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科場失意
提起蒲松齡,我們第一時間想到的就是他的代表作——文言短篇小說集《聊齋志異》。
蒲松齡字留仙,一字劍臣,别号柳泉居士,山東淄川蒲家莊(今山東淄博淄川區洪山鎮蒲家莊)人。生于1640年,卒于1715年,享年76歲。
蒲松齡出生之時,正趕上明末清初鼎革之際,兵荒馬亂,自然災害頻繁發生,但知識分子的追求目标——科舉卻沒有絲毫的改變。蒲松齡的家族在淄川算得上是書香世家。明朝萬曆年間,全縣食饩的秀才共八人,蒲氏家族就占了六人。高祖蒲世廣是廪生,曾祖蒲繼芳是庠生,到了祖父蒲生讷這一代,由于沒有考中秀才,家道開始衰落。
蒲松齡的父親名槃,字敏吾,也沒有考中秀才,後來幹脆放棄科舉做起了生意。不過,他在做買賣的同時,也繼續學習經史,“博洽淹貫,宿儒不能及也”。由于四十多歲還沒有兒子,蒲槃便不再經商,而是用錢周貧建寺,吃齋念佛。信仰佛教,大概是為了多行善事,以求菩薩給自己帶來個兒子吧,這在當時的封建社會是比較流行的做法。由于失去了經濟來源,到了晚年,蒲槃的家境艱難起來,然而卻連連得子。蒲松齡是嫡妻董氏所生的第二子。可以看出,蒲松齡出生在一個家道中落卻有書香門風的家庭。
由于家庭生活困難,請不起教師,蒲松齡兄弟們的教育,一直由父親蒲槃承擔。順治十五年(1658),19歲的蒲松齡第一次參加了縣府道考試,以三個第一名考中了秀才。他的文章甚至得到了淄川縣知縣、山東學政等人的贊賞。此時的蒲松齡可謂志得意滿,對前途充滿着希望,今後的一切功名似乎都唾手可得。誰知,造化弄人,這次贊賞是蒲松齡在科場中第一次獲得的殊榮,卻也是最後一次。此後,蒲松齡連連參加鄉試,每次都铩羽而歸,直至知天命之年,在其夫人的勸說下才終止了這種既無謂又無望的拼搏。
世上有些事情就是這樣。自己追求了一輩子,為之嘔心瀝血,忙活得死去活來,卻沒有理想的結果;而隻是随心所欲,浮白載筆,抒發真情實感的作品,卻讓作者留下了不朽的聲名。蒲松齡大概就屬于這一類人。科場的失意,使他沒有機會以顯赫的政績彪炳史冊,卻憑借《聊齋志異》一書為後人所敬仰。
(二)《聊齋志異》的成書
其實,早在少年時代,蒲松齡就“每于無人處時,私以古文自效”,流露出對文學的喜愛和天賦。據學者研究,《聊齋志異》共有六次成書過程。
第一次成書約在康熙三年至康熙八年(1664-1669),即蒲松齡25歲至30歲之間。此時,蒲松齡與摯友張笃慶有唱和詩,張笃慶《和留仙韻》有“君自神仙客”“司空博物本風流”“君自黃初聞正始”等句。蒲松齡既然以“神仙客”、仙人黃初平、博物司空張華而聞名于同人之中,可以斷定,以他“少負異才”且“雅愛搜神”“喜人談鬼”的品性,當時應該寫有相當數量的篇目,且已有寫成一部專書的計劃。此外,由這些稱譽可知,蒲松齡所記這些搜神、談鬼之篇,一開始就被視為可與“張華《博物志》”并列之作,這體現了時人對蒲氏《聊齋志異》的評價。
第二次成書是在康熙十八年(1679),即蒲松齡40歲時。在《聊齋志異》成編以後,蒲氏“雅愛搜神”“喜人談鬼”的興趣沒有終結,其“聞則命筆”的習慣也沒有改變,況且《聊齋志異》作為短篇小說集,可以無限制地擴充。就在這次成書之際,蒲松齡寫了《聊齋志異》的序言,名為《聊齋自志》。序中體現的是蒲松齡中年的心路曆程和此一階段《聊齋志異》的創作宗旨。序言強調《聊齋志異》有着現實的勸懲和明确的批判目标,也流露出蒲松齡生計的窘迫,在科場中懷才不遇、渴望知己的創作心态。
第三次成書是在康熙二十一年(1682),即蒲松齡43歲時。從40歲到43歲,蒲氏續作了多少篇,已不可考,然《祝翁》《水災》是在康熙二十一年所作。也是在這一年,蒲松齡将《聊齋志異》重新作了編定。
