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把妾室扶正的那天晚上,母親與兄長被逐出了家門,而我坐在祠堂裡喝了一整晚的酒,笑得暢快淋漓。
總算是沒有辜負這番苦心籌謀。
1.
我回周府認親之後,被母親扔在偏僻的小院整整一年。
而幼時抱錯的假千金周玉婉,繼續頂替着我的身份,享受着錦衣玉食,衆星捧月。
直到聖上賜婚,要将周家嫡女嫁予雙腿有疾的平王為妃,我才被推出去,替他們的心肝出嫁。
而周玉婉嫁給了最有望繼承皇位的安王。
隻是後來,安王謀逆,前朝驚變,最終登上帝位的是我的夫君平王。
我被困于宮中生死未明時,我的父母兄長正傾舉家之力将周玉婉從安王府接出,送入後宮。
而我嘗盡百草救治回來的夫君,心心念念之人竟也是周玉婉,不顧倫常,将她封為貴妃。
彼時的我,被遺忘在冷宮,饑寒交迫,無人問津。
他們暖閣恩愛如膠似漆,我纏綿病榻嘔血而死。
再醒來,我竟又回到了進周府的第一日。
2.
剛踏進大門,便遠遠地瞧見周玉婉正躲在我的生身母親顧氏懷裡,哭得梨花帶雨。
「娘,你不要婉兒了嗎?十幾年的母女親情都是假的了嗎?」
母親心痛地摟着她,對父親哭嚷:「婉兒是我的心頭肉啊,怎麼能将她送走!我不管旁人,我隻要我的婉兒!」
母女倆哭成一團,聲淚俱下。
而我,這個立在門口的親女兒,成了來拆散她們的惡人。
這一幕何其熟悉。
重來一世,還是一樣的場景。
末了,我的那位尚書父親歎了一口氣:「罷了,以後,你們都是我周家的女兒。」
「靜姀,來,見過你母親和妹妹。」
我靜默了片刻,應了一聲:「好。」
3.
我依舊回到了前世所居的小院裡。
母親說,我剛回來,不懂禮數,先在後院跟着教養嬷嬷學些時日,才好出去見人。
其實我知道,她是怕我出現,周玉婉便時時想起自己不是周家親生,心生委屈。
當真是個慈母,如此無微不至。
翌日一早,我去前院請安。
周玉婉正依偎在母親身旁撒嬌。
「呀,姐姐也來了呀,」她瞧見了我,擡高了下巴 ,笑意盈盈,「母親讓廚房炖了燕窩,姐姐也一起來吃吧。」
我順着她望去,案上熱騰騰的燕窩粥,龍須酥,芙蓉糕,糖蒸酥酪,雞蛋羹......滿桌的佳肴。
再想起昨晚丫鬟端到我院裡的晚膳,廚房剩下的肥肉和又冷又硬的饅頭。
有人理所應當地享受了十幾年本該屬于我的一切,然後一副施舍的态度對我彰顯她的善良大度。
母親瞧見了我,臉上的笑容瞬間消散了一半:「既然來了,就一起用些吧。」
随後又滿目慈愛地接過周玉婉奉上的粥碗:「就知道婉兒最懂事了。」
屋裡言笑晏晏,母慈女孝,唯有我格格不入。
前世,也是有這一出的,不過是在我進府半年之後。
那時,周玉婉十分貼心地替我盛燕窩,然後,整碗燕窩灑在了我身上。
我的腿上被燙得蛻了一層皮,卻無法掀開衣物解釋。
而她卻捂着手哭泣不止:「娘,你不要怪姐姐,她不是故意的。」
随後,母親的巴掌重重落下,痛斥我:
「上不得台面的東西,給我滾回院裡去,别出來丢人現眼。」
火辣的刺痛中,我看到了周玉婉得意的眼神。
那是她給我的警告,不要妄圖與她相比。
她用現實證明,我努力地跟着嬷嬷學規矩,給父母刺繡制衣,一腔熱忱想要融入這個家,不過是徒增笑柄而已。
思及此,我不着痕迹地退開一步,面上依舊謙恭:
「女兒能尋回家人心中萬分感激,近來茹素向佛祖還願,便不耽擱母親與妹妹用膳了。」
而後,我又看向了我的父親:
「女兒遺憾十幾年來未能在雙親膝下盡孝,故而想去紅葉寺裡為父親供一盞長明燈,求佛祖保佑父親仕途順遂。」
提及「仕途」二字,他眼眸動了動,沉聲道:「難得你有這份孝心,那就與你妹妹同去吧。」
4.
