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燕是怡紅院的二等丫環，而何婆子是她的母親。

她們是賈府的家生奴才，何婆子還是寡婦。按照賈寶玉死魚眼珠的理論，這何婆子也是如假包換的魚眼珠子，粗鄙、自私、愛占小便宜、眼裡隻有錢，一身的戾氣，讓人看不到半點人性的美好之處。

何婆子不是一個溫柔的人，即使在自己的女兒面前，她也沒有什麼柔情。對于春燕來說，稍不順心，母親就對她非打即罵，也沒個顧忌。大有我的女兒想打就打的架式。相較于柳五兒，春燕的運氣真不太好，柳五兒有一個雖勢利，卻待自己關懷備至的母親。而春燕呢，何婆子打起她來，簡直是家常便飯似的。

何婆子大約是有暴力傾向的。芳官是她的幹女兒，除了在芳官身上狠命盤剝，壓榨之外，何婆子對這無依無靠的孤女并無半分憐憫之心。甚至連洗頭水，何婆子都要節省下來，讓芳官用自己女兒洗剩下的水洗頭。芳官不依，和何婆子鬧嚷，何婆子順手便向她身上拍了幾下。

何婆子打起女兒來，是極熟練的。半道的幹女兒如此，親生女兒也休想例外。而且，何婆子打女兒的技術，多半是從自家女兒身上練出來的。

何婆子有一個口頭禅，叫作“一日叫娘，終身是母。”她認為既然自己是母親了，無論幹女兒也好，還是親生的也罷，那麼都可打得，大有倚老賣老之嫌。隻要她們不聽話，或是她們頂嘴，或是自己心情不好了，都能打打的。好像女兒是自己家的，放着不打，可就浪費了。何婆子沒有想過作為母親，自己應該付出什麼，而常常将女兒當作出氣筒，或是私有物品，隻要自己高興，想怎麼都可以！

但是何婆子沒有想過，她打女兒沒錯，在古代社會，就算是父母要兒女去死，也不算大錯。不過，得有一個前提，那就是在自己家裡。而偏偏，何婆子打女兒是不分地點，場合，在主子的屋檐下，在工作時間裡，何婆子也能開打，這就是目無領導和紀律，将上班的地方攪得一團混亂，自己不挨訓才怪呢。母親再大，卻也是奴才，在主子面前，奴才是沒資格教訓自己的女兒的，自有大丫環管教，和她沒啥關系。

何婆子有多愛打自己的女兒呢？在《紅樓夢》第五十九回裡，何婆子就淋漓盡緻地展示了一番。何婆子的女兒春燕，其實也是一個挺乖巧，又聰慧的姑娘，在怡紅院裡，春燕的人緣也不錯。有這樣一個好女兒，何婆子應該從夢中笑醒才對呀，但是并不。

何婆子對春燕依然有很多不滿意。而這滿意的根源，就在于三觀不合，以及兩代人之間的代溝。何婆子是雁過拔毛，锱珠必較，有什麼好處都想撈一把。而春燕顯然不喜歡母親這樣的做法。比起母親，春燕和大多數年輕人一樣，更愛面子和名聲，也不樂意活得那樣摳摳索索，一副窮酸慣了的模樣。

春燕挨打，其實也沒做錯啥，不過是薛寶钗的丫環莺兒，摘了些鮮花嫩柳，編成花籃玩。春燕好心告訴對方，這一片地兒都是自己的姑媽的責任地，花草都不可以随意采摘，姑媽夏婆子和母親何婆子看管極嚴。莺兒滿不在意，繼續編着玩。

當夏婆子出現後，不好說莺兒，便對着春燕指桑罵槐，還聽了莺兒的玩笑話，拿起拐杖就往春燕身上擊打，并且罵道：“小蹄子！我說着你，你還和我強嘴兒呢。你媽恨得牙癢癢，要撕你的肉吃呢，你還和我梆子似的！”春燕也真是倒黴，平時挨何婆子的打不說，此時又挨了姑媽的打，而這個夏婆子還拿出何婆子來震她。看樣子這兩姑嫂沒少交流打女兒的經驗。

春燕被姑媽打了，很快何婆子又出現了。夏婆子告狀後，何婆子因上次芳官之事未平，又恨春燕不遂她的心，上來就是幾個耳刮子，還對着春燕大罵，罵得十分難聽，什麼小娼婦，什麼浪漢子。一個母親這樣罵自己的女兒，也是讓人大跌眼鏡了。

春燕哭着回怡紅院，這何婆子又怕動靜鬧大了，于是趕緊邊追邊喊。何婆子哪裡跑得過輕盈的春燕呢？春燕抱住了襲人，何婆子還不知趣，春燕在麝月的示意下，直奔寶玉而去，這下事情可真的鬧大了，還派人請了平兒，平兒的意思，卻是叫先攆出去，再打四十闆子。這下何婆子才被吓着了，趕緊求情求饒。

