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化工人進了郭陶然的園子,可能會手癢——益母草、桔梗、構樹……怎麼全是雜樹雜草?通通想除掉。
但在這個17000平方米的園子裡,“雜草”卻是郭陶然特意種上的。
“85後”郭陶然是上海城市荒野工作室的負責人,從事城市生态修複和鄉土物種保育工作。
在他看來,在城市建設的過程中,人們會持續地除掉雜草,卻沒有意識到,許多曾在上海廣泛分布的本土物種,現在已經幾乎絕迹。
“在生态環境中發揮重要作用的,往往就是那些特别普通、特别常見的野草、螞蚱、蟋蟀……有了豐富的植物,才會有豐富的動物和複雜的群落結構。”郭陶然說。
2019年,郭陶然的團隊在上海浦江郊野公園租下一塊地,嘗試用最少的人為幹預,恢複這裡的生物多樣性,讓人們看到這片土地本來的樣子。
然而這并不容易。他們沒有可借鑒的經驗,面臨着層出不窮的入侵植物、鄉土苗木供應困難、引種生物難以尋找等各種問題。要将荒地變成“鄉土生物樂園”,這聽起來像是一場“冒險”。
什麼是生态好?
張開翅膀,碧鳳蝶就像一塊大大的藍寶石。作為上海地區體型最大的蝴蝶之一,碧鳳蝶近些年卻難覓蹤迹。
“很多人以為,隻要種植大量花卉,蝴蝶有足夠的花蜜吃,就能很好地生存下去,但事實上,維持蝴蝶種群數量的關鍵是其寄主植物,也就是蝴蝶幼蟲吃的植物。”郭陶然說着,順便撥開竹葉花椒的枝條,查看長勢。
郭陶然正在向訪客介紹竹葉花椒和碧鳳蝶。
蝴蝶大多挑食,碧鳳蝶鐘情于竹葉花椒,紅珠鳳蝶的幼蟲隻吃馬兜鈴,紫花地丁是斐豹蛱蝶賴以為食的植物……現在很少見到種類繁多的蝴蝶,一個重要原因是,它們的食物被當作雜草清理掉了。一棵植物的消失,會引發一條食物鍊上的“蝴蝶效應”。
“蟲哥”,是郭陶然更為人所知的名字。他在新疆的鄉間長大,從小喜歡種植物、養動物。從上海大學生命科學學院畢業後,他留在了上海,2013年,他和同樣癡迷自然的好友魏羚峰一起創辦了城市荒野工作室,打算做生态修複、生物多樣性調查,也開展自然教育。
2019年,他們與闵行區科委合作,打造了這個上海鄉土生态科普示範基地,進一步做物種保育。保育的對象,是像竹葉花椒、碧鳳蝶這樣上海“土生土長”的植物和動物。這些物種已經在上海存在了幾千年乃至上萬年,它們适應本地氣候、環境,是良好生态的基石。
可城市裡有草坪,有綠樹,有很多花,不就是生态好嗎?
郭陶然沒有急着回答,反而提出兩個問題:
在上海,我們經常會看到高大挺拔、葉片堅硬的綠化植物,它們都是棕榈科,往往産自南方地區,比如海南、廣東,甚至來自東南亞國家。這些植物被種植到上海後,冬天怕冷,綠化工人就用草席把它們裹起來,春天再脫下來,防止它們被凍死。
這并不是萬全之策。2016年初,上海市區氣溫最低到了零下7℃,高檔小區、中心城區的綠化帶上,這樣的植物開始大批死亡。既然引進這種植物成本高昂,還存在很大風險,為什麼還要把它們種在上海?
另外,在上海經常可以看到平整的大草坪,它可以滿足人們散步、露營等多種需求,是很好的活動空間。但這種大草坪又被叫作“綠色荒漠”,因為它的物種非常單一,能夠給在地動物提供的食物和栖息空間都非常有限。城市地理學者唐曉峰曾經描述這是一種“寵物景觀”。這樣的地方如果越來越多,對野生動植物究竟是好是壞?
