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是人物《一封信》欄目的第二期。我們這期征集來信的主題是「婚姻的真相」。和上一期相比,想聊聊婚姻的讀者少了不少,我們一共收到了55封信。
大概超過一半的信,都會問一個問題,婚姻真的有真相嗎?我們對于婚姻,因為太過熟悉,太過渴望,或者太過拒絕,都會賦予它一個巨大的包袱。追問婚姻是否有真相,其實也是在問,人生是否有真相?
有的信,寫了婚姻的快樂。不知道是不是快樂是模糊的,而痛苦要精确的多。在婚姻的快樂裡,經常出現的詞是蛻變和成長。讀者「天邊天際」說,她的原生家庭和睦有趣,自己的婚姻「未來不緊不慢,撲面而來」。痛苦卻有着各種各樣的模樣,那是一個個具體的故事,具體的傷悲。
有不少信,寫的是父母的婚姻。他們從小目睹了父母婚姻的不幸,看到他們的掙紮和不堪,讀者17說,「不快樂的父母們,趁早散夥吧」。而「十七日吐司」寫信給22歲的媽媽,想告訴她,「單向度的犧牲沒有意義」。目睹了媽媽三段婚姻的「星辰大海」一直在想的事情是,如何走出媽媽人生的循環。
還有一些信,是在講如何在婚姻中找到自我。他們往往經曆了出軌或者背叛,最終,不是原諒了對方,而是在人性的深淵裡打撈出了善。
我們選了4封信回答。這4封信,像是把人生擺在了你的面前,很難說可以看到婚姻的真相,卻能讀到一些人生的況味和不可言說。這次回信的是我們的作者和編輯:槐楊,黎裡,金桐,楚明。
下次來信的主題和新的一年相關。又到歲尾,這個2022,對每個人來說,真是奇特又沉重。你可以選擇寫一封信給2022,也可以寫給2023。可以寫你的故事,也可以是回憶,或者對未來的期待。
期待你的來信。我們的郵箱——[email protected]
策劃|《人物》編輯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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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封信
人物君:
周末晚上,因為疫情好久沒見面的大學同屋相約雲喝酒、雲聊天。宿舍六個人,一個一直單身從未婚配,一個早結早離,一個為了倆娃離婚不離家,一個二婚二胎媽,一個為了買房假離真複,唯一一個原裝原配的,這幾年聚會的核心議題是想離卻因為種種原因離不掉。不是我們寝室奇葩,中年人的生活就是這麼自顧自地過出了參差多态,齊放百花。
一開始人不全,先上線的幾個聊了聊新出現的個人養老金,等到寝室裡最小的二婚二胎媽最後進來,聽到我們的話題馬上哀鳴「我們已經開始聊養老了嗎」,大家哈哈一笑,開始聽她抱怨自己如何沒有家庭地位,大周末的手機聊個天而已,不能打擾小兒子睡覺,又被叛逆期的大兒子嫌棄,最後隻好跑到居家辦公的小書房。正說着,她二婚老公進屋,我們所有人都在手機裡屏息凝氣,聽她老公抱怨她跟姐們聊天就這麼神采奕奕,有酒有瓜子,昨天陪他看電視怎麼就不到十點就睡着了。找完别扭的男人摔門走了,二婚二胎媽和我們面面相觑無言以對。二婚二胎媽的這個「高需求老公」也是個老問題了,結婚前應付起來已經捉襟見肘,生了老二之後,二胎媽上有兩老下有兩小,要上班還要遛狗,完全被事務性的工作榨幹再無餘力提供情感價值,這成了她最大的「罪狀」。我們勸她也支使支使老公,至少先替我把狗遛了再來找我交心過「有質量的感情生活」,二胎媽一臉疲憊地說已然是二進宮,再搞不好就無法歸咎他人。本來也是一路優秀長大的,人到中年一地雞毛颠覆了所有的自我認知和期待,不再知道自己是誰了。
