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者最近聽了某知名社會評論家和某大學文學系同學關于文學是不是應該等同于批判的讨論。
有感于此,加之過往國際化運作文學作品的經驗,剔除兩人交流中與文學不相關的成分,僅就文學到底應不應該批判的問題談一些想法:
首先,絕大多數人或許不會知道,在文學圈裡,現實主義略=批判現實主義。我們看一下百度百科的定義:在西歐文學中,批判現實主義是現實主義傳統的繼承和發展,它是特指十九世紀在歐洲形成的一種文藝思潮和創作方法。 "批判現實主義"這一術語,是後人概括出來的。法國的蒲魯東(1809-1865) 在《藝術的社會使命》一書中,最早作出"現實主義是批判的"論斷,正式提出批判現實主義并給它下定義的是高爾基。高爾基指出; "資産階級的'浪子'的現實主義,是批判的現實主義;批判的現實主義揭發了社會的惡習,描寫了個人在家庭傳統、宗教教條和法規壓制下的'生活和冒險',卻不能夠給人指出一條出路。批判一切現存的事物倒是容易,但除了肯定社會生活以及一般'存在'顯然毫無意義以外,卻沒有什麼可以肯定的。" 批判現實主義思潮曾經在歐洲取得了巨大的成就。高爾基稱它為"十九世紀一個主要的,而且是最壯闊,最有益的文學流派"。整個時代作家輩出,馬克思稱他們是屬"現代英國的一批傑出的小說家",指出: "他們在自己的卓越的,描寫生動的書籍中向世界揭示的政治和社會真理,比一切職業政客,政論家和道學家加在一起所揭示的還要多。"
所以,姑娘在這一點上是對的,全世界的文學家都在“批判”。
但是,全世界的文學家都在批判,批判就一定是文學的标準嗎?這個需要打個問号。
筆者之前曾經粗略地聊過,諾貝爾文學獎,其評獎有其非常苛刻的獨家專屬标準。雖然它被很多國人,尤其是文學界的學生和從業者奉為“世界文學的最高獎項”,它依然是一個小衆的獎項。感興趣的大家可以去自行檢索這個獎項相關的評獎規則。簡而言之,獲獎作品大多是“批判”的之外,還得按照瑞典文學院的評委們的口味寫作,而且還得有他們信任的人推薦。一言以蔽之,如果你深入去了解這個獎項,就會發現:(1)從它評獎的邏輯、流程,和結果上看,不能将這個獎項作為國際文學界的唯一标準;(2)沒得獎的不見得不優秀。
但是我們不應該苛責瑞典文學院,他們僅僅是根據諾貝爾1895年的遺囑而設立的五個諾貝爾獎之一,受人所托,忠人之事而已。
其實國外很多獎項,并不具有那麼那麼崇高的地位,僅僅是國人喜歡将中國人在國外獲獎神化了。即如科幻界的大獎“雨果獎”,被國人認為是“科幻界的諾貝爾”,它的投票規則也沒有那麼的專業,主要是讀者喜愛與否。雨果獎隻限于會員投票,但隻要交納少量費用(三十至四十美金不等)就可以成為大會會員,或者成為支持性會員(supporting membership)獲得本年度提名階段、最終投票以及次年獎項提名的權利。如果參賽的某個領域十分冷門,或者會員們投票興緻寥寥,獲得幾百票就入圍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國外獲得雨果獎的科幻作家太多了。
上述不代表筆者認為這些獎項沒有積極意義或者中國作家獲獎沒有意義,隻是說明:(1)其标準不見得就是世界文學的唯一标準,或者說得獎者就是世界上最優秀的作家;(2)我們不需要去神化在國際上獲獎;作為一名作家,應該追求的是文學本身的價值,而不是文學獎項的價值;(3)在西方世界,很多作家也不見得遵從上述這些獎項的價值标準進行創作,創作依然可以是多元化的。
回到之前的話題:文學是不是必須是批判的。其實文學自“現實主義”出現之前,都可以不是批判的,否則莎士比亞、雪萊、徐志摩,他們就不叫文學家了。隻是當“現實主義”出現,而後又被“批判現實主義”取代從而“批判現實主義”=“現實主義”之後,西方世界普遍認為這是文學的“更高的”标準。簡而言之,你不批判,你就不深刻,你就不是一個合格的作家。如果誰認同這個标準,他就會認為文學隻應該批判,從而,“不批判不寫作”,不批判,作家作品就沒有了價值。
但是我們的社會隻存在需要批判的現實嗎?我們的社會隻需要批判嗎?顯然不是的。
那麼,“批判”才是“高大上”的理論基礎從何得來呢?西方世界主要基于這樣一個标準:即:批判是為了改進。我們詳細了解西方文學發展史可以發現,這是“批判現實主義”賦予自己的,一個存在的合理化理由。因為純粹的“批判”并不能“提供改進的方法",從而被他人斥責為“毫無社會價值和意義”。所以他們追加了一條:“批判”是為了改進,但是改進不是文學家的責任,而是全社會的責任。我們文學家先批判了,你們民衆和治理者再去改進。如果你們不改進,我們就繼續批判下去......
