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繼明
1
不用說,春天就是一年中最好的季節,日出江花紅似火,春來江水綠如,可是,我卻無福消受。每到春天,我要麼鼻子堵塞,噴嚏連天,雙眼腫脹;要麼鼻涕長流,淚眼婆娑,頭昏腦悶。吃遍各類感冒藥,也不見好,非要等到四月底落紅遍地的時候,才能慢慢好轉。近來才聽好友說,這不是感冒,是過敏。過敏的對象,要麼是漫天飛舞的梧桐樹的絨毛,要麼是随風傳播的花粉,吃感冒藥是好不了的,得吃抗過敏的藥物。于是,同吃感冒藥泰諾和抗過敏藥開瑞坦,雖略有好轉,也沒見全好,還得等到春紅落盡的春末夏初了。
在這艱難之中,我卻沒有錯過一次春遊,去年去的是蔡甸的九真山,我是一路打着噴嚏,流着眼淚,揩着鼻涕,“哭”着上山的,但這并沒有妨礙,它給我留下了的那些美好的記憶,就像春天雖然細菌蔓延,疾病流行,但這終究敵不過春光明媚,百花盛開。
早上,我上了大巴,坐在張老師的身邊。在打着噴嚏,揩着鼻涕,流着眼淚的間隙,我給張老師讀起了《門孔》,這是著名文化學者餘秋雨為著名電影導演謝晉寫的一篇紀念文章,文辭真摯,感人至深。
去年春遊,除了和張老師闊談的《孔門》,我記憶猶新,還有那道桃膠炒雞蛋的菜肴,我印象深刻。
老家的門口有一棵很大的桃樹,是我爺爺年輕的時候載的,等我有記憶的時候,已是亭亭如蓋。但我從不知道春天的時候要把桃樹砍出口子,冒出油來,夏天才能長出又多又大的桃子,隻知道從節疤裡冒出的黑油顯得很髒,抹到手上,洗不淨。當一盤桃膠炒雞蛋端上桌的時候,我以為是木耳炒雞蛋,但仔細看來不像,又以為是地衣炒雞蛋,但卻沒有這麼滑口,感到驚訝地問,“這是什麼呀?”有同事睥睨地看着我,“鄉下來的,沒得見識。”
我終于第一次知道桃樹油還可以炒雞蛋,聽說是美容的,我趕緊打電話,叫老娘把家裡的那一棵桃樹砍幾刀……
2
今年的春遊要去東坡赤壁,我很激動,因為這是我人生第一次春遊去的地方。記得那是1982年的春天,盡管華夏大地開始了改革開放,但作為大别山深處的一個小山村,還是那麼貧窮閉塞。我聽去過漢口的爺爺說起外面的世界,說有一個盒子能看到人影,勾起了我對山外的渴望。
人有些奇怪,有些重大的事情一轉眼就忘了,可是有些無關緊要的細節,卻一輩子也忘不了。離1982年已經三十六年了,我卻記得那四月的一天。早上,天是陰沉的,似乎也沒有要下雨的迹象,我背着母親給我煮的四個雞蛋,揣着五毛錢,翻過兩座山,到了學校。山村小學的操場上停着一輛敞篷的貨車,大概是因為要拖人,所以加高了兩旁的擋闆。今天這種車還能看得到,多半是拉牲口的。我們是如何颠簸着去的黃州(還去了鄂州西山),在東坡赤壁看到了什麼,完全沒有印象,唯一記得的是在西山的山洞裡,有很多的玻璃瓶裡浸泡着的胎兒(很久以後才知道那是标本)。那種驚奇是山裡孩子從沒有見識過的,所以,到了今天也沒能抹去。除此之外,還記得的是,在回家的路上,下起了淅淅瀝瀝的雨,在敞篷車裡站着的孩子們,裹緊了衣服,擠在一起,也擋不住四月的風;雨越下越大,順着額頭,蒙住了雙眼,流到了嘴裡。有好多孩子生病了,第二天沒有來,但似乎沒有人抱怨,第二天到校後的那種興奮和驕傲,絕對超過考試裡得了滿分。
我之所以對這次春遊念念不忘,其實最重要的不是裝在瓶子裡的胎兒,而是兩塊蛋糕。我第一次在鄂州西山,看到了那種松松軟軟的、用一絲油紙纏着的黃色小蛋糕,感到驚奇,五分錢一個,很多同學都買了,當然我也買了,我覺得這是人間美味,這種惬意,後來從沒感受過。在回家淋着雨的車上,我看到鄰村的同伴緊捂着濕漉漉的衣服,我奇怪地看着他,他說:“我給我媽帶了兩塊蛋糕。”我一聽,覺得臉上熱辣辣的,是的,我怎麼就沒想到給我媽買幾塊蛋糕呢,她也沒吃過呀,我爸給了我五毛錢,我隻用了兩毛,還有三毛在荷包裡。我常常為自己的遲鈍感到羞愧,也許沒有經過世事的孩子,總也長不大。後來,為了安慰自己的内心,我總是想法設法地讓父母感到高興。多年來,在父親的生日裡,我必定要回老家(母親的生日是臘月裡放了假),哪管離家四百餘裡地,就是為了讓自己少一份自責。
3
今天,我們又要去東坡赤壁,應該是三十多年後的一次還願。我早早地吃了泰諾和開瑞坦,我不想“哭”着去給我帶來美好回憶的地方。
這次坐着豪華大巴,寬敞、明亮、幹淨,和三十年前那輛敞篷貨車相比,天上地下。可惜,張老師不在身邊,沒人和我一起感動《第一次背娘》,我隻好默默地看着。