這時離不了姐出來現身說法了,離不了姐是個「高需求太太」,她想離就是因為她老公隻能解決事務性的問題而毫無情感價值。離不了姐最近做一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手術,身為醫生的老公忙前忙後安排住院還親自操刀上手術台,按說也算給力。可手術前離不了姐讓老公去醫院門口拿個外賣,被他吼回來「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忙,一頓不吃能餓死嗎」,術後換藥的時候又因為說了一句傷口很癢被老公呵斥「你怎麼這麼多事,知不知道我給你做手術多緊張」。離不了姐自我寬慰,說最近關系緩和主要是靠降低期待,能解決問題就行,這種情感受傷的事過了也就過了。
離不了姐循循善誘,勸二婚二胎媽一會兒回去睡覺哪怕再困也和「高需求老公」主動示好一下,不要把芥蒂拖到明天,「哪怕抱一抱說一句晚安也能讓人心裡好受很多」,二婚二胎媽一副打算破罐子破摔的樣子。大家開玩笑說還是錯配了,離不了姐和二胎媽的「高需求老公」才應該是一家。有半輩子的交情墊底,中年女人說話就是可以這樣無所顧忌。
我是早結早離姐,結的時候自認為也是為了無條件的愛,離的時候也曾撕心裂肺死了一半,痛定之後遺憾之餘,覺得婚姻裡最美好和最糟糕的兩極都體驗過了,至少不算虛度人生。因為這些年的獨居生活實在過得過于惬意,有時甚至不耐煩聽閨蜜們婚姻中那些「咬齧性的小煩惱」,不能想象自己再回去忍受這随時随地的雞毛蒜皮。尤其是在臨近40歲的某一天,當我确認這輩子應該不會生孩子成為一個母親之後,婚姻大概就成了我人生中唯一認可的「非必要」。20年前笃定自己會是賢妻良母的我沒有想到,離婚前糾結恐懼未知未來的我也沒有想到,當把婚姻這個選項從生活中排除出去之後,人可以活得如此恣意自由。我甚至提前理解了伊藤比呂美在《閉經記》裡描述的,當女人終于與月經告别之後的那種「四下空曠無礙,明淨而無色。好似一場小型涅槃,愉悅而舒适」的狀态。我不是妻子,不是母親,當我大部分時候都不以一個女人而僅以一個人面對生活的時候,生活迅速變得輕松簡單。穿衣隻考慮功能性,吃東西隻需要顧忌健康,頭發怎麼方便怎麼來,與人交往也可以抛開性别維度帶來的差異和緊張。還是會有人跟我表白,但這種表白在我看來也僅是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欣賞,無關男女。不再把自己當作一個性對象也不以一個性對象示人,真是對人的極大解放。
我工作、旅行、閱讀、玩耍,努力感受世界,體驗人間。當然,沒有長久而穩定的親密關系是一種缺憾,但對我來說這是人生的奢侈品,和婚姻更是兩碼事,擁有80分的人生我十分知足。更何況,沒有婚姻的人生并不代表沒有愛啊,細水長流的愛,熾熱尖銳的愛,溫暖貼心的愛,複雜糾纏的愛,愛有多少種面相,婚姻就有多少種乏味。我時不時在聊天中一邊心疼閨蜜一邊感慨婚姻制度的過時和反人性,未婚姐總勸我不要太極端,我卻想的是,圍城裡的人或許想出來,圍城外的人卻隻想動手拆牆,「放他們到寬闊光明的地方去,此後幸福地度日,合理地做人」。
人物君,這麼說起來,仿佛我的結論就是婚姻的真相是禁锢、是牢籠,是父權制的占有與傳承,其實我不過是覺得有太多的事都比婚姻重要,比如人的生存與發展,尊嚴與自由,以及對未來的期盼。
祝我們不論是否「紅塵作伴」,都能「活得潇潇灑灑」。
喵喵 即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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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部回信
喵喵,
你好。
《聊齋》裡,我很喜歡《聶小倩》一篇,開頭寫甯采臣,性慷爽,自诩「生平無二色」,但待到妻子去世,也順暢甚至喜悅地,與小倩成了婚。結尾一句更妙,「後數年,甯果登進士,女舉一男。納妾後,又各生一男,皆仕進有聲」——小倩之後,甯采臣又納了妾,「生平無二色」再也不提了。
但我因此喜歡這個結尾,經曆過色與利的誘惑,也勇猛地抗擊過夜叉鬼,堂皇的部分都發生過了,英雄誕生了,宣言發表了,但最後,稀裡糊塗的,事情就這樣了,自诩也不作數了,有種任日子流過的勁兒,這種勁兒,是不是就接近于「婚姻的真相」?