類似的,西方油畫的“表現主義”、“立體主義”,“後現代主義”,也都存在“先批判”了再說的意味。
筆者之前還提到過,“社會學”這門科學本身就強調“隻描述問題,不解決問題”,或者說“解決問題不是社會學家的任務”。
讀者們如果對中國傳統文學的标準感興趣,可以閱讀劉大傑先生《中國文學發展史》。在我們漫長的文學史上,小說是很晚才出現的文學體裁,“批判”更是從來沒成為一種思潮,雖然曆史上有些文學家寫的文學作品帶有批判現實的色彩。大家讀唐詩都能讀到這些,例如李白的《古朗月行》,别的不贅言。但是,中國文學從來不是以“批判”作為單一标準的,它甚至沒有被當成“藝術價值”的評價标準之一。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提到,“故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否則謂之無境界”,寫真情景,真感情,不要矯揉造作,才叫“有意境”,這是中國先人對文學的根本标準。當然我們現在不寫詩也不作詞了,當然《紅樓夢》、《水浒傳》,某種程度上也有批判現實主義的成分,但是它們能成為中國經典名著的理由,并不是因為它們“非常能批判”。
所以,脫離了西方“必須批判”的語境,我們還能不能在小說這種體裁中體現文學價值,這是中國的文學評論家和作家們需要考慮的問題。如果答案是否定的,他們就會繼續“批判”下去,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我們或許可以創造屬于我們的文學新樣式。
某位先生問:文學不能歌頌嗎?
文學當然是可以歌頌的。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甚至無所不用其極地歌頌女子的美貌。無數浪漫主義的詩歌天天都在歌頌愛情。筆者覺得,比起成天批判現實,另一種可惡的文學極端,是非愛情不文學這種把文學庸俗化的行為。
某種程度上,隻能“批判”而不能“歌頌”是一個奇怪的文學魔咒,它讓我們說話不自由。難道口口聲聲需要文學自由的作家們,并不需要“歌頌”的自由嗎?“我手寫我口”,我口難道隻會說風涼話?我口體現我心,我心難道隻見罪惡嗎?個人認為,如果你覺得你不想“歌頌”一些東西,并不能否定别人歌頌一些東西的自由和意義。隻要他的歌頌是出于他的真心,都符合古人所雲“故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否則謂之無境界”的文學标準。但是如果非要逼着一個想批判的人去歌頌,也沒多大必要。
文學确實不是為政治服務的,但是也最好不要被某些西方政客利用。文學最好就是不要跟政治攪合在一起。正如科學無國界,但是科學家是有祖國的;文學無國界,文學家也是有祖國的。
但是批判現實主義在客觀上對西方世界的現實起到了一定的監督和訂正作用,比如《龍紋身的女孩》系列揭露了瑞典成人世界對未成年人的罪惡,日本一些懸疑推理流派揭露未成年人犯罪的心理根基,這些文學作品,客觀上在敦促他們國家的教育和立法完善。所以,批判現實主義有其存在的理由,但是将之擴大化為文學的最高标準,或者唯一标準,則有以偏概全之嫌。
筆者雖然并不喜歡懸疑推理小說這個類型,但是比較喜歡東野圭吾在作品中的态度,他的文學理念,筆者認為可以歸納為:“帶着關切的描述主義”,或者簡而言之“描述主義”。他隻描繪社會現實(雖然有文學誇張的成分在裡面),這種現實在他眼中同時既有罪惡、也有良善;有愚蠢、也有智慧;有溫情,也有冷酷。他隻是把這些冷靜地呈現出來。如果隻是單純的“描述”,他或許也并不能算一個大師,更重要的是,他的描述本身是帶有“關切”的,他并不是置身事外,看着作品中的人物生生死死,任何一個看完東野圭吾作品的人,最後都會感慨一句“如果這個人當初沒走到這一步,該多好啊!他的本性是善良的”。所以筆者覺得他比“批判現實主義”更進步了兩點,第一他不是以一種居高臨下者的批判者姿态面對他作品中的人物和社會的,而是一個并肩而行的人;第二他并沒有把自己置身事外,雖然他也沒有直接硬塞給你一個答案。他用他冷靜的文字,反而讓你感受到了他對其中人物作出錯誤選擇的惋惜。他的作品結尾,惡人和扭曲的社會倫理,最終也都得到了應有的懲罰。
或許有人會覺得東野圭吾不能作為文學的标準,因為他的“批判”“不徹底”,他的價值觀過于單一,他的寫作手法過于類型化,所以達不到“大師”的級别,他隻是一個“寫推理小說很成功的人”。但是筆者覺得,如果文學一定要是“批判”到極緻,價值觀一定不能單純的正确,寫作手法一定非要複雜到隻有學文學的人才看得懂的地步,才能被奉為“大師”,那麼我們不要文學也是可以的。
讀者,即便是嚴肅文學的讀者,也不會把“将批判進行到底”當作他們閱讀的唯一訴求,甚至很可能他們内心根本不存在這種訴求。如果哪個作家或者文學評論家非做此想,是不是有點......過于幼稚?
文學,本來就允許多元化的創作和評價标準。
對于現實,人可以存在的态度是無限多種,在文學的表達中,遠超現有形容詞可以形容的,批判隻是其中之一,歌頌是其對立面,你還可以:喜歡、讨厭、不置可否、又愛又恨、無感、反射弧延遲、想不明白卻又若有所得、懶得理又不得不關切、不可知論、相信變得更好論、相信變得更壞論、命中注定論、緣分因果論、愛咋咋地論、為什麼要批判論、為什麼不可以批判論、為什麼非要批判論……所以,文學的空間是非常大的,對于大家每天都得面對的現實,不是"批判"兩個字就能涵蓋的,你甚至可以發明一種"每天現實主義"或"此刻現實主義"來表達"現實"是什麼。這是我理解的現實主義。
大江健三郎和川端康成,兩人都曾獲得過諾貝爾文學獎,被認為是日本文學的兩大典型:前者以“批判”成名,後者則以留戀、描繪和頌揚日本的傳統文化而成名。如果非要在諾獎裡選一個,相信有不少人會選擇川端康成。他寫的傳統文化的淪喪和消亡,難道不現實嗎?但他有批判嗎?我找到了遺憾,沒有找到批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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