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覺得做典型好苦。我因為當時的表現,被大家貼上标簽——就是長發披肩,滿含熱淚。
地震是非常特殊狀态下的東西,我被貼上這個标簽之後,很難再突破自己。
口述/甯遠采訪整理/黃俊傑
甯遠 四川衛視女主持人、成都理工大學教師。“5·12”地震時處身地震災區最前沿的甯遠,連續三天三夜通宵堅守崗位和流淚播報,被網民稱為“最美女主播”。
主持人或老師甯遠的角色,正在從一個職業角色向社會角色轉變。她因地震而獲得榮譽,也有了更大能量,調動電視以外的力量,去幫助需要幫助的人。但同時,長頭發的甯遠亦成為一個注冊标記,連她剪短頭發都會遭到身邊人的反對。
甯遠正在路上——采訪她的時候,是在前往成都機場的車上。她正要前往北京的演播廳,錄制的仍是與地震一周年有關的節目。
我是在地震前三天調到主播這個位置的。
那天我4點多就坐在主播台上,演播室裡面有很多聚光燈烤過來,台裡一直在走字幕,到6點多了才開始播出圖像。
餘震在搖,我覺得機器一直在晃,燈在晃,提詞器上的字在左右搖晃。
連着幾天,每天通宵我都坐在那裡。那個時候,遇難者的數字一直在上漲,每一個小時不斷地往上漲。你會一直覺得生命很卑微。我們老在說人定勝天,實際上,人怎麼可能勝天呢?那個時候人的生命太卑微了,就像螞蟻一樣,說死就死了,那麼多人全部就變成了數字。
這個數字背後是那麼多的生命。以前播死亡人數的時候,時間來得及,我們是打成字幕配音的,就是做成一個片子播出的,但是那天,新聞發布會剛開完就給了我一個通告,說是最新的消息,讓我在直播間把它讀出來。我覺得換成任何人來讀,都是一個很難完成的任務。
這些數字,我如果是在配音間配的話,可以調整好自己的情緒然後再開始,但是那個單子,是我還在做其他事的時候、在正常播的時候,旁邊直播間的門悄悄打開了,編輯進來,遞了一張紙條說,馬上念這個。
我拿着就要念這個東西,沒有任何回旋的餘地。那個時候,我沒有辦法再控制自己,就自然地哽咽了,但那不是哭。很多報紙上說我哭了,有淚斑,還有媒體說四川衛視女主持甯遠在演播室淚奔,我覺得還不至于那樣。
我還可以做一些事,在我的節目之外
我記得那一段時間,我在博客上面寫過一段話:地震結束了,但那些在地震中失去親人失去健全身體的人們,他們漫長的人生才剛剛開始,當一切歸于平淡,我們的愛還在嗎?
我們一開始流了那麼多的淚,其實我們是被故事感動着。後來我再去到災區的時候,我發現大多數受災群衆是沒有什麼故事的——他們是受了災,但他們的災不是最嚴重的;他們很頑強,但他們也不是最頑強的那個。
我記得去年6月份的時候,我到安縣的一個安置區做一檔直播,直播間隙就走到一個闆房裡面。
闆房裡面像桑拿一樣,我進去以後就跟裡面的那戶人家聊,聊了以後發現他們特别樂觀。
兒子說我們家這次太幸運了,我在廢墟下才埋了10個小時,就被挖出來了,我背着我爸爸,翻山到有救援的地方,才走了七八個小時,就遇到解放軍了。
他說這些的時候,他不是悲傷的,他是覺得自己好幸運。其實這家人他們已經很慘了,房子沒有了,家沒有了,生活世世代代村莊已經被懷了,孩子受傷了,但是會拿其他更慘的人來做比較,覺得自己好幸運,他身邊就有人埋了幾十個小時,沒有救出來。
我當時覺得挺殘酷的。他們現在條件也不算很好,也沒有什麼故事,一家人還是需要幫助的,作為新聞來講缺少挖掘它的東西,就沒有辦法展現。他們不像小英雄林浩,是被挖掘出來的故事——在映秀的時候,我住在一家受災群衆家闆房裡面,來了一大堆小孩跟我玩,他們父母也一起來了,争先恐後告訴我這個小孩當時也救了人,那個小孩也救了,林浩是其中一個,隻是他正好被電視台看見。
在抗震救災階段,人們都去關注故事了,是人的一種心理需要,就喜歡看多少精彩可歌可泣的故事,但是大多數的人是平淡的、沒有故事的,難道他們就不需要幫助嗎?這個東西觸動了我。我發現自己還是可以做一些事情的,通過自己的力量。
去年,我被邀請擔任了“揚帆計劃”的形象代言人。這個計劃每年在貧困地區,尤其在災區選一定數量品學兼優貧困學生,把他們送到南京、北京這些比較有文化底蘊的城市,去進行一段時間的暑期實踐,或許到高校去,或許組織夏令營,有很專業的老師陪伴,讓他們提前看到外面的世界,回來以後更明白自己要追求什麼東西。
一個學生的費用需要一萬多元。剛好,團中央又邀請去參加一個活動,叫做“十大夢想青年”評選,他們在全國找了 “十大夢想青年”,幫助他們實現青春夢想。當問到我的青春夢想是什麼,我就提出把我的金鷹獎獎杯拿出來拍賣,拍賣的錢全部用來做揚帆計劃。後來,我的獎杯拍了150萬。這件事讓我覺得,我還可以做一些事,在我的節目之外。
我覺得做典型好苦