我隻能猜測,因為沒有經曆過婚姻,隻能在朋友的婚姻裡窺見一些有意思的瞬間。比如一位朋友,是位調查記者,寫過不少名聲響亮的報道,老公是研究法律的學者——總之,說起來也是堂皇的兩個人。某年春節,大概是為了回誰家這樣的問題,兩人吵起架來,她把老公的手機沖進馬桶,他則氣得在衛生間撞牆。我一直記得這個場景,覺得這對夫妻因之顯得如此飽滿鮮活,十分可愛。
這兩年社交媒體上有一種大女主叙事,頌揚女性的覺醒,強調女性的獨立,用詞也常常堂皇。心理學尤其積極心理學也越來越普及,将人的諸多困惑條分縷析地歸因,也仿佛在催動世人,隻要「内心強大」,就可解決一切問題。但在這些清晰明确之外,我總模糊覺得,尤其在情感與親密關系領域,還有一塊空茫的空間,它的存在,是為了讓現代的我們仍能多少有點「命運浩蕩」之感。因為那點難以完全說清的愛欲,我們才會一遍遍地談論愛情與關系。
其實,以上隻是為了假裝「回」這封信而進行的東拉西扯,你的信如此自洽、坦然,以至于我腦中隻有一句,「還回啥啊?!」但放了兩天,心裡覺得有所觸動的,是你們這幾位同窗依然可以在一起閑話婚姻,有些玩笑,真是要多年的相處打底,才能毫無挂礙地開。在婚姻或單身生活都不可避免的瑣屑裡,經由這些女性之間的閑話,我們總能獲得一些心照。
我和我的大學同學,偶爾也會有類似的對話。去年冬天的一個晚上,我與其中一位在涼水河畔散步,說起30歲後,不再被當作一個性對象時的那種輕松(看來這是大家的普遍感受),說起對某些欲望的接納與表達,十幾年的相處帶來的相和再度出現,雖然在情感中無着的自我依然要靠自己去安放,但其時,草木枯萎,鞋底有泥,冷風将星子吹得明亮,河水沉默無言,如命運持續流淌。
祝健康快樂!
槐楊

圖源劇集《不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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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封信
可愛的小編:
展信佳!
來信是想來說一說,我對于「婚姻的真相」的理解。
我的故事可能會有點長,有點啰嗦。希望不會耽誤你們太久。
這幾年,在我繁雜的思緒裡,我一直在思考自己的婚姻到底是什麼。
我至今記不太清楚自己是2016年還是2017年領證,領證時間大約是元月3号。大約我從小就不是一個有儀式感的人,我的婚姻包含着一層層原因跟關系,包裹起來像個洋蔥。
2015年我的媽媽确診三陰乳腺癌,醫生告知預後不佳,5年存活率不足25%。24歲的我原本就在失戀中,沉寂半年都無法走出來,伴随創業失敗,在崩潰的邊緣覺得自己即将失去媽媽。時間不允許我一蹶不振,從那一刻起我必須振作,重新求職再就業,邊工作邊開始陪同媽媽對抗癌症。
就在這樣緊繃的狀态,我遇到了我現在的老公。他對我窮追不舍,我在矛盾中反複強調我沒有時間及資格考慮個人問題。他就選擇不再說話隻做陪同,連陪伴都算不上。在他堅持到1年多的時候,2017年的夏天,媽媽複發加多處擴散轉移。我意識到不單單是治療一條路要考慮了,我可能還需要選擇其他。媽媽二次手術的時候,我對當時還是陪同男友的先生提出了求婚。
「你想好了沒有,不會後悔,我們就結婚吧。」
至今,我于心有愧,覺得婚姻不夠純粹,不是因為兩人的愛情到達了新的境界,而是為了滿足他人。此後我們的婚禮及後續都是穿插在陪同媽媽治療的過程中,一步步并聯完成。直至最後買房安家,和最後對于媽媽的臨終關懷照顧。期間1年多時間,我與先生都非常默契地選擇了不要孩子。但在媽媽出院轉到家中的最後三個月,我再一次做出了跟2年前一樣的,不純粹的決定,選擇要孩子。在媽媽離世前一周,我告知媽媽,她終于做成了外婆,希望她能開心。我的愧疚又積累一分。
