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洛霍夫在長篇小說的《靜靜的頓河》中,引用過哥薩克古歌中的一句歌詞:靜靜的頓河,你的流水為什麼這麼渾?在一個大雨之夜, 看完在滬上演的、時長達八個小時的同名俄羅斯話劇之後,我覺得這句歌詞可以非常貼切地表達我對其複雜的觀感。
作品的主人公是一群生活在頓河沿岸的草原帶上的鞑靼村的哥薩克(生活在東歐大草原上的遊牧族群),他們在時代洪流中的掙紮和選擇是一個充滿了血與淚、毀滅和死亡的過程,同時也是人性萌發和重生的過程。在俄蘇文學史上,具有同樣品質的巨著還包括列夫·托爾斯泰的《戰争與和平》等,但在筆者看來,《靜靜的頓河》更有詩意和地域特色。
舞台劇《靜靜的頓河》的導演格裡高利·科茲洛夫,早年是個典型的理工男,畢業于列甯格勒造船學院,曾當過工程師,但志不在此,後來又曾就讀于列甯格勒國立戲劇、音樂和電影學院。他在多家劇院執導的同時,也在戲劇學院任教。現在的這家創建于2010年的聖彼得堡馬斯特卡雅劇院的班底就是格裡高利在戲劇學院指導的表演和導演班的學生,他則是劇院的藝術總監。《靜靜的頓河》是他在戲劇學院帶班時,指導學生根據原著所做的課堂教學小品,并在此基礎上形成了現在的舞台劇。筆者此前曾觀看過聖彼得堡小劇院根據費·阿勃拉莫夫的長篇小說《普裡亞斯林一家》改編的同樣是八小時時長的《兄弟姐妹》和莫斯科藝術劇院附屬高等戲劇學校根據陀斯綏耶夫斯基同名小說改編的《卡拉馬佐夫兄弟》,它們的誕生均出于這樣的方式,這也決定了這一類的舞台作品往往具有“群像化”和“片段化”的特點。
基于此,筆者便以兩個标杆為參照來觀看《靜靜的頓河》,一是文學原著,二是以同類方式打造的《兄弟姐妹》和《卡拉馬佐夫兄弟》。
給我的直感,八小時的演出過程有不少靈光一現之處:譬如舞台前部左右各置一個體現了遊牧社群的哥薩克人家庭生活特色的馬槽,根據劇情的需要分别衍化為桌、床,轉眼間随角色的形體語言和大聲吆喝又成了疾馳的馬車;又譬如以演員人手一方披巾上下翻舞來象征在草原上揮舞長柄?刀割草,同時他們有力地甩動披巾猶如戰場上厮殺的馬刀;再譬如舞台深處的正中有時會呈現一道門,既能窺視男女的床笫之歡,又象征着生死陰陽之界。如若把它該劇作為戲劇學院的教學演出,其水準是值得推崇的;但如若作為一個來自素以“文學為中心”的國度的專業劇院,該劇顯然還存在提升的空間和提煉的可能。
問題出在什麼地方呢?我以為,關鍵在“文學”二字。
這裡的文學既指該劇對文學原著的呈現,也包含了舞台演出台本的品質要求。導演格裡高利此前在接受采訪時曾透露,“我們從做小品開始,做了非常多小品……當我們把所有小品集中起來後發現時長有十六個小時,最終保留了這個八小時三十分鐘的版本。”同樣是改變文學名著,同樣是采用相似的創作法,為何《兄弟姐妹》和《卡拉馬佐夫兄弟》獲得了成功呢?筆者以為,舞台劇的《靜靜的頓河》在對原著的改編上有三個問題值得推敲——
其一,結構的合理性值得商榷。
肖洛霍夫原著是四部八卷232章,譯成中文有144萬多字。現在舞台劇的序幕是原著第一卷的第一章,哥薩克普羅珂菲在參加俄土戰争後從土耳其帶回一個被俘的女人為妻。鞑靼村發生瘟疫,村民包圍普羅珂菲的家,誣指其妻是妖婆。沖突中,土耳其女人被打死,臨死前生下潘傑列伊,即格裡高利的父親。全劇終則是原著最後一章的結尾,亡命途中的格裡高利埋葬了阿克西妮娅,回到鞑靼村,在村口與兒子擁抱。
為了有頭有尾地表現格裡高利的人生命運,全劇分四幕,而帶給筆者的觀感是前半部顯拖沓,而後半部則顯局促,這在首尾兩幕中尤為明顯:
第一幕主要是呈現格裡高利與鄰居家的司捷潘之妻阿克西妮娅的情感糾葛,潘傑列伊為了拆散他們,将門當戶對的娜塔莉娅給兒子娶進門,但夫妻同床異夢。這些情節來自隻占原著篇幅7%的第一卷,同時導演還在第一幕裡加入了大量表現哥薩克風俗的歌舞及生活場景,如洗澡時用桦樹條抽身、打草等,使得劇情進戲極慢,一度像是旅遊景點看到的景觀劇。
