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萬物,本是客觀存在,然而詩家常常帶着自己的情感來觀照萬物,借自然意象來抒發情懷,因而萬物帶有濃厚的主觀色彩,正所謂“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這種滲透了人的主觀情感的物象在古典詩學中叫做“意象”。古典詩詞中的意象,常見的有月、花、鳥、流水、芳草、梧桐等,其中“月”這一意象更受文人青睐。
早在《詩經》中就有“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的詩句。在我國幾千年的文學長河發展過程中,月亮在詩詞歌賦中被文人拿來反複吟唱,而李白與蘇轼,是其中優秀的兩個代表。他們雖然處于不同的時空下,卻都對“月”的創作情有獨鐘。
從外在表現上看:李白的月,是飄逸壯大的;蘇轼的月,是清空灑脫的。
李白的詩歌,充滿想象,境界闊大,即便寫月亦是如此,詩中的月經常就是李白自我性格的寫照。物我合一,月亮被賦予“李白式”色彩。
在《月下獨酌》中,詩人由“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的嬉戲中産生與月“永結無情遊,相期邈雲漢”的想法,雖是獨酌,李白卻能産生無限的想象與詩意。李白在詩中喜以“弄月”來表現自己的灑脫風采,如《鳴臯歌奉餞從翁清歸五崖山居》雲:“憶昨鳴臯夢裡還,手弄素月清潭間。”《峨眉山月歌送蜀僧晏入中京》雲:“一振高名滿帝都,歸時還弄峨眉月。”“賒月”更能表現李白與物相遊的風采,如《送楊山人歸嵩山》:“暫就東山賒月色,酣歌一夜送泉明。”《陪族叔刑部侍郎晔及中書舍人至遊洞庭五首》其二雲:“且就洞庭賒月色,将船買酒白雲邊。”
月與水在一起搭配很是常見,李白用江水襯托月色,氣勢壯大:“人疑天上坐樓船,水淨霞明兩重绮。相約相期何太深,棹歌搖艇月中尋。”(《江上贈窦長史》);“月随碧山轉,水合青天流。杳如星河上,但覺雲林幽。”(《月夜江行寄崔員外宗之》)
即便是邊塞的月,同樣很有氣勢,試看《關山月》:“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勾勒出了一幅尤為壯闊的邊塞圖景。以廣闊的空間和時間作為背景揭示了戰争給人們帶來的痛苦,而在這萬般痛苦之中又飽含着強烈的思想之情。
作為宋代文人,蘇轼有典型的宋人的特色,他雅緻,内斂,因此對月光映落酒杯的清冷境界尤為喜愛:“先生獨飲勿歎息,幸有落月窺清樽。”“山城薄酒不堪飲,勸君且吸杯中月。”在月色中飲酒,更讓人陶醉,别有一種雅趣。
而半生的坎坷遭際,宋代“儒釋道”三教合一,因此蘇轼既有用世之心,又有禅悟的“空境”,一種入禅之境。試體會:《點绛唇》(閑倚胡床)“與誰同坐,明月清風我。”
蘇轼對現實有不一樣的思考,如《行香子·述懷》雲:
清夜無塵。月色如銀。酒斟時、須滿十分。浮名浮利,虛苦勞神。歎隙中駒,石中火,夢中身。
雖抱文章,開口誰親。且陶陶、樂盡天真。幾時歸去,作個閑人。對一張琴,一壺酒,一溪雲。
同樣是月下獨酌,東坡從“浮名浮利”而“虛苦勞神”的經曆中徹悟“作個閑人”的好處。
從内在意蘊上看:李白的月,是浪漫的自我;蘇轼的月,是現實的鏡子。
王國維說:“一切景語皆情語。”尤其是古典詩詞中的寫景,大多不是純碎的寫景,一般都是将寫景與抒情言志融為一體。
若是借月抒懷,李白就更有一種“李白式”的豪氣,《行路難三首》之三說:“含光混世貴無名,何用孤高比雲月?”李白以“無名”為貴,“無名”就是獲得與天地齊驅的“大名”,這種灑脫不羁竟超過了古人以及雲月。這三首《行路難》寫與李白被“賜金放還”之後,詩人一邊發着牢騷,不斷吟詠着“行路難!行路難!”,但也不忘保持着風度,堅信“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挂雲帆濟滄海。”
《宣州謝朓樓餞别校書叔雲》:“俱懷逸興壯思飛,欲上青天覽明月。”,寫這首詩的時候,李白已經50多歲了,但依舊碌碌無為,那又怎樣呢?李白從不避諱自己的志向,即便遭受生活與命運的諸多打擊。
蘇轼的詩歌,則多充滿對命運多舛的自我開解,富有人生哲理,甚至浸潤了禅味。東坡在借月傳達志向的同時展現對人生價值的思考。《次韻吳傳正枯木歌》:“天公水墨自奇絕,瘦竹枯松寫殘月。”豈非正是對自己一身傲骨的刻畫?“殘月”與“瘦竹”“枯松”一樣,堅守着自己認為正确的。