距離媽媽的離開已經快3年,孩子也已經上幼兒園,我的婚姻在不純粹的狀态下逐漸步入正軌。今年9月孩子入園的那天,我幡然醒悟,覺得自己這幾年的自私與狠心,對先生、對孩子、對媽媽都是不公的。這幾年的一路匆忙,我好似從來隻聽從自己的想法跟安排。現在我才明白,媽媽臨終前知道我懷孕,大概絕望痛苦遠比開心大得多,她離去前一天,我說我舍不得你。她推了推跪坐在她床邊的我提醒說,你不要難過,不要這樣窩着肚子。我也舍不得你們。先生一直默默陪伴我多年,總是要做事就起身,從來都是不作聲,悶頭幹。這些年的重大決定都是我來做,我選擇,我從沒有問過,你覺得呢?越想越覺得自己胡鬧。
孩子現在3歲,很會說話,叽裡呱啦一個人能唠嗑很長時間。最近他突然問我,媽媽,我有外婆嗎?看着他認真的臉,感覺自己陷入了誤解的輪回。
今年秋天,湖南幾個月沒下雨了,天也很奇怪沒有霾,每天都很藍。所有的生活都感覺要正軌了,我确診了抑郁。突然想去找媽媽了。
寫了這麼多也沒回答真相是什麼,我隻想說,謝謝大家,我好像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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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部回信
你好。
你的信我看了很多遍。
每看一遍都自問,如果我是你,我會在當時做什麼樣的選擇呢?我和你是同齡人,我的媽媽也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在那樣的倉皇失措中,有一個人在身邊陪伴、支持着我,也許我也會想結婚,也許我也會想告訴我的媽媽,我會結婚、生子,你放心好了。我想,那是一種自救吧。
事實上,我不喜歡婚姻神聖的說法。結婚,本來就是一件有點沖動的事情。隻可以因為荷爾蒙沖動嗎?隻可以因為絕美的愛情走入婚姻嗎?如果是因為一種無助的感覺而沖動就不對嗎?
我很喜歡《再見愛人》第一季的嘉賓郭柯宇,這個節目拍攝的是離婚,是分别。我記得她在節目裡哭着,鼻頭紅了,她說:「沒有愛情怎麼了,有愛情又能怎樣,有愛情就能好好地道别嗎?」
換算到婚姻的開始,不純粹怎麼了,純粹又怎麼樣,純粹的婚姻就更好一些嗎?
如果去除掉婚姻的殼兒,可能你和你先生的日常才是最重要的吧,你們怎麼一起度過時間,是否欣賞、支持彼此,是否漸漸地、更深地理解了對方。如果你從來沒有問過他「你覺得呢」,也許下次你可以問問他。
别再用故事的開頭折磨自己了。這不是一個精美的開頭,卻是一個别緻的開頭,像真正屬于生活的那種小說。我非常喜歡藍天。我想喜歡藍天的人,是會自救的人。
祝福你。
黎裡

圖源劇集《逃避雖可恥但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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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封信
人物君:
你好。
偶然看到你們的公衆号,因為很喜歡文字,所以一直翻下去。看到這個主題時,心裡被觸動。
這次的主題是:婚姻的真相。作為一個大四的學生,我寫這封信的目的,與其說是分享故事,不如說是尋求答案。事實上,我很迫切地想知道婚姻的真相。
考研的最後三個月,發現我媽出軌。人的直覺總是機敏,最初是我媽告訴我有一個人加了她的微信跟她聊天。那個人似乎對她很熟悉,總是幽默地打趣。我媽跟我說起這事,我覺得此人莫名其妙,讓她不要再搭理他了。可我媽說一個人在北京帶孩子,平常太無聊太壓抑了,有個人聊聊也好。
我想,也是,聊聊也好。
後來我在我媽手機裡發現了一個總是「消失」的人。明明上午還聊過天,下午再看,卻沒有了這個人的頁面。打開通訊錄,這個人的對話框裡空空如也,好像兩人從未交集。我問我媽,這個人是誰?我媽說告訴你你也不認識。
我想,也對,我确實不認識,多問這一句幹嘛呢?
