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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不出話來 魯迅

生活 更新时间:2024-11-27 00:23:33

我說不出話來 魯迅(難以言說的魯迅)1

還是在上世紀20年代中期,當有人建議魯迅的小說再版的時候,魯迅是反對的,理由是不願意那些文字久久地在世間流行,倒是希望自己的譯作能被更多的人接受。在魯迅意識的深處,所寫的小說也好,雜感也好,是對灰色人間的詛咒,這些是該随着黑暗的消失而消失的,本來就沒有什麼價值。而所翻譯的那些作品,還可以使人一閱,因為那裡的創造力是中國士大夫的世界所沒有的。願意自己的文字速朽,是魯迅内心的感言。他知道,自己所塗抹的文字,未嘗沒有染有舊世界的毒素。青年人是不該過多浸泡在裡面的。

所以,魯迅既憎恨那個破舊的世界,也憎恨自己的思想。他希望于青年人的是别一類的生活。

但事情卻和魯迅的意願相反,在上個世紀20年代的時候,他的作品就被選入了語文教材。喜歡他的讀者是那麼多。魯迅受人歡迎,有多種原因。那完全是一個全新的世界,真實地還原了現實世界的明暗,對生命的痛感的描述是前無古人的,那大概是受到了尼采、安德烈夫、迦爾洵的影響所緻。在那些奇異的文本裡,還有着冷熱相間的幽默,以及精神的穿透力。西方學者的邏輯的力量也呈現在那裡。更重要的是,那些文字都是個體生命的無僞的袒露,自己的困惑、不安及不甘于淪落的沖動都閃現其間。所以茅盾和瞿秋白都感歎那文本的深邃,以為無論在精神的深和藝術的新上,都是當時的其他人所不及的。

将魯迅作品引入教科書,是幾代有識之士的選擇。葉聖陶、呂叔湘、張志公、張中行這些語文教材編輯大家,都對魯迅推崇不已。這裡不獨是意識形态的原因。記得葉聖陶曾經寫過一篇文章,談魯迅的作品,贊佩他沖出古文的束縛的智性,認為它們是可以做學生的示範的。張中行在《文言與白話》一書裡講文章的章法,多舉魯迅的例子,用以證明文法精妙的緣由。向中學生推薦魯迅是知識界自發的事情。第一代魯迅研究專家李何林從20年代末開始就專心于魯迅資料的收集,後來在大中學開設關于魯迅作品教學的講座;思想家顧随在上個世紀30年代就在學校裡宣講魯迅;孫犁在戰争年代還編過魯迅研究的小冊子。上述諸人從魯迅的文字裡發現了彌足珍貴的思想因子,把魯迅閃光的文本介紹給青年,使他們至少可以懂得創造和審美、愛心與責任的價值。魯迅這一點很早就被人們所意識到。

魯迅的文章在深層領域有一種不好言說的意象。他的暗功夫很深,沒有都在字面上體現出來。巴金、朱自清、冰心這樣的作家都很清純,字面上的東西也就是思想裡的形态。魯迅不是這樣,他的思想在表層的體現隻是一部分,還有許多藏在文字的背後,那就是我想強調的暗功夫。講解《狂人日記》《阿Q正傳》《祝福》等篇章,不能不講暗功夫的内容,這是一個挑戰,八十餘年來一直困惑着講解者。實際情況是,學生理解吃力,老師授課也吃力。妙而不解其故,不獨魯迅如此,像歌德、尼采、薩特等人的文本在今天的西方學校裡也面臨着叙述的困難。