第四次成書是在康熙二十八年(1689),即蒲松齡50歲時。有意思的是,由于蒲松齡在官員王士祯的幕府工作,兩人同時或先後得到一些同一來源或同一傳播渠道的故事,他們将這些故事各自記入自己的書中:王氏記入《池北偶談》,蒲氏記入《聊齋志異》。因此,我們今天看這兩本書中有一些篇目是相同的。康熙二十八年,王士祯作成《池北偶談》,蒲松齡則将《聊齋志異》重新編定,請王士祯閱評,于是有王士祯題七絕一首:“姑妄言之姑聽之,豆棚瓜架雨如絲。料應厭作人間語,愛聽秋墳鬼唱時。”蒲氏依韻答詩雲:“《志異》書成共笑之,布袍蕭索鬓如絲。十年頗得黃州意,冷雨寒燈夜話時。”從康熙十八年蒲氏集大成性編成《聊齋志異》并作《自志》,到這次重編成書,正好十年。
此後,在康熙三十八年(1699)蒲松齡60歲和康熙四十七年(1708)左右,蒲松齡69到70歲時,又對《聊齋志異》進行過兩次編訂,還補充了一些篇目。70歲以後,蒲氏便擱筆了。
目前通行本《聊齋志異》共490餘篇。該書題材廣泛,内容豐富,人物形象鮮明生動,故事情節曲折離奇,結構布局嚴謹巧妙,文筆簡練,描寫細膩,堪稱文言短篇小說的巅峰之作。
“聊齋”是蒲松齡的書齋嗎?
一般認為,“聊齋志異”的意思是在“聊齋”裡記錄奇異的故事。那麼,“聊齋”是什麼呢?是蒲松齡的書齋名嗎?
乾隆五年(1740),距蒲松齡逝世僅25年,他的孫子蒲立德為《聊齋志異》作跋,說:“《志異》十六卷,先大父柳泉先生著也。先大父諱松齡,字留仙,别号柳泉。聊齋,其齋名也。”照理說,最了解蒲松齡的應該是他的後代,其孫之言應屬定論。但讓人奇怪的是,蒲松齡本人與其朋友幾乎從來沒有說過“聊齋”是其齋名的話。因此,有學者提出了兩點疑問:一是既然《聊齋志異》以“聊齋”命名,為什麼在文獻中對“聊齋”的解釋極少?二是據記載,《聊齋志異》本來不叫此名,而叫《志異》,這從其友人的記載中随處可見。馬瑞芳先生的《馬瑞芳揭秘〈聊齋志異〉》中說:“人們往往都認為蒲松齡的書齋當然是‘聊齋’。其實,‘聊齋’最早僅是蒲松齡寫《聊齋志異》時虛拟的一個書齋,現實生活中他的書齋先是叫‘面壁齋’,後又叫‘綠屏齋’,最後才定為‘聊齋’。”由此可見,“聊齋”是不是蒲松齡的書齋名還有待考察,或者說,還沒有足夠的材料來證明就是他的書齋名。
其實,與其說“聊齋”是蒲松齡的書齋,不如說是他的“心齋”。這裡的“心齋”可以定義為“心靈寄托之齋”。為什麼這麼說呢?如前所述,蒲松齡雖喜歡談天、談地、談狐、談鬼,但縱觀其一生,他更喜歡科舉,甚至為之付出了畢生的精力,結果每次都是兩手空空而歸。寫作《聊齋志異》一定程度上是他的精神寄托,“聊”字的一個意思就是“寄托、依賴”,我們常說的“百無聊賴”“無聊”就是此意。而“無聊”也有兩種解釋,一是無以為生,二是精神無所寄托,此處當取第二種。蒲松齡在《聊齋自志》中說:“浮白載筆,僅成孤憤之書。寄托如此,亦足悲矣!”正是這個意思的真正流露!在“心齋”中,蒲松齡寄托了自己無窮的心事,在極端落寞中得到些許安慰和滿足。而這也是蒲松齡創作《聊齋志異》的一個動機。
《聊齋志異》的素材來源
人們都說藝術來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聊齋志異》正是這樣的一部作品。必須承認,《聊齋志異》的成書有其地域文化傳統的因素,蒲松齡的家鄉淄川古屬齊地,是北方神仙方術和浪漫文化的淵薮,“山東多狐狸,嘗聞狐狸成精,能變男女以惑人”“凡村皆有神祀以寄歌哭”“習俗披靡,村村巫戲”——這些為成書提供了文化背景;而更重要的是蒲松齡個人生活經曆的升華。
比如,在蒲松齡十幾歲的時候,父親為他訂了親。嶽父劉季調是一個老秀才,為人端方正直。蒲家托媒提親時,曾有人以蒲家貧窮加以阻撓,但劉季調很滿意蒲家的書香門風,尤其欽佩蒲槃的人品,堅定地答應了這門親事。順治十二年(1655),蒲松齡16歲時,謠傳朝廷要選民女充實後宮,于是人心惶惶,紛紛嫁女。劉季調便把女兒送到蒲家避難。過了兩年,蒲松齡正式迎娶妻子。書香門第的女兒嫁給窮秀才,窮秀才發奮以報,這是《聊齋志異》中一個很突出的主題。蒲松齡一輩子拼命參加科考,固然有家族、社會的因素,可能也有對以身相許的妻子的報答之情!
