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經》讨論“道”與“德”,《道經》所讨論的“道”,是關于宇宙本體、萬物本原,讨論“天道”的運行發展問題,所關乎的更多的是本質論、實在論和普遍性、總體性方面的問題;而《德經》所讨論的“德”,主要是講“德仁義禮”方面的論題,所關乎的是特殊性(人生方面)、局部性(仁義禮儀)和具體性(德行方面)的問題。如果說,《道經》追問的是宇宙萬物的實在性和本質性,那麼,《德經》所探究的是人的生存方式和價值訴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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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德經》有一句話概括了“道”與“德”的關系,即“道生之,德畜之”。那麼,在《道德經》中,“道”與“德”到底是怎樣一種關系呢?下面仔細分析。
第一,“道生之,德畜之”指的是什麼?《道德經》第五十一章,老子從三個方面來闡述了“道生之,德畜之”的基本含義:
第一個方面,老子曰:“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勢成之。”
老子認為,“道”是宇宙本原,世間萬物皆由“道”衍生而來的,“道”是萬物的本原性實在。所謂的“德畜之,物形之,勢成之”,是指“道”衍生出萬物的自然展演過程,“道”通過自身的本然性運動來體現“道”的實在性,并展演為具體性,在這一過程中,“物”得到了蓄養,能得“道”之本性,本然地展示自身,因而,“物”能以其特殊形态來顯現“道”的特性,即得“道”成“形”;而且,“道”顯現為特殊形态時,是以陰陽、寒暑、山澤、風土等因素來形成發展趨勢的,因而稱作“勢成之”。在這個本然性運行過程中,既是“道”的展演,是顯現,又是“德”的形成,即“物”得到蓄養,能受“道”的滋養。這是本原實在性向存在具體性的展開,是由“體”到“用”,由“本”到“末”的過程,也是一切事物獲取形式,形成趨勢的過程。
第二個方面,老子曰:“道之尊,德之貴,夫莫之命而常自然。”
在老子看來,“道”是宇宙本原,世間萬物皆由“道”衍生而來的,“道”是萬物得以生長的母體,所以,“道”是至尊本原,該得到尊崇。而“德”蓄養了“物”,使“物”能獲得“道”的特性,能展演、成形、成勢,因而,“德”非常貴重,值得重視。這一過程是沒有命令幹預的,是本來如此,自己如此,自然而然的,是“道”的本然運行過程,自個兒向來如此。所以,“德”是一切“物”得到了“道”的本性的體現,“德”是“道”的顯現。萬物莫不“尊道”,萬物莫不“貴德”。
第三個方面,老子曰:“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是為至德。”
“道”本然性運行而衍生萬物的過程其實也是“尊道貴德”體現,“物”得以生,得以蓄,“本”顯現為“用”,“道”顯現為“德”。而這“畜之”的過程,既是“物”得到培育,獲得形态,形成趨勢的過程,也是“物”通過自身不斷展演來确認對“道”的特性的體現,因而,也是對“德”的豐富性的展現。
那麼,什麼才是真正的“德”,或者說最高境界的“德”是怎樣的呢?老子以“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來闡述,其意是說,生存沒有個人功利目的,所作所為不執持不執着,成長不受外在目的主宰,這才是真正意義上的“德”,稱為“玄德”。所以,“玄德”就是“至德”,是最高境界的“德”,是真正顯現“道”的“德”。
所以,老子強調“尊道而貴德”,其實就是論述“物”生于“道”,畜于“德”,“道”通過本然運行,自我化育,自我展演,不需要外在動力,不受外在目的幹涉,不由外在力量主宰,順暢地展演為萬物,這就是“道”的“德性”。《莊子·天地》篇稱:“物得以生謂之德”,“德”其實是“物”所得之“道”,在這個意義上,“德”是“道”的特性,“道”是“德”的顯現。而老子的《道德經》最主要的就是論述“道”與“德”的理論。
《道德經》古本
第二,如何理解“德者,得也”和"德者,道之舍"?"道"的本然運行,其實也是"道"在其自在而無為的自然存在方式之下實現自身本質的過程,在這次過程中,“道”展演為“物”,顯現為各種形态的事物。這是“道”不斷展現為“器”的過程。在這一過程中,“道”顯現為“德”,“德”顯現了“道”的特性。
那麼,如何理解“道”與“德”的具體關系呢?
