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中的柳絮詞出現在第七十回,為史湘雲、賈探春和賈寶玉、薛寶琴、林黛玉、薛寶钗所作。這五篇柳絮詞,篇篇讀來都有精神。被選為第一的是薛寶钗的《臨江仙》,一句“好風頻借力,送我上青雲”,通常被解讀為薛寶钗志得意滿。林黛玉的《唐多令》也比較突出,小說中的衆人看了,俱點頭感歎,說:“太作悲了,好是固然好的。”
但這五首柳絮詞,是不是僅僅為了體現薛寶钗和林黛玉的人生态度呢?恐怕不止。如果說太虛幻境中的《紅樓夢》十二支曲是對姑娘們的命運揭示,那麼,柳絮詞就是在賈家貴氣将要散盡之時,對家族和個人未來的一次命運預示,是即将到來的狂風暴雨之開篇。當柳絮詞出現時,我們就知道,賈家氣數将盡了。
(一)三春三秋:賈家最後一個甯靜的春天
《紅樓夢》中反複提到“三春”,這個詞最初出現在元春的判詞裡,所謂“三春争及初春景,虎兕相逢大夢歸”。如果把三春理解為三人,那麼應該指的是迎春、惜春、探春,元春就是“初春”了。
“三春”更應該指時間。《紅樓夢》中提到“三春”的語句還有以下幾處:
惜春判詞:堪破三春景不長,缁衣頓改昔年妝。
紅樓夢曲《虛花悟》:将那三春看破,桃紅柳綠待如何?把這韶華打滅,覓那情淡天和。
秦可卿臨死托夢王熙鳳:三春去後諸芳盡,各自須尋各自門。
薛寶琴《西江月》:三春事業付東風,明月梅花一夢。
這些語句中所提到的三春,很大可能是指時間上的三年。查看《紅樓夢》中的時間線,會發現主要情節發生在三年之内。第十七回賈政遊園,見稻香村“有幾百株杏花,如噴火蒸霞一般”,此時正是春天,這也是《紅樓夢》三春中的第一個春天。這一年到第五十四回左右中止,總共是三十八回。此時賈府看起來還紅紅火火,諸多富貴榮華、歡樂喜慶的情節都集中于這一部分。
第十七回,賈政遊大觀園
第五十五回“剛将年事忙過”,進入三春中的第二春。這一年結束于第七十回,大約是十五回的篇幅。第三春所占篇幅更短,周汝昌認為第八十回時已經是臘初或臘中,可見第三年即将結束,最多隻有十一二回的篇幅,第三年裡,賈府發生了抄檢大觀園、晴雯之死、賈迎春誤嫁中山狼等事件,賈府氣象大大地敗壞了,之後就将迅速轉入賈府敗亡的結局。
《紅樓夢》對季節非常敏感,除了三春以外,還特别重視秋天。傷春悲秋,到了春、秋兩季,小說中總會來一些詩會之類,通過詩句來不斷暗示人物的悲慘命運,這也是“草蛇灰線,伏脈千裡”的表現。賈雨村曾經誦中秋詩,“時逢三五便團圓,滿把晴光護玉欄。天上一輪才捧出,人間萬姓仰頭看。”甲戌本眉批說,“用中秋詩起,用中秋詩收,又用起詩社于秋日。所歎者三春也,卻用三秋作關鍵。”實際上弄墨重筆渲染的三年裡,第二年春、秋都沒什麼大事項,稱不上關鍵。隻有第一年和第三年的春、秋意味無窮。
第一年春:元妃省親結束,正是賈府鮮花着錦、烈火烹油的時候。這一年春天,“制燈迷賈政悲谶語”,說是燈謎,其實謎面都是詩句,因此也算是一場詩會。比如迎春的謎面是:“天運人功理不窮,有功無運也難逢。因何鎮日紛紛亂,隻為陰陽數不同。”庚本夾批說“此迎春一生遭際,惜不得其夫何!”