其實,對動物來說,人為制造的潔淨是件壞事。它們最好的生存環境就是無人幹擾的荒地。在城市荒野工作室的基地裡行走,藤蔓會勾住褲腳,水溝裡是碎石和落葉。“哪裡雜亂,哪裡的微環境就活躍。”郭陶然說,“朽木裡生活着很多甲蟲,落葉裡也藏着很多無脊椎動物。”
綠化環境的好壞跟生态環境的好壞,是完全不同的概念。“真正的生态好不是人說了算,是所有的動植物一起說了算。如果一片草坪上隻有人在生活,其他動物都不願意來,它真的不能夠被稱為生态環境好。”郭陶然說。
隻有恢複生态環境的多樣性,才能讓挑剔環境的生物們住進适合自己的家園。但生态修複不是種幾棵樹而已,需要根據土質,搭建合理的群落結構。國内尚無經驗可取,一切都需要躬身實踐。
從荒地到“荒地”
最初,這裡是一片真正的荒地。郭陶然和團隊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翻耕,鏟除入侵植物,為本土植物提供更多生存空間。他們把基地分成7塊,包括常綠樹種區、落葉樹種區、常綠/落葉樹種混交區、灌木區、草地、水系等等,并走訪上海各地,尋找本土植物,分幾十批依次引入。
夏末,暑熱消退。郭陶然的園子裡一片濃綠,植物常常旁逸斜出,擋住去路。“我們不會為了追求美觀而去刻意修剪、栽培植物,就是要讓它們在這裡不受幹擾地自由生長。”郭陶然在前面開路,蟬鳴驚天動地,他回頭扯着嗓子說道。
看到兩隻角盾蝽,他停下來。這種昆蟲背後花紋很特别,像一張耷拉着眉毛的人臉。“它們吸食野梧桐的汁液作為食物,一生都在野梧桐上度過。”郭陶然說。他身旁這棵野梧桐,是從嘉興引種的。與行道樹常栽的“法國梧桐”不同,野梧桐是“中國梧桐”,前者屬懸鈴木科,後者則是梧桐科。市區幾乎見不到野梧桐,因此也難得一窺角盾蝽真容。
園子裡有一條長約300米的小溪,溪裡溪外活色生香——清晨,白腰文鳥結群來到水邊,取食水中的藻類,青鳉開始繁殖,成群在小溪裡遊動,烏龜也很喜歡這裡,由于沒有垂直的駁岸,它們可以自由出入小溪。
“生活在城市裡,你有多久沒見過小溪了?”講起這條水系,郭陶然興奮起來。打造一條小溪,種植沉水植物是第一步,沉水植物會産生氧氣,供動物呼吸,同時還為它們提供了食物;接下來,是岸邊的濕生植物,它們的根系可以牢牢抓住土壤,避免泥沙滑落導緻水體渾濁;同時,水邊生長的樹木在夏季形成樹蔭,有助于降低小溪的水溫。
等溪水逐漸變得清澈,就該把河蚌、螺蛳等底栖生物投放進去了。随後,作為小溪的主人,青鳉、鳑鲏、圓尾鬥魚等鄉土魚類也依次搬入新家。兩個月後,一條小溪初見雛形,接下來,這裡會被大自然接管。
8月24日,郭陶然在基地的小溪邊撿到了一隻河蚌。
除了小溪,還有一片湖泊,和十幾個1平方米左右的水坑。郭陶然招呼我們去看一個水坑,蹲下來才發現,水面上有幾攤手心大小的卵群,卵比芝麻還小,不細看,還以為是落在水面的花粉。“這是飾紋姬蛙的卵。”郭陶然伸出手比畫,“它是上海最小的本土蛙類,成年後也隻有拇指關節大。這種蝌蚪的遊動能力很差,喜歡在這種靜水小水坑裡繁殖。”這些卵很快就會長成引吭高歌的蛙。
我們到訪的前一天,園子裡還發生了一件喜事——黃緣閉殼龜也産卵了。這種龜背上有一條淡黃色脊棱。兩年前,6隻黃緣閉殼龜被引種來這裡,“我們從來沒對它們做過任何投喂,它們自己會找到蝸牛、鼻涕蟲、蟋蟀這些昆蟲來吃。”郭陶然說。
他趴在樹下,悄摸摸從草堆裡扒開一條縫,“看,一個破殼了,還有一個沒孵化。”第一次在自己的地盤上發現龜卵,他有點得意。他褲腿上都是雜草,鞋上也沾了河泥,但他并不講究。可能跟鄉土生物待久了,他說自己也有點像城市裡的鄉土生物了。
8月23日,在基地内發現兩枚黃緣閉殼龜的卵後,城市荒野團隊在發現地附近架起了觀測設備。
入侵物種大作戰
