峨浯轉另一網友老求提的問題：我發現孫浩然的《離亭燕》和張昇的《離亭燕》隻有六個字之别。難道是和詞，或者古人有這樣的寫法？

鐘振振答：關于這個問題，首先作兩條更正：

（一）“張昇”，實應作“張昪”。張昪（992—1077），字杲卿，韓城（今屬陝西）人。真宗大中祥符八年（1015）進士。曆事真宗、仁宗、英宗等三朝，官至參知政事（副宰相）、樞密使（最高軍政長官），以太子太師緻仕。宋·王稱《東都事略》卷七一、《宋史》卷三一八有傳。清·沈辰垣等《曆代詩餘》卷四七，朱彜尊、汪森《詞綜》卷四，王奕清等《詞譜》卷一八皆誤作“張昇”。

（二）嚴格來說，孫浩然的《離亭燕》和張昪的《離亭燕》，各按其源文獻文本，區别不止六字，實有十字之多。

下面正式回答問題：孫浩然的《離亭燕》和張昪的《離亭燕》，不是“原唱”與“和詞”的關系；古人也沒有這樣的寫法。

孫浩然的《離亭燕》，見宋·樓鑰《攻媿集》卷七〇《題跋·王晉卿江山秋晚圖》：“宋大夫聞襄王之夢，孫興公見《天台山圖》，皆想象為之賦（指戰國楚·宋玉的《神女賦》和晉·孫綽的《天台山賦》，孫綽字興公）。文章之妙如此。若丹青，非親見景物則難為工。晉卿（宋·王诜，字晉卿）固自名勝，然方其以金狨（王诜貴為驸馬）遊冶都城嫩寒中，安知江山秋晚時事？不有南州之行（王诜曾被貶谪至均州，即今湖北丹江口市一帶），甯能盡寫浩然詞意耶？孫浩然詞雲：‘一帶江山如畫。景物向秋蕭灑。水浸碧天何處斷，霁色冷光相射。橘樹蓼花洲，掩映竹籬茅舍。〇天際客帆高挂。煙外酒旗低亞。多少六朝興廢事，盡入漁樵閑話。怅望倚層樓，紅日無言西下。（右《離亭燕》。）”

張昪的《離亭燕》，見宋·範公偁《過庭錄》：“張康節公（張昪死後谥‘康節’）居江南，有詞雲：‘一帶江山如畫。風物向秋潇灑。水浸碧天何處斷，翠色冷光相射。蓼岸荻花中，隐映竹籬茅舍。〇天際客帆高挂。門外酒旗低迓。多少六朝興廢事，盡入漁樵閑話。怅望倚危欄，紅日無言西下。’”

孫浩然、張昪二人，皆無文集傳世。他們各自名下的《離亭燕》詞，都因被宋代其他作家的著作所引錄，才得以傳世。兩首詞的文本，大緻相同，隻有十個字的異文。顯然，它們應是同一首詞的不同文本，作者也不可能為兩個人。換句話說，作者要麼是孫浩然，要麼是張昪，二人中，當有一正，當有一誤。我的博士導師唐圭璋教授，鑒于兩說皆有宋人著作為依據，一時難以判定此詞的歸屬，為審慎起見，乃兩收之于《全宋詞》。這也是無奈之舉，沒有辦法的辦法。兩存其說，留待後人去做進一步的考證。戰争年代，我軍關于行軍打仗有口訣雲“情況不明，就地宿營”——文學與軍事是兩個不同的領域，但道理、原則是共通的。

《過庭錄》的作者範公偁，生平不詳。《過庭錄》中記述其父親所言，有“丁卯”“戊辰”等紀年，是宋高宗紹興十七年（1147）、十八年（1148），則其為南宋高宗時人。

《攻媿集》的作者樓鑰（1137—1123），孝宗隆興元年（1163）進士，曆事孝宗、光宗、甯宗三朝，官至參知政事。《宋史》卷三九五有傳。

範公偁的年輩稍長于樓鑰，但樓鑰題跋中提到王诜的《江山秋晚圖》畫的是孫浩然詞意，而王诜生活的年代，在北宋神宗、哲宗、徽宗時期，年輩又長于範公偁。且樓鑰的記述比範公偁要詳細。因此，我比較相信樓鑰的記述，即此詞作者為孫浩然。

就兩書引錄的此詞文本而論，也以樓鑰引錄的文本，文字較勝。

作者/鐘振振 編輯/馮 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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