先看看古代典籍對于“德”的解釋:
(一)《禮記·樂記》有一段話說∶"禮樂皆得,謂之有德。德者,得也。"(朱彬∶《禮記訓纂》,第 562 頁)
(二)王弼注《老子》第三十八章時說∶“德者,得也。常得而無喪,利而無害,故以德為名焉。何以得?德由乎道也。”
在這兩段話中,都釋“德”為“得”,隻是,《樂記》是将“德”看成為禮樂修養兼備,這是儒家的觀點,知禮熟樂就是有道德修養的人。所以,“德”所指的“得”是得到了儒家所要求的道德修養。而在王弼注釋中,雖也釋“德”為“得”,但是,其所指的是“德由乎道”,即指依據于道,體現道。“德”為具體事物所有,隻有不離開“道”,才能盡“德”之利。
(三)《管子·心術上》有一段話說:“德者,道之舍。物得以生,生知得以職道之精,故德者,得也。得也者,其謂所得以然也。以無為之謂道,舍之之謂德。故道之與德無間。故言之者不别也。”(戴望∶《管子校正》,《諸子集成》第五冊,北京∶中華書局,1954年,第220—221頁)
這一段話對《老子》的注釋非常精妙,特别值得注意。
首先,提出了"德者,道之舍"的解釋,"舍"有二義∶一是指居室;二為是指施予或給予。在前者的意義上,指的是有道"居住"在“物”中而使“物”有了“道”的特性,這便是"德","德"是“道”的顯現;在後一個意義上,是指“道”将其特性施與“物”,使“物”不僅是具體的物,而且具有了“道”的本質,因而,是普遍性與具體性的統一,天下萬物,皆由“道”給予。因而,“物”的實然存在蘊含着“道”的"所以然",這就是"德"。簡言之,就道的自身之本然實在性而言謂之“道”,而就萬物皆因"道"之給予而成就其自身的本然存在而言,謂之“德”。“道”獨一的,因為它是萬物之本原;“道”又在多樣态的事物中得到顯現,通過萬物之"德"顯現為無限多樣性。
其次,強調了"道之與德無間",認為"言之者不别也"。由于"道"給予(施舍)“物”以特性,使“物”有了"德",所以,“德”是“道”的顯現,因而,從本質上看,二者是同一的,是“體”與“用”的關系,體用統一,在存在的本原性意義上,是相互涵攝、渾然融通的。
(四)《韓非子·解老》說∶"德也者,人之所以建生也。"(王先慎∶《韓非子集解》,《諸子集成》第五冊,北京∶中華書局,1954年,第 103 頁)所謂的"建生",既是指"建立生命",又是指"建立本性",而對于“德”來說,其實一緻的,因為人與物在生命存在的本原性上是同一的,"德"與"道"渾然無間,人與物就其本然實在性而言,是統一的。當然,在實然存在,即現實存在中,是有區别的,人有靈性,物有物理,人可以認識物的規律。然而,人通過認識“物”的規律,卻可以借以反觀自身的自然本性。
莊子有一段話深刻地說明了這一道理: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議,萬物有成理而不說。聖人者,原天地之美而達萬物之理。是故至人無為,大聖不作,觀于天地之謂也。"( 郭慶藩∶《莊子集釋》,第 735 頁)
可見,人與自然是統一的,人與天下萬物是一體的,宇宙萬物,有共同的本質,人與物的“德性”都是“道”的顯現,其生命境界是一緻的。這就是所謂的“德者,人之所以建生也”的含義。
《道德經》古本
第三,如何理解“至德”以及“上德”與“下德”?《道德經》第三十八章(即《德經》第一篇)曰:
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無德。上德無為而無以為,【下德為之而有以為。】上仁為之而無以為,上義為之而有以為。上禮為之而莫之應,則攘臂而扔之。故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失義而後禮。夫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前識者,道之華而愚之始。是以大丈夫處其厚,不居其薄:處其實,不居其華。故去彼取此。
這是《德經》的第一篇,自本篇起,講的主要是關于"德"的内容。在本章中,老子特别闡明了"道""德""仁""義""禮"五個範疇之間的内在關系,體現了老子關于“德”的具體觀點,這既是“道”的理論的展開,又是關于“德”的價值論探索。
首先,老子論述了“上德”與“下德”的關系與區别。