“加拿大一枝黃花!”來城市荒野工作室參加自然課程的淩陸大聲叫着。他俯下身,從草叢裡用力拔出一根長長的植物,它根莖挺拔,枝繁葉茂,足有2米多長。
8月24日,10歲的淩陸在參加城市荒野植物觀察課程時拔除了一株入侵植物。
生态環境部發布的《2020中國生态環境狀況公報》顯示,全國已發現660多種外來入侵物種,其中71種對自然生态系統已造成或具有潛在威脅,并被列入《中國外來入侵物種名單》。“加拿大一枝黃花”就是其中之一,2021年,它被多地聯合“圍剿”,曾一度引發廣泛社會關注。
入侵植物具有極強的繁殖和快速占有空間的能力,會無限擴張,擠占本土植物的生存空間,導緻本地物種瀕危甚至滅絕。2019年,項目準備啟動時,郭陶然在園子裡拍下過一張照片——目之所及,雖然一片濃綠,但全是喜旱蓮子草和白車軸草等入侵植物,後面的幾株女貞樹則已經死亡。
控制入侵物種的數量,是生态修複的難點。郭陶然他們采用人工和機械結合的方式,對場地進行了整體翻耕,他告訴我們,這種“強幹預”是為了消滅入侵物種,為接下來鄉土植物的群落構建打下基礎。
“如果一塊地荒着,很快就會看到它被入侵物種占據。”說話間,郭陶然突然蹲下來,揪斷樹蔭下的一截喜旱蓮子草,“它的每一截都可以生根發芽,隻要土裡有一點,很快就會長滿,所以我們會通過種植比較高的禾本科植物,來抑制相對低矮的喜旱蓮子草的生長。”
打造城市景觀時,通常會進行較大強度的人為幹預,但在生态修複的過程中,要讓鄉土物種進行自發演替。他們通過種植糠稷、荩草、狗牙根等先鋒草本植物,來迅速讓鄉土植物擠占入侵植物的生長空間,一年内,入侵植物的覆蓋率從65%降低到5%。
2015年,城市荒野跟浦東綠化局合作,營建了宜嘉苑生态保育區,做鄉土物種的生态修複。這片場地僅有半個足球場大,要是進行普通的園林綠化,植物種類預計在20至50種之間,但經過4年的自然演替和人工防控,場地中容納了本土植物260餘種,本土動物200餘種,入侵物種已無法構成威脅。有媒體稱,這是一艘上海鄉土物種的“諾亞方舟”。
鄉土物種種植難度低、存活率高,即使經曆了今年夏天的極端高溫和幹旱,郭陶然發現,基地内部并沒有太多損失,“隻是葉片會有點枯萎,但還是存活的,前兩年也有低溫或暴雨,總體來說它們的适應性都不錯。”
但大多數鄉土物種并不在國家保護植物的名錄裡,因為沒有保護級别,人們對這些默默無聞的生物并不是很重視。在城市發展的過程中,它們消失的速度不斷加快。
小溪中的龍舌草,是郭陶然和團隊成員搶救下來的。為了龍舌草,他們連續三年去青浦采集,第一第二年移栽都沒能成活,第三年再去澱山湖畔的岑蔔村時,龍舌草生長的那片灌溉水渠已被挖機鏟了一半,再晚一天,他們就要與它失之交臂。當初郭陶然他們去采集的那片田地,如今已經變成了商業樓宇,土溝也變成了水泥溝渠。而在基地裡安家的龍舌草,已經有了一個穩定的種群。
基地内的龍舌草。
像這樣從都市邊緣和角落裡追蹤本土物種的例子,還發生過很多。現在,城市荒野工作室已經收集了300種上海鄉土植物的種子或植株,在基地裡進行繁育。
探索中的困難
在這裡看久了,你會明白,植物本身就是不整齊的:換錦花生命力很強,東開一朵西開一朵,粉紫色非常惹眼;構樹果實掉落在地上,新苗很快就長了出來;被園林工人定義為雜草的益母草、桔梗,都是上海的鄉土植物,花朵也非常精緻。“雖然是雜草,但在公園裡長一片是不是也挺好看的?鄉土植物不一定是‘土’的,完全可以作為觀賞植物。有時候不需要把什麼都拔光。”郭陶然說。
基地裡的換錦花。
2021年,聯合國《生物多樣性公約》第十五次締約方大會(COP15)在中國舉辦。中國科學院院士傅伯傑在發言中強調,“我們要建立的城市生态模式,不僅僅是好看,更重要的是要好用。現在很多城市單純地把生态城市理解為美化城市,種花種草。這是不對的,它缺乏了生态系統最重要的調節功能。”