懷疑的種子一旦生根,見風就長。國慶假期,我去了北京幫我媽帶孩子。婆媳矛盾,家長裡短,狹小的空間,讓我窒息。而這卻是我媽的日常。我心疼她,但同時我又想,生活這麼不順,她會跟誰講呢?
一天深夜,小孩兒突然鬧騰。我媽聽見嫂子的呼喚,匆匆起身去另一個房間看孩子。我裝作熟睡,在她走後摸出了手機。我的手在抖,心跳加速,在那一秒我甚至産生了喋血特工的荒謬感。這都是什麼事兒啊,我這樣打趣自己。但很快我就樂不出來了,真相一旦被揭開,就變得庸俗不堪。我心中矗立了十幾年的父母恩愛的景象瞬間崩塌。
我不忍相信,第二天給我爸發去信息,問他是否還有别的手機号。結果憨直的父親直接打來電話告訴我沒有,而我媽坐在裡屋,我們之間隻隔一扇門。我跟我爸扯七扯八,匆匆結束了對話。我怕她察覺,又想她察覺,但最後,隻是一片沉默。
又是一次争吵,婆媳關系不知道占據婚姻真相的多少。深夜,我聽見我媽敲擊手機的聲音,源源不斷,發洩着她的怒氣。我忍不住「啧」了一聲,想要借此迫使她停止和那人的交流。結果第二天我媽說是在和我小姨聯系。我心頭一時複雜難言。
這偶然的發現讓我不得不揭開美好日常的表象,從蛛絲馬迹裡尋找婚姻的真相。我爸是個村裡有口皆碑的老好人,憨厚樸實,勤勞能幹。從小到大,不知多少次聽我媽帶着隐含的甜蜜向我絮叨我爸的不好,無非是人太老實,太本分。但每每說到最後,又都是滿足與誇贊。我媽是個急脾氣,而我爸耐性極好,我媽總是感歎我爸的包容與理解。村裡人,幹的都是苦差事。下地幹活,外出打工。一個在家操持各種事務,一個在外打拼掙錢。兩個人相互扶持,幾乎每晚都打電話,凡事為對方着想。如果夫妻能夠走到這種地步,還有什麼能将他們分離呢?
但若僅僅如此,又怎麼會發生這樣的事呢?