上完了香,自寺中出來,周玉婉十分熟稔地靠近我,瞧着我發間的玉簪:
「姐姐這支簪子當真是好看,聽聞姐姐這些年被一個江湖郎中收養,日子過得清苦,怎麼會有這等成色的簪子?」
那是師父留給我的遺物,也的确是我身上為數不多的值錢物件。
上一世她也是這般話裡話外地暗示我這東西來路不正。
不過那時是在府中,她輕慢地把玩着我的玉簪,又松手掉落,清透的和田玉碎裂了一地。
我急忙推開她,去撿地上的碎片。
我不曾用力,她卻跌坐在了地上,捂着帕子開始抹眼淚:「姐姐,我不是有意的……」
我回頭,見是母親來了。
「不過是支簪子,你妹妹也不是故意的,你怎能這樣計較!」
……
神思已遠,我緩過神來,擡手抓住了她伸往我發間的手,用力一甩:
「夜路走多了,容易見鬼,你可莫要樂極生悲。」
「姐姐在說什麼?」她眼睛一紅,「我知道姐姐不想見我,你恨我占了尚書嫡女的身份,我走便是了……」
我冷笑:「眼下周家人又不在,你這番作态給誰看?」
我欲先一步離開,卻忽而聽得身後一道冷淡而熟悉的聲音:「周大小姐好大的架子!」
仆從推着輪椅從樹後出來,那椅上之人,正是我前世的夫君,平王甯祁。
原來是他在此處,難為周玉婉演了這麼久。
5.
瞧着眼前這張熟悉的面孔,那些恍惚的記憶又開始湧來。
那時我剛嫁入平王府,他待我極為冷淡,沒有半分好臉色。
我以為,那是因為他身有腿疾,性情孤僻而已。
我想,隻要真心待人,總能盼來善果的。
半生漂泊,我實在太想有個家了。
我悉心照料,親身試藥,醫治他的腿疾。
他被安王暗算,我替他擋箭,險些喪命。
他被貶斥幽禁時,我陪着他同曆患難。
他看我的眼神裡,終于也有了幾分溫情。
後來啊,前朝驚變,他率軍與安王對峙,而我被安王的母妃囚在了荒蕪的冷院。
數九寒天裡,我凍得發抖,日夜咯血,一直沒有等來他。
我以為他失敗了。
直到小太監嫌惡地冷嘲熱諷,我才知道,他已經登基兩個月,還将周玉婉納入了後宮。
可笑前世今生,他都是她最忠實的裙下之臣。
從前的我好像一場笑話。
渴望被愛,從來不如好好愛自己。
我掐住了掌心難以抑制的恨意。
而周玉婉已經走到甯祈身邊,嬌嬌柔柔地開口:「王爺,姐姐流落在外多年,昨日才回到京都,禮數有缺之處,還請王爺恕罪。」
這滿臉委屈,怆然欲泣的模樣,直讓她的護花使者想掐死我這個不通禮儀教養的罪魁。
甯祁輕蔑地瞥了我一眼:「欺壓姐妹,不敬本王,來人,掌嘴。」
他随侍的兩個仆婦上前來,欲要架住我。
我側身一避,準備動手。
忽然見一個黑色的物什滑過頭頂,直直落到了周玉婉頭上。
竟是一團淤泥,砸得她滿身污濁。
「啊!」她失态地驚呼。
後山方向跑出來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郎:
「六皇叔,是侄兒無禮了。」
那人眉眼清俊,稚氣未脫,笑得有些頑劣:「是嚴虎那混賬弄壞了侄兒的風筝,侄兒才捏了泥團砸他的,不想卻砸中了皇叔的婢女,實在是對不住了!」
先太子的遺孤,皇長孫,甯元嘉。
周玉婉臉色變得極難看。
她何時受過這麼大的屈辱。
甯祁當即皺了眉:「她是周尚書府二小姐,不是婢女。」
甯元嘉恍然:「哦,原來你就是那個冒牌貨啊?」
周玉婉氣急,周家雖從未将她的身世公開,但紙終究包不住火,有心之人想知道的還是會知道。
未等她開口,少年的目光又落到我身上:「那你便是真正的周家嫡女了?」
他扭頭對着甯祈道:「方才見她惹了皇叔生氣,不如,由侄兒來替皇叔懲戒她?」
6.