什麼是魯迅的暗功夫?這應從他的知識結構說起。魯迅早期學醫,後來喜歡摩羅詩人,在尼采、克爾凱郭爾、斯蒂納的世界裡浸泡過。他還注意科學思想史,很早就寫下《科學史教篇》這樣的宏文。留學日本時,他随章太炎學過文字學,對音韻和訓诂頗有興趣。晚年他曾打算寫一部《中國字體變遷史》,可惜未能動手。在意識的流動方式上,魯迅有嵇康、李商隐的磊落與隐曲,還受過蒙克這樣存在主義畫家的影響,灰暗背後是不安中的悸動與呐喊。他晚年又關注普列漢諾夫和托洛茨基的藝術觀。他對心理學、民俗學、考古學、人類學、曆史學都有興趣,對正史之外的野史、民間史也頗有興趣。在他的藏書裡,僅日文的考古報告就有多部。他所收藏的朝鮮地區考古報告,在生前沒有談論過,但他在論及朝鮮的曆史時,就充分顯示了對其文化的理解,關心的是“他人的自我”,強調互為主體的關系。這個看法,令今天的韓國人感動。如果不看魯迅的相關藏書,就無法理解其思想的過程。這些暗含在文字裡,我們隻有到背後尋找,才能入其堂奧。比如他對張獻忠和李自成的反感,在他的雜感中隻略為一提。可是我們看他讀過的明清之際的野史劄記、鄉邦文獻,就豁然于他何以警惕流寇和愚民的破壞。像《阿Q正傳》就有明清野史小品的痕迹,寫法類似舊式筆記,加之夏目漱石、果戈理的筆意,雜取種種而自成新體。《故事新編》則有對古文明的種種解析,對莊子、老子、墨子的東西都進行了現代意義上的打量,其問不乏諷刺、幽默乃至惡搞。他在作品裡将這些深潛在内心的知識與意象都省略掉了,以緻我們無法知道那些鮮活的思想是從哪裡來的。我想,要理解魯迅,不進入他的暗功夫裡,隻從他的自述和同代人的回憶錄裡找材料,總是不行的。

因了這暗功夫,他的創作就呈現了與世俗社會不同的色澤。思維的過程是反思維的。怎麼理解這個反思維呢?我以為他的文字是直八現象世界的本質,找到了一種新的詞語結構和表達結構。比如他說:“當我沉默的時候,我覺得充實;我将開口,同時感到空虛。”這是不是對世俗言說概念的奚落,也就是對已有表現方式的警惕?還比如《墓碣文》的話:“于浩歌狂熱之際中寒:于天上看見深淵。于一切眼中看見無所有;于無所希望中得救。”這是對現存價值的否定,舊的範式失靈了,不能表現生活的本真,隻能用一種反邏輯的悖謬的方式曲折地顯示内心的一隅。魯迅說自己并沒有把内心的話說完,我猜想是怕落入語言的陷阱,以免重複士大夫的詞語秩序。

魯迅的一生,就是想颠覆掉流行在中國幾千年的“瞞”與“騙”的書寫方式。對自戀和無我的世界有一個清算。但因為那時候言論受阻,有時說話就不得不盤繞迂回。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如上所說。怕自己身上的鬼氣和毒氣傳染給青年,于是将思想的另一部分潛藏或者割舍掉。他在憎恨那個世界的同時,更憎恨自己的世界。所以讀魯迅的書,我時常覺得他是在和自己搏鬥,也因為此,就顯出靈魂的真和思想的深。我們幾千年的讀書人,敢于暴露世界和自己的人向來是稀少的。

攻擊魯迅的人說他偏激,這是不正确的。中國人總是太世故,在孔老夫子的教導下行事,不偏不急,擇安而居。侵略者來了,隻好做奴隸。凡事不關乎己則視而不見,于是便阿Q般地存活。不錯,他是主張痛打落水狗,今天看來是不夠寬容,可是這是用血換來的教訓。辛亥革命之後,多少落水狗上岸咬死了人,這樣的故事是很多的。他何嘗不期待寬容,但當權者不寬容于百姓的時候,是不能書生氣地講什麼公允與自由的。對那時的語境倘不了 解,就不能進入他的世界。比如他主張少讀或不讀古書,似乎是民族虛無主義。但在那樣的時代,複古之風絞殺現代民主,不輸進西方的精神行嗎?魯迅對古書的态度是從今人的個性意識中闡發出來的。不是從整理研究的态度出發的。科學與民主是最缺乏的東西,他說那樣偏激的話,實在是矯正人們的思路。以他自己的經驗,讀古書使人消沉下去,而讀外國的書卻有做事的沖動,是的的确确的。

不要以為他主張不讀中國書就真的告别古人,不寬容就沒有大愛的慈心。他的藏書裡,古書很多,到晚年也在讀舊書。他讀它們乃是尋找攻擊的對象,在閱讀了大量舊典籍後,他才意識到年輕人告别舊傳統的重要。而在對文學青年和畫家的态度上,他的父愛感那麼強烈,甚至對蕭軍的野氣大加贊賞,對郁達夫的憂郁頗為親近。把自己的稿費捐給青年人出書,哪有一點怒目金剛的樣子?魯迅的文字和他的生活有時有不同的一面,參考起來對照,就會發現他不是隻有鬥争者的兇相了。