我想起我媽也曾抱怨,我爸剛結婚不知體貼人,也曾暴跳如雷,打罵過她;婆媳關系雖沒到極端的地步,卻也不算和諧。更重要的是,自從我媽來了北京帶孩子,她感覺身心都被困住,四年來,不知抱怨哭泣過多少次。而我爸遠在他鄉,想要安慰卻無能為力,向他傾訴隻是徒勞。我自認為常常安慰開解她,卻好像也難徹底解開她的心結。
是真的性本惡嗎?我忍不住惡意猜測,也許我媽跟他都隻是互相聊聊。他們既不會揭開關系,也不會斷掉聯系 ,他們隻是為對方提供一下情緒價值。我忍不住揣度人性,我試圖探究出我媽的内心所想。她對我們家,對我爸的愛都是真的,但她也需要個人情緒的抒發。人都不是完美的,抑或說人都很自私,人都傾向于選擇利于自己的那一條路。
這樣想,是不是就好一些?是不是我的家就能維持住?我很慌亂,但頭腦中的第一反應是不能說出去。我不能讓任何人知道這件事,我不能讓我家分崩離析。
可是,什麼是婚姻的真相呢?婚姻這個詞太大了,大到牽扯許多人的人生。如果沒有哥哥嫂嫂的婚姻,如果沒有來帶孩子,是不是就不會有這樣的事情。而說起哥哥嫂嫂,又是一出滿地雞毛的悲劇。倆人相親認識,情投意合。結果婚後因為孩子,房子等各種問題将日子過得雞飛狗跳。難道婚姻的真相是金錢嗎?我的小姨在北京安家落戶,不愁吃穿,卻也和丈夫關系緊張。
婚姻的真相,是感情嗎?那感情的真相又是什麼?我身邊有人從小學談到大學,依舊甜蜜,卻不好說未來;也有人兩個月就你侬我侬,誓要情定終身。都說婚姻是愛情的墳墓,我并不這麼覺得,不進入婚姻,這段感情就能一直美好如初嗎?好多人不就是因為不願走進婚姻而感情破滅的嗎?一切的一切,有時都讓人迷惑。
婚姻的真相就隻是婚姻的真相嗎?我想也許很多人寫的信裡,說到最後都是人生。
婚姻的真相,談到最後,反而不介意是什麼了。人與人各不相同,婚姻是如魚飲水,冷暖自知。每個人的生活不同,說出來的真相肯定也大相徑庭。說起來,關于婚姻,關于愛,關于這些主觀操縱的東西,我們真的能組合出一個真相嗎?而這又引起另一個提問:婚姻,真的有真相嗎?
我在思考很久之後,還是決定強制遺忘這件事。這樣是正确的選擇嗎?可能誰也說不好。
冬天快到了,剛才我媽發消息給我,要我天冷多穿衣。
祝好。
阿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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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部回信
阿和:
你好。
發現媽媽「出軌」,對還在上大學的你來說,是不得不面對的生活的殘忍。
你選擇遺忘或者其他,隻要是你反複衡量之後的決定,就是對的。從來信看,你是一個敏感又真誠的姑娘。在人生的這二十多年裡,你和他們朝夕共處,真正懂得這個家的,是你自己。
其實你說得對,所謂婚姻的真相,說到最後,是人生。我們進入婚姻,然後把我們的人生縫進了這段關系裡。愛情,親情,期待,快樂,疲憊,厭倦。在漫長的歲月裡,有的磨掉了,有的生長出來,有的變成堅硬的内核,有的則成了人生的浮塵。
每一個家庭,每一個人,都可能面臨分崩離析的瞬間。有時候看到一地雞毛并不可怕,那是我們的家人,在用一種方式來攤開自己人生,需要親人的援手。
你的父母曾經感情那麼好,在人生幾十年裡,互相扶持。你看到過他們的甜蜜和包容。那些都是真切發生過的。現在媽媽來北京看孫子,看孩子其實是一件非常非常辛苦的事情。不僅僅是體力上的巨大消耗,還有那種無時無刻無法分心的精神上的疲憊。當這種日複一日的消耗無法解脫時,遠方的寬慰會變得無力。
媽媽是一個獨立的自己,她需要情感的安慰,需要可以跳出瑣碎日常和逼仄空間的自由。這麼說,并不是想要給媽媽找借口。我隻是想告訴你,媽媽這個時候,需要有人托一托她。如果可以,想辦法讓父母盡量到一起吧。辦法總比困難多。
祝你和媽媽快樂!
金桐

圖源劇集《俗女養成記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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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封信
人物編輯部:
你好!