現在,城市荒野的基地裡生活着300多種鄉土植物,500多種昆蟲,82種鳥類,10種兩栖爬行動物,6種哺乳動物。
雖然被稱為“生态修複師”,但郭陶然也不得不承認,中國的城市荒野景觀營造目前還處于探索階段,設計理念、技術路徑、苗木采購乃至養護管理均缺乏可供借鑒的成熟案例。單就苗木采購一項,就面臨着困難。
很多園林苗圃并不會自發去收集鄉土物種進行栽培,擔心大量投資之後下遊沒有需要。“我們常常需要自己去采集和繁育苗木,但樹木成長又需要時間,不是今天要,明天就有了的,這跟不上項目的應用。”從前期的設計規劃、落地施工、苗木采購種植,到後期的管理,城市荒野團隊都要親力親為。
在郭陶然看來,由一個機構來做整個産業鍊的事,這并不合理。他更希望,随着生态文明的推動和産業的發展,未來會有更加詳細的分工,“如果能有一些園林公司或苗圃一起來做這個行業,我們就可以更多做研究和設計。”
向自然學習
自然觀察是城市荒野工作室最受歡迎的課程,中小學生和他們的家長是城市荒野工作室的“常客”,每次活動招募一發布,名額很快就一搶而空。
城市荒野自2013年成立以來即設計并開展了一系列的自然教育活動。8月24日,一群孩子正在浦江郊野公園上課。
自然教育闆塊的負責人丁豔曾經也是一名帶孩子參加活動的家長。五年前,她的孩子讀幼兒園大班,她帶孩子參加了一次在浙江天目山開展的自然教育課程,孩子在那裡第一次看到了螢火蟲,回家後絮叨了好多天。
“參加夏令營以後,我覺得這件事非常有意思,雖然小衆但意義很大。”2020年,原本在企業從事管理工作的丁豔也加入了城市荒野的團隊。她認為孩子們多在自然中行走對家長也有助益。“有的家長覺得,花紅柳綠就是環境好,蚊子一定是害蟲,老鼠都得消滅掉。但孩子接受自然教育後,就會去糾正家長這些根深蒂固的觀念,反而有更好的效果。”
作為上海市第一個鄉土生态科普基地,城市荒野的這個園子,自2020年5月對外開放以來,共開設了自然教育課程18門,涉及植物、鳥類、哺乳動物、昆蟲、水生生物、土壤動物、古生物等多種門類,累計有超過4500人參加。
很多自然科普讀物由國外出版,愛好者們很難按圖索骥,認識身邊的物種。為此,近些年工作室還編寫了很多上海及華東地區的生物圖鑒,比如《上海夜觀指南》《上海水鳥觀察入門指南》《上海林鳥觀察入門指南》《上海野花觀察入門指南》《長三角城市野花300種》等等。很多市民關注到“城市荒野”,也是因為參加公益申領科普手冊的活動。這些手冊現在仍一冊難求。
“這是什麼蝽?”自然教育老師陳龍龍指着試管裡的一隻體長2厘米的小蟲,問陳一語和胡朗月。這個暑假,來自包玉剛實驗學校的她們成了城市荒野工作室“傳粉昆蟲監測項目”的志願者。陳龍龍指導兩位同學翻開鑒定圖冊尋找答案,“麻皮蝽,就是我們說的臭大姐,受驚擾時會噴射臭液,具有假死性。”
自然教育講師陳龍龍正在教陳一語如何鑒定昆蟲。95後的陳龍龍畢業于中國科學院大學華南植物研究所,今年初加入了城市荒野團隊。
相較于學習書本上的知識,從生态學的視角,理解物種之間、人與自然之間相互制約又相互依存的關系,才是自然教育的根本。
前些天,陳一語在基地捉到一隻蝗蟲,回到教室,她興沖沖地問陳龍龍,“能不能把這個害蟲給滅了?”陳龍龍告訴她,害蟲是人為的定義,蟲子本身沒有好壞。蝗蟲不在稻田裡就不是害蟲,它隻是比較愛吃禾本科的植物而已。“它們跟我們一樣,也是要吃飯的,也是生物鍊的一環。隻有把自然視作生活的一部分,你才會‘看到’它們。”
欄目主編:王潇 文字編輯:王潇
文内圖片均為王倩拍攝。
來源:作者:劉雪妍 王倩
,更多精彩资讯请关注tft每日頭條,我们将持续为您更新最新资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