我曾說過,魯迅的作品是不重複的。所以大中學教材的選本都不能折射出他的精神的全部。理解魯迅必須讀他的譯著,以及整理古籍的思路。這兩者在過去的授課者那裡是鮮有涉及的。他的許多思想和藝術表現形式都來自外來哲學和藝術的暗示,在對現實的反映裡,這些作為一種參照,起了很大的作用。講解《狂人日記》怎麼能離開安德烈夫的小說對照?《故鄉》的結尾處關于希望的叙述,是和尼采的《蘇魯支語錄》有關的,意思也接近。他講的“從噴泉裡出來的都是水,從血管裡出來的都是血”,意象取之托洛茨基的《文學與革命》。托洛茨基在中國長期以來是個禁忌,不能提及,所以魯迅的話就成了獨創,解釋者拔高地談論,反把其精神的過程省略了,他似乎是個神,學生是反感的。一旦知道魯迅借鑒别人的思想,并有所内化,我們倒能體味他常人的心态,其思想的流動曆程就可以和人親近起來。再比如他的許多雜感和日本作家有接近的地方。比如他的《小雜感》幾乎就是有島武郎的随筆的脫化,魯迅受其影響,雜以己身體會,有了另外的意象,在精神上比前者還要深廣。當然,每一篇作品還有其他的因素起作用,隻是以前人們忽略了而已。

從整體來看,魯迅的作品形成了一套特有的叙述方式,這個方式的密碼是什麼,我也不知道,難以描述。但他的基本形态與流行的觀念和價值取向是不同的。他一生要颠覆的就是這個東西。遺憾的是,幾十年來,我們一直在用魯迅最厭惡的方式來解析魯迅,不僅和他的思想隔膜,與青年的心理也産生了距離。反倒将一個豐富的形象簡單化了。我注意到近50年來對魯迅作品的教學資料有許多好的觀點,審美的把握也是有成績的,但卻沒有消除學生的疑惑,反而越聽越糊塗。魯迅的基本哲學命題是人的有限性,王乾坤先生曾精彩地論及這一點。而我們對作品的描述卻用了無限誇張的詞彙,将其思想完美化。例如《藤野先生》的隐含,是贊美日本人呢,還是耿耿于那個國度?如果是前者,顯然是簡單化的理解,而專講後者,我以為也是片面的。魯迅意識的複雜性在于,選擇了什麼的時候,也就警惕了什麼,從不非此即彼。這個思維特點是要和學生交代的。可惜我們的教育不太訓練這樣的思維。有一次他的學生李秉中問他是否可以結婚,魯迅的回答是:

結婚之事,難言之矣,此種利弊,憶數年前于函中亦曾為兄道及。愛與結婚,确亦天下大事,由此而定,但愛與結婚,則又有他種大事,由此開端,此種大事,則為結婚之前,所未嘗想到或遇見者,然此亦人生所必經(倘要結婚),無可如何者也。未婚之前,說亦不解,既解之後,——無可如何

我覺得這是魯迅特有的思維形式,這個形式與千百年間士大夫的意識是相對的。不結婚是有問題的,但結了婚也有另一種問題。魯迅在這裡看到了存在的合理性中的悖謬,而表達方式也是确切裡的悖謬和悖謬裡的确切。如果我們還用非此即彼的邏輯看待他,怎麼能進入他的精神深處呢?魯迅文本是對國人性格的挑戰,進入他的世界,是一個挑戰的過程,如果四平八穩地描述,不僅與其不相關聯,也會造成學生的逆反心理。那些精彩的作品就會從青年的視線裡滑落下去。

那麼,語文課本就不能講解魯迅嗎?也不是的。問題不在于他的作品選擇多少,或者選擇什麼。而在于如何學會理解和闡釋這個特異的存在。我們如果不能像先生那樣天馬行空地飛動,或者至少理解他的從解構自己開始的悖謬的情感方式,那麼結果還是可能八股氣的。一個反八股的文本竟被八股所對待,豈不可歎也夫!所以魯迅作品的教學不是魯迅文本存在問題,而是我們這些解釋者出現了問題。不從我們的認知邏輯找病源,什麼優美的作品都可能被無趣化處理。與魯迅的文本對照的時候,我常想,我們的社會在許多方面雖是進化了,但在智慧的表達上,似乎不及五四文人那麼灑脫。這不是教育學的問題,而是文化的環境問題。就教學談教學,就文本講文本,是不太解決根本問題的。

話題說遠了。我坦言,講上述觀點時,自己也疑心,也在用魯迅最厭惡的語言來描述魯迅。說他的世界難以還原,不是炫耀觀點。當我們還存有奴隸相的時候,是不配和先生并駕齊驅的。他的文字活在我們的世界,有時又不屬于這個世界,如此而已。

(孫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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