第一年秋,正值“秋爽齋偶結海棠社,蘅蕪苑夜拟菊花題”。這個秋天過得最舒心,賈府敗象未顯,詩句固然自寫身份,但總的氣象還是比較鼓舞的。
第三年春,即柳絮詞。春天柳絮紛飛,沒有興旺發達的吉祥寓意,恰恰這又是個詞會。與詩比起來,詞更加婉轉悲涼,幾首柳絮詞,渲染出一片愁雲慘霧。
第三年秋,第七十六回“凹晶館聯詩悲寂寞”,黛玉、湘雲聯句,聯出了“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花魂”這麼個頹喪的句子。賈家絕境,就在眼前不遠。到了第二年春,這已經過了“三春”,就是“家亡人散各奔騰”了。
第七十回的桃花社、柳絮詞,是賈府中能平安度過的最後一個春天。這是向過去繁華生活的告别,在整部《紅樓夢》的布局設計上,這一場文會有着非常重要的意義。
(二)柳絮浮萍:悲劇序曲,衰亡先兆柳絮詞是桃花社的一場活動,林黛玉是社主。和海棠社詠海棠、詠菊花、詠螃蟹不同,桃花社除了因《桃花行》得名之外,實際上就隻有詠柳絮這唯一一次活動。
原本重建桃花社的原因是,“如今正是初春時節,萬物更新,正該鼓舞另立起來才好。”但這桃花詩結尾卻是:“憔悴花遮憔悴人,花飛人倦易黃昏。一聲杜宇春歸盡,寂寞簾栊空月痕。”這意境無論如何都難說是“鼓舞”,以至于賈寶玉看了之後“卻滾下淚來”。可以說,桃花社甫一建立,就籠罩着悲涼之霧。
時值暮春之際,史湘雲無聊,因見柳花飄舞,作《柳絮詞》,這成了柳絮詞會的源起。和菊花詩、螃蟹詩不同的是,柳絮詞不但是詩社衆人比拼文采的主題,還預示着每個人将來的命運,因此它是太虛幻境判詞、《紅樓夢》曲十二支、“第一春”時作燈謎的再演,與其說是詞,不如說是谶語。這一點,各位紅樓夢的研究學者都有所發現。從詞牌來看,寶钗《臨江仙》,寶琴《西江月》,探春《南柯子》,黛玉《唐多令》,寶玉《蝶戀花》,史湘雲《如夢令》,這些詞牌名恐怕不是曹雪芹随意分配的。從所寫的語句來看:
史湘雲:且住,且住!莫使春光别去。
探春:一任東西南北各分離。
賈寶玉:縱是明春再見隔年期。
林黛玉:嫁與東風春不管,憑爾去,忍淹留。
寶琴:三春事業付東風,明月梅花一夢。
薛寶钗:萬縷千絲終不改,任他随聚随分。
六個人,五首詞,其中有三首提到東風。東風送暖,本來是美好的意象,但上文中的“付東風”、“ 嫁與東風”,卻看不出積極、歡樂的意義,隻能讀出虛無缥缈、肅殺冷漠。很顯然,每個人所詠歎的看似是柳絮,實際伏埋着賈府之敗、探春遠嫁、黛玉之死、寶琴将來之不濟,是情節發展的一條隐藏線索。從語言風格上,又體現出作者對人物的性格塑造。
柳絮在古代常常和浮萍聯系在一起。墨客騷人喜歡題詠楊花,李白說“楊花落盡子規啼,聞道龍标過五溪。”晏殊說“春風不解禁楊花,濛濛亂撲行人面。”蘇轼說“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實際上楊花即柳絮,因為古代楊柳不分。《說文》裡說“柳,小楊也”,《爾雅•釋木》說“楊,蒲柳也。”顔師古曾說:“楊,一名蒲柳,可以為矢。”楊花指的其實是楊柳之花,楊柳意象大多來自垂柳,那麼古詩詞中的楊花說的就是柳絮。宋代樓鑰的《楊花》,寫的是“雨壓輕寒春較遲,春深不見柳綿飛”。
楊花柳絮的歸宿是什麼?古人認為是浮萍。他們隻看見在楊花飄飛的季節,浮萍也在水中突然出現,又迅速繁殖,覆蓋整個水面,就通過簡單聯想得出了一個結論:楊花入水,化為浮萍。宋朝林景熙說:“柳花滾雪春冥冥,溪風一夜吹為萍”。 元朝宋無之有《萍》詩:“風波常不定,浪迹在天涯。莫怨生輕薄,前身是柳花”。
現在是柳絮,終将為浮萍。想到這裡,就更能體會柳絮詞所表現出的那種彷徨無定。這本就是柳絮的題中應有之意。對詩詞主題的選擇看似随意,實際是衆人心态的暗示,決定選擇柳絮主題時,就注定了這種悲涼。
許多讀者因為薛寶钗的“好風頻借力,送我上青雲”而感到她和其他諸人格格不入,認為她心思深重,故意以歡愉之詞與林黛玉争勝,出于對林黛玉的同情而厭惡薛寶钗的張揚。這恐怕是誤會了薛寶钗。且不說這時候林黛玉與薛寶钗關系已經很融洽,就這首詞而言,被姑娘們公認“翻得好氣力”,排了第一。賈府中人還是希望局面能夠穩定下來,能夠繼續過上富貴日子的,所以對薛寶钗的這首詞有所偏愛。