老子說:"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無德。"這是指至高的品德,不刻意顯示德行,原本就内涵着“道”之德,全然合乎“道”;而低位的品德,不忽略品德修行,因為沒有能将“道”之德很好顯現,未能全合乎“道”。"德"者,得也,有得于道謂之德。"德"必以"道"為本原,故而常稱為"道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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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次,老子論述了“德"”仁“”義“”禮“的區别。
(一)在老子看來,“上德"全然符合"道",是”道“的完全的顯現。它體現着對一切萬物無不生養、無不覆育,能體現着"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境界,順其自然,自然而然,因而說“上德無為而無以為”。而“下德”與此不同,是“為之而有以為”,即是說刻意顯示德性,注重德性修養。關于“下德為之而有以為“這一句,有觀點認為帛書甲、乙本出土之後,基本上可斷定這句話原本是沒有的,屬于後人在傳抄過程中添加的。高明先生做過考證,認為老子在這一章是以“道”來觀察德、仁、義、禮四者之不同層次,而以德為上,其次為仁,再次為義,最次為禮,德仁義禮遞相差次,并”相繼而生“。高明先生說:“老子用'無為'作為衡量四者的标準,以'無為而無以為'最上,'為之而無以為'其次,'為之而有以為'再次,'為之而莫之應,則攘臂而扔之'最次。據帛書甲、乙本分析,德仁義禮四者的差别非常整齊,邏輯意義也很清楚。今本衍"下德'一句,不僅詞義重疊,造成内容混亂,而且各本衍文不一,衆議紛纭。如王弼諸本衍作'下德為之而有以為。'則同'上義為之而有以為'相重;傅奕諸本衍作'下德為之而無以為',則同'上仁為之而無以為'相重。由此可見,'下德'一句在此純屬多餘,絕非《老子》原文所有,當為後人妄增。”(參看董平《老子研讀》第三十八章)董平也贊同這種觀點,所以,在注釋時,略去了“下德為之而有以為”這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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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老子分析了德、仁、義、禮四者在顯現“道”方面處于不同層次。《韓非子·解老》就已經區别出了“上德”“上仁”“上義”“上禮”四者,與帛書甲、乙本相同,并沒有講到“下德”,而老子在該章說分析的德、仁、義、禮四者。所謂的"上德無為而無以為"就是強調"上德"全然合乎“道”的特征,達到"玄德"境界,是本然無為的,是自然而然。無意圖,無目的,無欲望,為所"無以為"。即是純粹"無為",與德性修為沒有永不搭界。
所謂的"上仁為之而無以為"的"上仁",指的是比"上德"低一個層次的德行狀态,不是純粹的"無為",有些許”所為“,但而已是"為“得極少,沒有摻雜個人的私意私欲,沒有将"為仁"當作實現個人意圖的手段,進而才說雖"為之"而"無以為"。這即是說,在做的時候是有意識的,但并非為個人私欲去做的。
所謂的"上義為之而有以為"的"上義",所指的是比"上仁"又差一層次的德行狀态,非但"為之",而目還在"為之"的過程之中摻雜有個人的私意私欲,雖是"為義",實是為己之利而為,因而稱"為之而有以為"。這即是說,在做的時候稱是為了大義去做的,而其實卻是為了滿足自己的私欲去做的。
所謂的"上禮為之而莫之應,則攘臂而扔之"的"上禮",指的是比"上義"更差一層次的德行,當"為之"得不到認可時,便強行要别人遵從,即伸出胳膊,強使人順從。這即是說,“禮”是強迫性的,是硬性要求别人遵守規則去做的。
總之,“德”是“道”的完整顯現,是全然合乎“道”,而"仁""義""禮"卻在體現“道”上有不同層次的或缺,就一般内涵而言,"仁"是有所為而不帶私欲,是"愛"的普遍表達,雖不如"上德"之"無為",但也能體現出"愛"的普遍性;"義"是表示“宜而行之”,看似無私欲而為,但卻夾雜着私欲,行"義"是有目的的,雖有“情義”,但不具有“愛”的普遍性;"禮"是處于更低的層次,由強行的規範來維護“所為”,猶如"攘臂而扔之",“禮”越細,強制性越厲害。
老子的這一套關于"仁""義""禮"的說法,不知早期是否有針對儒家學說的意思,但确實是與儒家的“仁”“義”“禮”的說法完全不一樣。與孔子的觀點是大相徑庭的:
其一,老子關于"德"之高下的判斷準則是根據對于“道”的顯現程度來衡量的,對于“仁”“義”“禮”的區分是根據其摻雜私欲的多少來判斷的。其二,對于“仁”“義”“禮”所具有的不同德性,是根據“無為”程度來區分的。在“德”的層次上,是"無為"而"無以為",因而稱“至德”“玄德”;在“仁”的層次上,是"為之"而"無以為";在“義”這個層次上,是"為之"而"有以為";而在“禮”的層次上,是"為之"而強使人遵從,屬于最低級的。
孔子也講“仁”“義”“禮”,而且,對這三者的重視并不遜于老子,可是,孔子不以顯現“道”來判斷“德”,不以對“道”的顯現程度來區分“仁”“義”“禮”,而是将修仁、知義,尊禮視為就是“道”;此外,孔子曆來不主張“無為”,而是主張積極有為。儒家主張“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主張靠積極地在内修仁,在外尊禮來維護道德秩序。
老子與孔子的這一區别,使老子遇到了周禮開始崩塌時,隐而著書立說,著書五千言,神秘玄妙,傳于後世;而孔子卻在禮壞樂崩時,還四處奔走呼号,試圖複辟周禮,最後得不到當時君王的賞識,隻好回家鄉辦學校教書育人。
老子與孔子
(三)老子指出了在禮崩樂壞的時代,價值颠覆,世道錯亂,提倡德性是沒有意義的,反而要認清“德”的不同層次的意義。老子提出了警示世人的觀點,他說:"故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失義而後禮。夫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世道混亂了,人們對“道”的體悟也做不到了,這才使"品德"出現,并受到重視;而"品德"喪失了,便使"仁"産生,"仁"失卻了,便催生了"義","義"失卻之後,便使"禮"規範出現,德道價值每況愈下,而“禮”的出現,使忠信流于淺薄,成了大亂的罪魁禍首。這其實是老子以理想的“道”來展開對現實的價值世界的嚴厲批評,呼喚以全然顯現“道”的“玄德”出現,以便能重建順乎“道”的價值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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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老子指出了失誤,主張去浮華回歸敦厚淳樸的狀态。
老子強調:“前識者,道之華而愚之始。是以大丈夫處其厚,不居其薄:處其實,不居其華。故去彼取此。”所謂的“前識者”,河上公注曰∶"不知而言知為前識。"王弼注曰:"前識者,前人而識也,即下德之倫也。"範應元說"前識,猶言先見也。"焦站說∶"前識,如釋典'前塵'之前,非有諸己之謂也。"陳鼓應說∶""前識',指預設種種禮儀規範。"理解不同,解釋也不同,其實,所謂的“前識”,該是指“失道”之後所出現的"德""仁""義""禮",而且,其德行逐層下降、每況愈下。所以,老子才說是“道之華而愚之始”,意思是隻感受到“道”的浮華外表,這成了愚昧的開始。于是,老子主張,大丈夫立身應敦厚淳樸,而不流于淺薄浮誇,隻有返歸于"道"的本原性真實,存心實在而不陷于浮華,才是糾正愚昧的真正價值理想。所以,要舍去淺薄浮誇,回歸原始天成的渾樸醇厚,這才是正道。
這裡需要注意的是,老子原本并非是直接對着儒家的仁義學說進行批評的,他反對的是對"禮"倡導推行所帶來的忠信流于淺薄,造成的社會混亂狀态,但對于作為價值觀的"德""仁""義""禮"本身,他并不直接反對,而隻是想糾正,使其逐層提高,上升到全然顯現“道”的高度,形成“玄德”的德性價值觀。換言之,"道"作為原始價值理想,具有絕對性,而顯現“道”的"德""仁""義""禮"卻具有相對性,是具體的價值形态。而且,“道”的顯現是一個曆史過程,因而,在具體化形态化的過程中,自然會出現的不同層次上顯現,就出現了"德""仁""義""禮"的相對價值的表現。
關鍵在于,混亂之中,倡導回歸價值本性是最重要的,不能棄"道"的本原性價值于不顧,而應避免相對價值觀的混亂性加劇。否則,将使理想價值觀愈趨颠倒,使社會更混亂。老子試圖以"道"的天真渾淪、敦厚樸茂的價值追求,使人回到原始時期的淳樸狀态,這是逆抗亂世的好意,但也隻能是美好的理想,他避開亂世而隐居著述,但卻無法抗拒随之而來的戰國時代,列國紛争時期,法家、兵家和縱橫家似乎比老子的道家學說更受當時的君王将相想歡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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