一直想寫舅爺爺的婚姻故事,作為一種記錄。
舅爺爺94歲,兩年前邁入人生的第四段婚姻,對方是一位70多歲的女士。
我出生的那個小鎮閉塞,人口不過上萬,兩條街彙聚,丁字路口就是整個鎮上最繁華的地方。舅爺爺的四段婚姻,成了小鎮上的八卦談資、罕見樣本。
小時候,我就有一種感覺,舅爺爺不屬于這個小鎮,更像是從鎮子外來的人,和這裡的一切格格不入。他年輕時是鎮上高中的老師,模樣端正,學曆也不錯。退休後,照顧起中學的植物園。讀中學時,我最愛去逛那個園子,在舅爺爺的照料下,繁花迷人眼,都開得很好。我去他家,總見到陽台上種着各式各樣的植物,書桌上擺着宣紙和毛筆。
後來才知道,嚴格來說,我對他的稱呼不該是舅爺爺,而是姨爺爺。他确實來自别的地方,娶了我外婆的姐姐,成為一位贅婿。按我們老家的風俗,贅婿來了,就是自家兒子,稱呼也要改,所以從小到大,他是我媽媽名義上的舅舅,我也都叫他舅爺爺。入贅的理由也很有時代性,年輕時他被打成「右派」,和第一任妻子離了婚,我舅奶奶不介意這層身份,接受了他,前提是來做贅婿。舅爺爺來了,但這個贅婿做得不情不願,總說老了要落葉歸根,回到他自己的家族。
大概是二十多年前,舅奶奶因病去世,僅僅一個多月後,70多歲的舅爺爺,另娶了一位60多歲的奶奶。舅爺爺給出的理由簡單,要找一位能照顧自己的人。這一個多月的短暫間隔,激怒了他的女兒們。她們想不通,父親怎麼可以在這麼短的時間内找到下一任。
盡管舅爺爺的第三段婚姻沒有得到祝福,但随着時間的推移,我們都發現,這位新舅奶奶将他照顧得很好,家裡纖塵不染,每一件衣服都疊得無比整齊後再放進衣櫃,舅爺爺的女兒們,開始慢慢接受了她的存在。
變故發生在舅爺爺90歲這一年。新舅奶奶自殺了。原因我聽得不真切,大概是說,她一生沒有子女,擔心自己老無所依,一旦死在舅爺爺後頭,沒有人來料理她的後事。
幾個月後,舅爺爺開始尋找自己的第四任妻子,費了許多功夫,終于如願。這一次,他遇到女兒們比上一次更激烈的反對。和第三段婚姻一樣,舅爺爺執意領證,女兒們得知了他的決定,紛紛勸阻。原因也尋常,一是覺得丢人——一個老頭兒,成天想着再婚,娶了一個比自己小20歲的女性。二是他的養老金和一些積蓄,子女們不願他和别人分享,搭夥過日子,照顧老頭兒可以,但碰到财産,總有紛争。舅爺爺剛烈,下了決心就不動搖,沒有人勸得動,最後父女不歡而散,好幾年,他們都沒有再相見。一個家庭,父親和女兒們的關系就這樣越來越遠。聊起這些,爆脾氣的舅爺爺會憤憤扔出一句,就當我沒有這些女兒。
我對舅爺爺的四段婚姻情緒複雜。一是為他鳴不平,無論什麼年紀,想結婚,和誰結婚,是他的自由,在小鎮上堅持這樣的信念生活,本身就需要勇氣。但說到底,作為男性,他又是幸運的,四段婚姻,他始終是主導,容易掉頭和轉身,也有足夠的掌控力決定自己要做什麼,至于愛情,好像不是婚姻裡重要的部分。
但另一面,我也會想知道,這四段婚姻裡,那些女性們是什麼角色,她們得到了什麼?我的舅奶奶,舅爺爺愛過她嗎?如果愛過,怎麼會在一個月後即刻投入下一段婚姻?還是她本身就隻是他人生的一個落腳點,接納了低谷時的他,沒有什麼真愛可言?死去的新舅奶奶又是什麼角色?這段婚姻對她意味着什麼?她信任這個男性嗎?離開時是什麼心境,後悔沒?絕望嗎?
這些問題,我想,已經不可能得到答案了。
讀者 彭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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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部回信
彭佳:
你好!