反觀第四幕,它與第一幕的演出時間相同,都是110分鐘,而它所要表達的内容是占原著篇幅近30%的第七、八兩卷,這兩卷構成了原著中最為飽滿精彩的部分,因戰争導緻的哥薩克人相互殘殺,格裡高利的親人相繼死亡:父親因患傷寒病客死他鄉、獲哥薩克頓河軍死亡家屬勳章的兄嫂達麗亞溺水自盡、妻子娜達莉亞出于怨恨堕胎緻死、母親因極度思念兒子郁郁身亡、情人阿克西妮娅在随格裡高利逃命途中被流彈打死……這些場面非常感人,一個個接踵而至的悲劇将作品推向高潮。令人遺憾的是,這些竟都未在舞台上得以充分展現,有的甚至隻是一筆略過。這方面,《兄弟姐妹》顯然是高出一籌,該劇隻選取了四部中的第二、三部和第一部的少量情節進行改編。
其二,史詩性與抒情性間的失衡。
要知道,這是原著最主要的藝術特色,小說有兩個既對立又呼應的空間:戰場和鄉村;對于戰争的全景式的恢弘叙事與對于哥薩克人日常生活及内心情感的細膩描寫交織在一起。兩者之間既不能割裂,也不能偏廢其中的一方。但是,舞台劇卻是“史詩性”的一條腿細,“抒情性”的一條腿粗,這也是許多評論所诟病的焦點。其表現就是将情節叙述的重心過于傾倒于格裡高利與阿克西妮娅、娜達莉亞的這一組人物關系及情感糾葛上面,但是弱化了原著中戰争與政治的部分,從而使劇作失去了應有的曆史厚重感和哲理性。這在演出的前半部分特别突出。
史詩與抒情間的失衡也體現在舞台設計上,寫實且近似于封閉式的布景大部時間是呈現“天花闆”下的内容,投射于天幕的視頻缺乏整體構思,這麼做導緻舞台向金戈鐵馬的戰場、向遼闊無垠的俄烏大草原、向日夜流淌的頓河水延伸的空間非常狹窄,這也是筆者所始料未及的。要知道,在俄羅斯、在哥薩克,草原具有“養育者”的形象,在一定程度上是“母親”的化身;而頓河則是“父親”的化身。其實舞台劇有一構思還是可取的,即強化了一組人物關系——格裡高利的妹妹冬妮娅沙和科舍沃伊,将其作為一條與格裡高利、阿克西妮娅、娜塔莉亞并存的情感副線。在原著裡,對科舍沃伊這一形象的描寫是在最後的第八卷,格裡高利的最後一次出走與這位妹婿的大義滅親有着直接關系。但舞台劇重抒情輕史詩的傾向,使這些有尖銳沖突的内容沒能充分展現。
曾有學者指出,肖洛霍夫在《靜靜的頓河》中“那種既冷靜又抒情的描寫,顯然是受契诃夫影響的結果”,如果我們有興趣閱讀原著的話,很容易發現這一點。但現在同樣的情節出現在舞台上,我們則很難感受到契诃夫文學手法對于肖洛霍夫的支撐。
其三,關于人道主義精神開掘稍顯乏力。
人道主義始終是俄蘇文學高揚的一面旗幟,高度概括起來就是“要将人當人看待”。體現在普希金的《上尉的女兒》裡,塑造了一個有自己的快樂和哀愁、内心深處埋藏着許多幻想、希冀、憂思和痛苦的農奴起義領袖普加喬夫。而在《靜靜的頓河》中,肖洛霍夫的人道主義精神不僅表現在他對小人物的熱愛,還表現在作家敢于正視那些苦難和死亡的時刻,并以此來揭示格裡高利們的悲劇所在。而肖洛霍夫賦予這樣一個人物人性的光芒,在劇中幾無表現。在沒觀看舞台劇時,我非常希望能有小說第三卷第十一章的内容在舞台上呈現:格裡高利在執行任務時發現一個哥薩克士兵的屍體和他的日記,裡面記載着他與醫科二年級學生、來自頓河的商人的女兒莫霍娃的相識、相戀、分手的過程,為忘掉失戀帶來的痛苦,哥薩克士兵決定走上戰場;他看見第一個被打死的德國兵,同時也是第一次朝德國兵開槍……而舞台劇則是在第二幕讓我們看到:娜塔莉亞的兄弟米特裡追求莫霍娃,約她出來釣魚并強暴了她,事後他想彌補就去求婚,遭到拒絕。兩者相比,人道主義的内涵孰輕孰重很是分明。
最後,我還是要感謝聖彼得堡馬斯特卡雅劇院為中國觀衆送來《靜靜的頓河》,這是這部文學名著在當下的一次重生。通過它的演出,我們可以看到俄羅斯同行對戲劇的态度是一以貫之的,那就是以文學為中心,特别是經典的、經得起時間檢驗的名著,這也是俄羅斯戲劇教學、演出和安身立命的精神支柱,這多少解釋了為什麼俄羅斯戲劇能夠在“黃金”“白銀”的十九世紀大踏步地走向世界戲劇舞台的前沿并延續至今的一個極為重要的原因。
作者:吳小鈞(上海戲劇學院教授)
編輯:陳熙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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