何婆子始終覺得，自己的女兒，想怎麼管就怎麼管，想怎麼打罵，也與他人無關。可以想象，春燕打小是怎麼過來的。在春燕還未被分派差使之前，何婆子是怎樣對待春燕的，也不用多說。春燕應該是被放養式地養大，也并沒有得到多少母愛。但好在，她是一個皮實的孩子，依然健康快樂地長大了。

何婆子打女兒上了瘾，而春燕也在挨打中積累了一套經驗。那就是跑，遇到挨打，春燕就開始跑，這些年，應該不乏春燕在前面跑，何婆子在後面追的場面。

在何婆子看來，自己永遠是對的，隻要女兒不聽，就該打，就不是孝順的女兒，一定要打到她認輸妥協為止。何婆子是那種傳統的家長，相信棍棒底下出孝子。她不會認為父母與子女之間是平等的，更不知道怎樣和女兒好好溝通，如果女兒不聽話，那一定就是欠揍，打一頓才能解決問題！如果不能解決，也沒有關系，至少心裡的氣是發洩了！

何婆子也有自己的不容易，處在最底層，又是寡婦，自然是難上加難。家中沒有頂梁柱，一個女人，要頂起一片天，幾乎是不可能的事。寡婦門前是非多，也沒有條件改嫁，更沒有好的工作，何婆子被生活的重擔壓得翻不了身，面目也越來越難看。

所有的不易，最後都落在了錢上，何婆子把錢看得比命還重要，為了錢丢掉了溫情，也不要體面，連自己的女兒都看不起。因為，女兒理解不了她。她已經沒有别的希望了，而年輕的女孩們，即使處于貧寒之家，也能擁有美好的向往。說到底，負重前行的，恰恰是賈寶玉口中的魚眼珠子。為了生活，她們活得很吃力，甚至是狼狽。

何婆子打女兒上瘾，也許，隻有在打女兒時，她才能覺得，自己是有掌控權的。但是，随着女兒漸漸長大，她驚愕地發現，這一招越來越不管用了，打了罵了，春燕還是不聽她的，春燕也跑得越來越快，她根本就追不上了。一種挫敗感油然而生，女兒已經大了，她卻依然像對待小孩子一般，又怎麼可能呢？

放到今天，何婆子的行為絕對稱得上家暴。不過在古時候，這也算正常的。隻要不在主子屋裡教訓女兒，其他的都合情合理。但是何婆子顯然意識不到這一點，也就難怪她打女兒時，衆人一擁而上，都教訓起她來。她既不給春燕面子，也不給自己面子，更沒把主子放在眼裡，也是自取其辱了。

好在，春燕是一個大大咧咧的女孩，可能也因為被打慣了，根本不将這回事放在心上。而且，何婆子的不易和難處，作女兒的也不是全然不知。春燕雖然有時會違背何婆子的意思，卻還是對她挺孝順，有好吃的，想着給何婆子帶些兒回去，别人真要趕何婆子走，春燕也是于心不忍的。

而且，作為女兒的春燕，反而還教導起何婆子來，說：“我素日勸你老人家，再不信。何苦鬧出沒趣來才罷。”他娘笑道：“小蹄子，你走罷！俗話說：‘不經一事，不長一智。’我如今知道了，你又該來支問着我了。”看看，她們母女之間，也有這樣溫馨，心平氣和的時刻。

已經成長起來的春燕，知道母親的局限性，自己見得多一些，便也時常勸着何婆子，說到底是怕她吃虧，真是打斷骨頭連着筋。當春燕告訴何婆子，在怡紅院有多少好處，寶玉說，無論是家裡外頭的人，将來都可以與本人父母自便。也就是說，到時候春燕可以脫離奴籍了，何婆子那個樂啊，念佛不絕。這個老婆子，并非不懂得感恩啊。

相信經過這次談話，何婆子也會克制一下自己了。當日子好過起來時，其實也是可以改變一個人的脾氣的。被生活折磨得面目全非的何婆子，也還是有溫情的一面，也還是會因為女兒的體貼而歡喜，更會因為女兒能得好前途，而心懷感激。

不過，何婆子的教育方式，有着極強的時代背景，已經流傳了千年。不說遠的，就是倒回二十年，人們都是見慣不驚的。然而放到今天，是萬萬不可取的，父母不是絕對的權威，自己的兒女，也不是不問青紅皂白，想罵就罵，想打就打的，更不是任何人的出氣筒！

作者：阿五，本文為少讀紅樓原創作品。歡迎關注我的頭條号：少讀紅樓，為你講述不一樣的名著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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