感謝你記錄和分享舅爺爺的婚姻故事。
我們這代人說起上輩人的婚姻時,常常是種漠然的态度,而非你筆下流露出的這份鄭重。很多人甚至覺得那不是什麼值得探究的情感關系,跟現代婚姻也相差甚遠,不過是長輩們必然會選擇的生活方式。更通俗一點說,就是過日子、繁衍家族、組成社會關系,是活着的基本内容而已。
像舅爺爺的四次結婚,外人說起來大概就是,老都老了,還這麼能折騰,或者嫁給這個老頭能得到什麼好處之類的輕飄揣測。對于家人而言,可能更多是諱莫如深的家務事。
在你的講述下,舅爺爺的婚姻故事,不是小鎮奇談更不是難以啟齒的「家醜」,而是一個男性和四個女性所締結的深度而複雜的生命關系。當我們放下年代的隔閡,以及自以為是的現代感時,可能會發現那些舊時代的人曾經活得那麼鮮明生動。
我的爺爺在世時,慷慨大方、熱情好客,家中堂屋俨然成為老年人呼朋會友的根據地。他們聚在這裡,吹拉彈唱,過得十分熱鬧。那時我爺爺眼睛已經不大好,看不清人,隻能聽到周圍的歡歌笑語。而照顧我爺爺的保姆眼尖心明,偶爾會跟我們嘀咕幾句,客人多了,家中米面糧油消耗過多,也增加了她的工作量,以及有些人「關系混亂」,搞得家裡「烏煙瘴氣」。她的這番抱怨,頓時讓我覺得這個建于上世紀八十年代初的老屋,充滿了生氣。你來我往、争風吃醋、哀怨情仇每天都在那群人中上演。我似乎可以想象到,各種或明或暗的情感在這間十幾平米的老堂屋裡翻動着。他們不再是誰的父母,誰的爺奶,而是普通的情感飽滿的男男女女。
從那一刻,我意識到,人的情感能量,跟年代無關,跟年齡更無關。很多人年老之後活得比年輕人更熱烈,更渴望情感和關系。
情感是情感,婚姻是婚姻。像舅爺爺那樣,人到高齡,還決然一次次結婚的例子在小地方确實不多見。我想起爺爺的一對老年朋友,他們經常來家裡做客,老先生七八十歲,身材高大,身邊的女士比他小10歲,打扮得精細。兩位老人出入雙對,完全是一副最美夕陽紅的樣子。老先生精通書法,在我們當地小有名氣,老太太也喜歡畫國畫,倆人在精神生活上也很搭調。起初,我以為他們是夫妻,後來才知道二人隻是男女朋友,或者用别人的話來說,「在一起過」,但沒有領證結婚。
老太太一直想結婚,但是老先生從來不肯放這句話。聽說主要還是老先生子女不同意,或者還有其他别的原因。
有一天,二老出去旅遊,老先生在機場發了病,之後就一直卧床在家。老太太精心陪在床前照顧了兩年,也想在最後的時間裡,跟老先生把婚結了。生命垂危的老先生仍然不發話,老太太徹底心涼。倆人在一起好了七八年之後,就這麼分手了。
就像你說的,在婚姻這件事上,男性通常居于主導地位,老先生從始至終抱定不婚的想法,而老太太隻能求而不得。在這個故事裡,愛情應該是有過的,但婚姻不是每個人都能扛付得起。
想必舅爺爺是一個堅定的婚姻主義者。無論是尋求避風港,還是基于陪伴和被照顧的需求,或者有外人無法理解的感情,他都義無反顧地紮進了婚姻。婚姻就是如此,它能包羅人的各種需求,而非隻有一種結合的理由。
他的每場婚姻,似乎還多了一層意味——像是顯示他權力和生命力的鬥争。無論是出身、衰老還是死亡的恐懼,他仿佛都一一戰勝。
可貴的是,你看到了舅爺爺每場婚姻裡的另一個主體,那些女性們。但除了妻子之外,能夠诠注她們的信息實在太少了。我唯一敢确定的是,選擇這場艱難的結婚,她們是需要付出很大的勇氣和力量的,那也是她們人生的一次冒險嘗試。她們在其中,有過哪些幸福,哪些痛苦,哪些遺憾,以及那個跟死亡相關的未解之謎,都将伴随她們而去,成為她們活過的真切印記。
楚明

圖源劇集《父母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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