《十一月二十六日松風亭下梅花盛開》:“豈惟幽光留夜色,直恐冷豔排冬溫。松風亭下荊棘裡,兩株玉蕊明朝暾。海南仙雲嬌堕砌,月下缟衣來扣門。”表面上寫的是梅花生長環境的荒僻與其外形的瑩潔,實則有自述固窮守潔之意。
又如《東坡》詩雲:“雨洗東坡月色清,市人行盡野人行。莫嫌荦确坡頭路,自愛铿然曳杖聲。”在缺憾的人生道路上,蘇轼卻選擇笑傲崎岖路,樂得自在。他的詩詞中,有現實的折射,是他真實心境的展現,蘇東坡是個天生的樂天派。這種灑脫,在後世圈了無數粉。每一個在現實中遇挫的人,都能跨越千年,從蘇轼那裡汲取力量。
《前赤壁賦》中,蘇轼徜徉在赤壁古戰場中,在“月出于東山之上,徘徊于鬥牛之間”的月景中,同行遊客們“誦明月之詩,歌窈窕之章”。當有人怅然悲觀地“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歎不能“挾飛仙以遨遊,抱明月而長終”之時,東坡卻給出了思考的結果:“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明月亘古不變地懸照在詩人眼前,詩人也主動融進了無邊的月色中,盡情享受江上的清風,山間的明月,俯仰天地,忘懷得失。東坡以如仙的風骨,達觀積極、順其自然的心态面對人生,在與清風的交流、明月的融合中實現了對自身的超越。
葉嘉瑩先生說得有趣,李白是個天才,東坡也是天才。隻是,李白是不幸落到人間的,所以他這個人做事寫詩都是在像一張網裡抗争;而東坡,他是個凡人,卻沾染了幾分仙氣兒,他用這“仙氣兒”來解脫人生的不幸。(此段參考了《葉嘉瑩說初唐詩》)
要之,李白筆下的月意象主要體現出壯大自我情懷,“月”與“我”渾然莫辨,其形态又随物賦形,從而形成了一種人與物自由來往于天地之間的飄逸之感;蘇轼筆下的月意象則更多地體現一種領悟人生的通透,填充了人格特征,有一種清雅自适與自我完善,充滿了一種由自然而禅悟的哲理意蘊。
不妨将兩人比較相近的兩篇作品做一比較。李白的《把酒問月》:
青天有月來幾時?我今停杯一問之。
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卻與人相随。
皎如飛鏡臨丹阙,綠煙滅盡清輝發。
但見宵從海上來,甯知曉向雲間沒。
白兔搗藥秋複春,嫦娥孤栖與誰鄰。
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
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唯願當歌對酒時,月光長照金樽裡。
蘇轼的《水調歌頭》: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惟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轉朱閣,低绮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别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裡共婵娟。
李白欲“問月”,對月有所深思,但在作品中,我們看到作者所問的隻是何以月常在而人卻不能随這一古老的問題,灌注在其中的連接古今的濃濃愁緒,由此生出及時行樂的感喟。
蘇轼的創作是李白作品的繼續,蘇轼則在前兩句中就概括了李白的思索内容,卻又增加了“高處不勝寒”的感遇之思和“此事古難全”的通達之悟,尤其是“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可謂道盡了人生的真相,有着濃厚的哲學意味。
簡言之,李白的月,寄托着詩人滾燙的感情;蘇轼的月,承載着詩人理性的思考。
榮格認為:“每一個意象都凝聚着一些人類心理和命運的因素,滲透着我們祖先曆史中大緻按照同樣的方式無數次重複産生的歡樂與悲傷的殘留物。”中國古代詩詞中這種對“月”的澄澈、靜谧、柔和的審美傾向,正是體現了中國人天生含蓄、内斂的氣質。華夏民族大抵是有一種内剛外柔的民族性格的,内在澄澈晶瑩,外象柔美靜谧的“月”恰恰暗合了這種特性,因此許多中國古代詩人不約而同地選擇“月”這一意象。
李白與蘇轼,這兩位不同時空下的優秀詩人,以他們詩人特有的敏銳與精妙的審美,帶我們走近古典詩詞中“月”的豐富的意象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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