甯元嘉所謂的懲戒就是将我帶到了校場,要我頂着桃子當活靶。
我内心暗罵了一句「熊孩子」。
「隻練步射未免無趣,不如,我與殿下玩個遊戲。」
我接過桃子,用力往箭靶處正中擲去,果肉飛濺,桃核直直釘入了靶心。
他眼睛一亮:「原來你會功夫啊?」
「殿下見笑了。」
這些年随師父行走江湖,多少學了些防身的招式。
他歡喜地眨巴着雙眼:「那你以後就常來東宮陪我玩吧。」
見我不說話,他有些急道:「你必須答應,我今天可是替你教訓了那個冒牌貨!」
我訝然:「難道殿下是有意為之?」
他滿臉驕傲:「我就在屋檐上,那個冒牌貨的嘴臉我瞧得一清二楚,也就我那兩個皇叔才會喜歡這種矯揉造作的女人。」
孩童心性最是率真,比許多活了半輩子的人都看得明白。
我細想了一瞬,印象中這位皇長孫是極受陛下喜愛的,前世裡,他也曾是議儲的人選,隻是因先太子早逝,前朝無助力,那場奪嫡才輪到安王與平王角逐。
但是無論大義名分,還是心腸秉性,他都遠比那兩人更為合适。
既然有了重來的機會,那麼許多事,都是可以改變的。
7.
周玉婉回府之後好一通哭訴。
父親和母親輪番斥我:「早知接你回來攪得我們家宅不甯,倒不如沒有你這個女兒……」
我靜默着聽着他們責罵,心底卻在冷笑,真正的家宅不甯還在後頭呢。
兩日後,父親赴同僚宴請,徹夜未歸。
之後一月,連連如此。
母親終于發現端倪,拷問了小厮之後,着人去了城郊别院,捉回來一個女子。
那姑娘名殷麗娘,原是戲班裡唱曲兒的。
不過雙十年華,凄凄楚楚美人面,一身雪色緞子勾勒得身段袅袅婷。
兩個仆婦壓着她跪下,一聲巴掌響亮清脆。
「就是這個狐媚子勾引老爺,勾欄院裡出來的,當真是不知廉恥。」是母親身邊的趙嬷嬷。
殷麗娘頂着半邊紅痕的臉,不屑地嗤笑:「嬷嬷倒是想勾引,隻是老爺瞧不上你啊!」
「同是受着男人供養,這宅院中的婦人,與我這勾欄院裡的又有何區别,」說這話時,她的目光看向了母親,「倘若易地而處,夫人家道中落被發賣,隻怕混得還不如我這個狐媚子。」
母親臉色驟變,怒擲下手裡的茶盞,瓷片碎了一地:
「給我壓着打!」
「誰敢,」她一把撥開趙嬷嬷的手,護着小腹,「我已有老爺的骨肉,我看你們誰敢動手!」
母親的目光淩厲地掃向她,随即冷笑:「不知是哪裡來的野種,混淆我周家血脈,給我打!」
屋子裡的仆婦都擁上去制住她,闆子正要落下的時候,忽然聽得外頭一道厲呵:「住手!」
是父親,風塵仆仆的模樣,想來是剛從朝中回來。
「老爺救我,夫人要殺我們的孩兒......」殷麗娘躲進父親的懷裡,哭得撕心裂肺。
正屋裡争執、哭嚷、瓷器碎裂的聲音,此起彼伏。
鬧騰了一整日才塵埃落定。
三日後,父親接殷麗娘進府。
周玉婉憤憤不平:「那個狐媚子當真是唱戲的,在父親母親跟前兩副面孔。」
我低低地在她耳邊,用僅兩人能聽到的聲音道:「論唱戲的天分,妹妹也不遑多讓啊,妹妹當年若是沒有鸠占鵲巢,如今,也該是一代名伶了。」
說罷,我不顧她在後頭氣惱,徑自回到了小院。
......
8.
殷麗娘一早就等在了屋裡。
「大小姐安。」她欠身行禮。
隔着微暗的光暈,我伸手去扶她:「恭喜姨娘得償所願。」
擡眸對視間,會心一笑。
我救下她時,她染了時疫,被班主趕了出來。
蒼白而貌美的臉上,盡是仇怨與不甘。
這樣的人,天生就适合蹚内宅這渾水。
她本姓沈,是吳興府知府之女。
我的那位尚書父親又怎會知曉,當年江南赈災銀貪墨一事,他辦的糊塗案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
因果,總是要報的。
是我告訴她,父親愛聽南調小曲,喜愛有才情的女子。
也是我,在母親捉她回府的那一日,命丫鬟向管家報了信,請了父親回來。
「假孕藥的脈象隻能維持兩個月,姨娘可要早做準備。」臨走時,我叮囑她。
「大小姐放心,」她笑得勾人,「老爺雖然遲暮,可妾到底還年輕。屆時,定然會給周府上下一個驚喜。」
9.