至于“好風頻借力,送我上青雲”之句,有學者認為出自北宋詩人侯蒙的《臨江仙·詠風筝》“當風輕借力,一舉入高空”。恰恰在柳絮詞之後,緊接着就是賈府中人放風筝。當時認為放風筝就是放晦氣,風筝飛入高空後,要把繩子剪斷,讓風筝帶着晦氣飛走。如果薛寶钗是以風筝來說柳絮,隐喻柳絮飄飛、送走晦氣,那麼倒是很符合桃花社建立的初衷:“初春時節,萬物更新,正該鼓舞另立起來”。隻是賈府的風筝送晦氣活動并不順利,探春放出的鳳凰風筝與不知誰家的另一個風筝絞在一處,接着“又見一個門扇大的玲珑喜字帶響鞭,在半天如鐘鳴一般,也逼近來”, 三個風筝飄飄搖搖都去了。這到底暗示着什麼,由于《紅樓夢》未完,已經不得而知了。
(三)從菊花詩到柳絮詞:《紅樓夢》的結構問題
《紅樓夢》有多少回?高鹗等人把它續寫到一百二十回,但劉心武等學者指出,《紅樓夢》應該是一百零八回,因為在脂硯齋曾批注說:“今書至三十八回時,已過三分之一有餘”,既然如此,那《紅樓夢》就很可能是一百零八回。
周汝昌甚至認為《紅樓夢》有“結構奇迹”,聲稱原書是“十二乘九”的結構法,就是以每九回構成一個“單元”,到第十二個九回完畢,全書收煞告終。如果照他這種說法,那《紅樓夢》就和《十日談》的框架結構類似了。是否如此還有待公論。
周汝昌又指出,《紅樓夢》分為兩半,每半各五十四回,前半為盛,後半為衰,這種觀點是大緻可以确認的。在本文第一部分已經講到,第五十四回管家等人請年酒,是辭舊歲、迎新年的一章,五十五回把年事忙過,正式進入“第二春”。如果全書真的是一百零八回,那麼這樣安排第五十四回、第五十五回,應當有結構上的考慮,這就意味着《紅樓夢》采取了一種抛物線式的結構,在第五十四、五十五回達到了波峰。
周汝昌
《紅樓夢》的結構設計還可以從海棠社的菊花詩和桃花社的柳絮詞的對照來談。有學者指出,菊花詩中,湘雲以菊花為友,黛玉當菊花為情人,探春視菊花為親人,寶钗将菊花作丈夫,這四人所寫之“菊花詩”是對寶玉情誼的詩化描寫。而寶玉所寫之“菊花詩”卻是怡紅快綠、追求自由之“濁玉”的夫子自道(陳宏:菊花詩賞說紅樓——從探春《簪菊》說起)。那麼,在柳絮詞裡,重心就由對寶玉的情誼轉移到了對家族的憂慮。菊花詩在三十八回,還有十五回到第五十四回。而作為分界點的第五十五回,距離第七十回的柳絮詞,相隔十四回,可見菊花詩和柳絮詞的地位很可能是相對應的。前者為第一年之秋,要表現的主要的沖突還在寶黛感情、钗黛矛盾等個體化的一面,後者為第三年之春,寶黛心迹已明,钗黛早已和好,主要沖突成了賈府的日暮途窮和内部争權奪利,與菊花詩恰好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以五十四回、五十五回之間為分割,會發現前半和後半的情節設計存在一定的對應關系。距離中點十回時,前半部分是“風雨夕悶制風雨詞”,後半部分是“幽淑女悲題五美吟”,距離中點十四回時,前半部分是“劉老老醉卧怡紅院”,後半部分是“酸鳳姐大鬧甯國府”,距離中點二十三回時,前半部分是“含恥辱情烈死金钏”,後半部分是“俏丫鬟抱屈夭風流”。這是不是意味着在布局上有比較細緻的安排?
(四)結語《紅樓夢》中的詩詞,無論是菊花詩、螃蟹詩還是柳絮詞,都不能僅僅視作作者的閑來之筆。它與前文的照應、對個人命運的暗示、作為布局謀篇的體現、表現出怎樣的叙事技巧,都值得認真分析。它不但有豐富的文學韻味,還推動着情節的發展、烘托出作品中各位癡男怨女的形象。
柳絮詞也向我們提出一種可能:書中看似随意點綴的詩詞,是否也形成了一道貫穿全書的脈絡,它的出現時機、吟詠主題,都經過了作者的精心安排。這些詩詞是《紅樓夢》中“草蛇灰線”的一大體現,是谶語、暗示最集中的部分,渲染出“悲涼之霧,遍被華林”的氣氛。它們是作品中的人物和作者本人情志的抒發,離開這些詩詞,就難以真正體會《紅樓夢》中精妙的叙事技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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