“曾經瘦小的娘,有着一個寬闊而又溫暖的背。兒時,娘的背是我們兄妹最溫暖的家。多少次,壓彎了娘的腰,娘卻舍不得把背上的兒女放在勞作的地頭上,娘擔心螞蟻、蟲子爬上孩子的臉……多少次,熟睡中尿濕了娘的背,娘顧不上擦一擦,卻急忙看看孩子的衣褲是否濕了不舒服;多少個雨雪天,爬下娘的背鑽進娘的懷,娘用單薄的身體為我們遮風避雨……”
第一次到東坡赤壁,我是個懵懂無知的孩子,不聞“大江東去”,今天我再到東坡赤壁,已過不惑之年。“人世幾回傷往事,山形依舊枕寒流。”我多少開始懂得了一點蘇轼當年被貶黃州的落寞,所以我最喜蘇轼的曠達,可以紙上抱怨天地不公,但卻要踏踏實實地熱愛自己的生活。
記得,那是1082年(宋神宗元豐五年)九月,蘇轼填詞一首《臨江仙》,“夜飲東坡醒複醉,歸來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倚仗聽江聲。 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靜毅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這詞第二天就傳到對面鄂州太守的耳中,他可有監視蘇東坡不得擅離黃州的職責,這把他吓得不輕,當他急忙劃着小舟,越江追尋蘇轼的時候,發覺蘇東坡尚卧床未起,鼾聲如雷,仍在酣睡。
也許是來自鄉下的緣故,我從小就喜歡吃肥肉,特别是那種肥瘦相間的五花,開水撈後油煎,白糖燒焦上色,用文火慢炖,至入口即化,這方式類似東坡肉的做法。蘇轼在《豬肉頌》裡說,“洗淨铛,少着水,柴頭罨煙焰不起。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時他自美。黃州好豬肉,價賤如泥土。貴者不肯食,貧者不解煮。早晨起來打兩碗,飽得自家君莫管。”據說,蘇轼在這裡所說的豬肉,是當地的土豬,在城裡是沒有的,還聽說每一種地方美味,務必要當地的水,就像全國各地都有蘭州拉面,但正宗的蘭州隻有在蘭州吃得到,這一點,我曾經問過一位來自蘭州的回民拉面師傅,他很肯定地告訴我,“絕對。”可是,春遊的時候,菜肴豐富,獨缺了這東坡肉,正覺得遺憾,有主事的人告訴我,“東坡肉太油膩,很多身體有疾的人吃了不好……”,聽後默然,深以為是,的确,有時為了一時口舌之福,而讓身體受千日之累,古人說,病從口入,是有道理的。忽然想起,《紅樓夢》中的那句對聯“身後有餘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
4
今天天氣真好,早上微微下了點小雨,一掃空中飛舞的絨毛和花粉,我閉塞的鼻孔,一下子就暢通了,還聞到了花的香味;一早上有點熱辣的眼睛,蒙着些許淚水,現在也一下子清新了,春光無限。順着江邊行走的時候,我忽然想起了古人,聖人大概也是要春遊的,《論語·先進》裡記載,曾皙說:“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孔子深以為是。如果說朱熹也算是聖人的話,他在《春日》寫道 “勝日尋芳泗水濱,無邊光景一時新。等閑識得東風面,萬紫千紅總是春。”他去泗水邊春遊,肯定也是高興得像個小姑娘,但我不喜歡他,他裝逼的時候多,《關雎》明明是一首追姑娘的詩,非要符合成後妃之德,豈不是不解風情?不懂倒也罷了,明明是懂了,還要鬼作。我最喜歡的還是李白的那首《春夜宴從弟桃花園序》,他寫道:“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古人秉燭夜遊,良有以也。況陽春召我以煙景,大塊假我以文章。”是啊,人生短暫,來到世上隻不過是寄居一時,為什麼不在這最美的春天裡感受最好的景色。
“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有個故事講得最好,說的是,旅行有兩種态度,一種人背着籮筐,低着頭,尋找地上最美的石子,然後把它拾到筐裡;他邊走邊拾,石子越來越多,筐越來越重,最後沒有到目的地,就累死在路邊。另一種人,他輕裝上陣,悠閑地看着遠山,欣賞着潺潺的流水,他輕輕松松地到了目的地。也許,此時,他拿不出多少五彩的石子,但是他卻能滔滔不絕地講述這一路的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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