殷姨娘吃了小廚房送去的豆羹,腹痛不止。
父親下令徹查。
最後在趙嬷嬷的屋子裡搜出了附子粉。
父親一怒之下将她逐出了府,此番牽扯出的一衆仆婦丫鬟也都攆去了莊子。
趙嬷嬷是母親的陪嫁。
母親一下子斷了臂膀,還被禁了足。
而我,終于搬出了那冷僻的小院,得以自由出府。
半月後,宮中賞花宴。
隔了一世,再踏入這片地方,心還是會痛。
禦花園裡滿地的楓葉,紅得刺目。
此刻尚未開席,衆世家女在水榭小憩。
有個鵝黃衫子的小姑娘向我招手:「這位姐姐,我們在猜字謎,你要不要一起來玩啊?」
周玉婉笑道:「諸位有所不知,我這個姐姐自幼流落在外,不曾通曉文墨,待會兒,若有難題,我替她答便是。」
我不去看她,隻朝那黃衫姑娘走去:「借筆一用。」
落筆成畫,兩鳥一巢。
我舉着畫對着衆女眷:「還請猜一詩三百中的名句。」
「『維鵲有巢,維鸠居之』,可是這句?」
「不錯,正是鸠占鵲巢。」言語間,我意味深長地看向周玉婉。
她臉色刷白,目光閃爍:「姐姐,今日這樣的場面,你怎能如此不顧大局……」
聽着四圍窸窸窣窣聲議論,我知道,今日之後,流言便再也掩不住了。
既然周府有心隐瞞,那我偏要讓它曬在露天之下。
「周大小姐宮中喧嘩,是将皇宮當作了市井麼?」
是甯祁。
這種英雄救美的場面,他倒是每次都及時。
「果真是鄉野長大,粗鄙無禮。」
面上毫不掩飾的鄙夷,和前世裡他每每見我時一模一樣。
此言一出,四圍瞧戲目光從周玉婉挪到了我身上。
以他對周玉婉的維護,隻怕又要尋由頭折辱我。
我先一步下拜,恭恭敬敬地行禮:
「平王殿下容禀,正因臣女曾流落鄉野,才深知民間疾苦,若非鄉野田夫種的稻米,市井婦人織的錦緞,又何來京中貴人的倉廪豐實和遍身绮羅?」
「巧言令色!」他冷哼。
我姿态依舊謙遜:「所謂禮儀教養,是行之在外,還是歸正于心?
「倘若知曉詩書禮儀,卻無憐憫衆生之心,反對鄉野百姓高高在上加以嘲弄,又算何種禮儀教養?」
此處不僅有女眷,水榭外頭的亭子裡更有新科進士與言官們談詩論道,其中多的是日日上谏憂國憂民的讀書人。
我這番言論,不難引起那些個清傲言官的共鳴。
甯祁若再對我發難,便是惱羞成怒,行事無狀了。
末了,他壓着怒意吩咐仆從:「走!」
周玉婉也随着他離開。
輪椅推過我身側時,我聽見他陰沉的聲音:「再讓本王看到你欺辱婉婉,本王絕不會放過你。」
我内心白眼翻上了天。
前世真是瞎了眼,怎麼會想着和這種人好好過日子的。
10.
筵席将開始,去往前殿的路上,有人拍了我的肩膀。
我擡頭,是甯元嘉。
「殿下有何事?」
少年頂着陽光,飛揚跳脫:「帶你去看場好戲。」
我跟着他爬上樹,底下幽會的兩人一覽無遺。
是周玉婉和安王。
「這個冒牌貨忙得很,進宮一趟,向我六皇叔訴完苦,又來向五皇叔獻殷勤。
「不過,她确實比你更适合當周家的女兒。
「為何?」
「見風使舵,厚顔無恥。」
我不由失笑,看來這個朝臣口中不堪大任的皇長孫,并非全然不聞朝中事啊。
回府之後的日子,每每夢魇中驚醒,我都懷疑自己是否在人間。
我從煉獄而來,要的就是那些負我之人嘗我所苦。
可有許多事,我還未着手開始做,便被突如其來的變數打亂了。
就在賞花宴結束的半月後,宮中來了一道旨意。
賜周氏嫡長女靜姀為平王妃。
我跪在庭院裡,聽着内監尖細的聲音,指尖深深掐入掌心。
前世的聖旨來得沒有這樣快,上頭也并不是我的名字。
這一世,我本已有籌謀,決不會再替嫁。
可上蒼為何與我開玩笑,兜兜轉轉,好似逃不開這宿命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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