我還是以前那個樣子,沒有因為說地震,或者因為我參與了直播,我的生活就發生很多改變,或者我對世界的看法就發生了很多改變。
但實際上,有很多事情是因為地震之後出現的。比如說,奧運會火炬手把我臨時加進去了。當時臨時增加了29個火炬手,本來火炬手是之前就定好的,在成都傳遞的時候臨時增加了29個在抗震救災表現突出的人,做了火炬手。
我當火炬手的時候,遇到另一個新增的火炬手,是一個小孩子,是抗震救災的英雄。當時我們就在那裡排隊,他走到我面前來,叫我姐姐。我問他幹嘛?他指着自己,問我,你認識我嗎?我仔細看一下,問你是演哪部電視劇的嗎?他長得挺可愛的,我以為是一個演員。但他說,我你都不認識?我說真的不認識。他深深地為我歎了口氣,轉身離開了。他是覺得我好孤陋寡聞。由于太多地方報道他,小孩子漸漸覺得自己好了不起。
有媒體因為當火炬手的事情采訪我,會把我編得特别高大,其實我當時根本不是那個意思。他是善意的,但我想我沒有那麼高大,也不願意讓他編得那麼高大。我很讨厭被貼上地震這個标簽。
在你之前,就有很多的人問過我關于地震直播流淚的問題。我已經被貼上這些标簽。被貼标簽我覺得不是好事,尤其對于一個主持人來說。主持人不是演員,不是歌手,唱首歌紅了可以無數場演唱會還唱這首歌。主持人總要做新的工作,面對新的節目和采訪對象。
我因為當時的表現,被大家貼上标簽——就是長發披肩,滿含熱淚。地震是非常特殊狀态下的東西,我被貼上這個标簽之後,很難再突破自己。
這個東西是很苦惱的。一方面,我在地震直播當中的表現為我赢得了很多人的關注,從這個角度來講,不能說是壞事,一定是好事,但是要擺脫在大家心目當中的印象,想自己有更高的追求,這個很難。
最簡單的例子,是我剪了短發,馬上招來所有人的反對。大家強烈要求我恢複長頭發,覺得你幹嘛要變,現在這樣誰認識你、誰想得起你是那個最美女主播?我覺得這個很荒謬。
我希望自己幫到更多的人。但要做這些社會上的事情确實很矛盾,大家來找到我做這個事情是因為看到我這個标簽,我要做這個事情也得用這個标簽。
但從我自己内心來講,我又不希望被定成那樣的東西。我自己是記者,采訪過太多類似于典型人物,當我真正走進他們的時候,任何一個典型在遠處看到,和近處接觸都是不一樣的,有時候覺得他們挺可憐的。
我采訪過一個典型,用三年五年時間一直在幫助偏遠山寨麻風病的村落。其實他就是一個攝影愛好者,想翻山越嶺拍很美麗的風景,他覺得這裡的人特别純樸善良,不知道是哪個時代,以為毛主席還在,完全是一個世外桃源,出于自己善心幫助那個村。
後來他被樹成典型,被關在賓館裡面寫材料,請一堆博士生幫他去寫,說去到哪個村上遇到了狼,零下多少度摔在一個小溪裡面,又被馬匹從身上踩過,他就在掙紮——從來沒有這樣的事情,他自己也很痛苦。
所以我覺得做典型好苦。包括地震之後,有很多人坐在一起開報告會,英雄事迹報告會,抗震救災模範人物報告會,他們叫我去參加,我一直拒絕,從來沒有去參加過。
我們台有記者被叫去參加,不斷走進工廠、學校把大家集合在禮堂裡面,掌聲歡迎我們的英雄們,一個一個出來講我怎麼樣。
這是很無奈的東西。我參加很多活動,人家介紹我的時候,一定都會介紹“最美女主播”,有的人不知道什麼是最美的主播,聽到别人介紹我,我想我長得又不好看,還最美麗主播,就會覺得挺尴尬的。
地震的時候,我覺得那一段時間一下子我真是一個媒體人,真是一個新聞戰線上的人,一下子覺得找到屬于這個職業的榮耀感,我做這件事就應該這樣做,在那種狀态下,拿過來就播,就什麼東西馬上就出去了,很透明的,時效完全是從新聞本位出發。但地震是非常态的,現在一切又回到了正常時期。
以前每一年,到自己生日的時候,或者是過年時候,會覺得一年又過去了。但是,現在我會不自覺地把5月12日這一天作為一個時間的節點。因為這段時間一直在準備做“5·12”一周年的紀念節目,所以也會經常提醒自己,一年就這樣過去了。
有很多記者老這麼寫,說地震讓我更加珍惜生活,更加熱愛生活,這并不是我說的。
我覺得我以前就很熱愛生活,沒有說地震以前我就不珍惜生活。我覺得你如果在四川采訪的話,應該會感覺到這一點,地震,似乎沒有改變太多的東西。
四川人的樂觀,對生活、對苦難的消解,其實一直是這樣的。有人說地震以後,好像人們心中的大愛被喚起了,人們的關系更和諧了,但實際上是一樣的,這些事情不會因為一次地震,大家就人性本善的東西就出來了,其實對這個我是比較悲觀的。
所以,你要說這一年有什麼太大的改變,我覺得這個世界沒有因為地震發生了太大的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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