又如,大約在蒲松齡的大兒子出生之後,他的大家庭發生了分裂。其原因,據蒲松齡在《劉孺人行實》中披露,是來自于他大嫂的吵鬧。蒲松齡的大嫂性格很兇悍,給予蒲松齡很深的刺激,這成為後來《聊齋志異》的《孫天官女》《江城》《呂無病》等篇中悍婦的原型。
再如,蒲松齡在江南期間遊曆了許多地方。他遊淮陰,憑吊霸王祠,泛邵伯湖,登北固山,遊曆了揚州,“始知南北各風煙”。對于江南民俗的調研了解,給《聊齋志異》叙述有關南方的故事注入了活力。《青蛙神》《五通》《晚霞》《王桂庵》等篇之所以具有那麼濃郁的江南水鄉氣息和風采,得益于他的江南之行。值得一提的是,南遊期間,蒲松齡還結識了一個名叫顧青霞的歌妓。她會唱曲,善吟詩,蒲松齡很欣賞她的吟誦技巧,稱贊說:“曼聲發嬌吟,入耳沁心脾。”在《白秋練》《連瑣》等篇中我們都可以看到這個愛吟誦詩歌的少女的影子。
最後,《聊齋》中關于科舉的故事是蒲松齡苦悶不平心理的抒發,既是對科舉的揭露、諷刺和鞭撻,也記錄了他的心路曆程。像《葉生》篇寫文章詞賦冠絕當時卻久困科場的葉生,死後仍以幻形留在世上設帳授徒,使知己之子成名中舉。文末有一大段“異史氏曰”,抒發其科舉失意的悲憤。後來,蒲松齡逐漸認識到科場之腐敗,于是又對考場舞弊等現象進行了揭露,并對試官的目中無文加以嘲諷。
《聊齋志異》的現代價值
《聊齋志異》雖是一部短篇小說集,而且内容多與神鬼有關,但其故事背後卻有一定的内涵和道理,于今不無借鑒意義。
首先,《聊齋志異》體現了親切和諧的自然觀。《莊子·齊物論》說:“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在蒲松齡的筆下,萬物有情有義,充滿靈性與智慧,無論是狐狸花鳥還是虎蛇龍鼈等,皆與人親密自然地接觸,和諧地相處。這是對中國古代萬物有靈、物我真誠溝通思想的繼承與發展。像《嬌娜》中孔生是凡人,嬌娜一家是狐。但嬌娜于孔生有療疾之恩,嬌娜兄與孔生則有朋友之誼,嬌娜姨姐與孔生更有夫妻之情,孔生以身赴難,救嬌娜免遭雷霆之劫。此後他們更是同歸同處,與嬌娜“兄妹棋酒、談宴若一家然”。這種人與物或人與自然的和諧相處,是蒲松齡所追求和向往的。
其次,《聊齋志異》體現了蒲松齡憂生愛民的人生觀。如《冤獄》中朱生被冤拟斬,關帝前周将軍附體殺人真兇,指斥昏官,從而使冤獄平反,朱生得以活命。蒲松齡在結尾處用超出原文的筆墨對訟獄進行了義正詞嚴的譴責:“訟獄乃居官之首務,培陰骘,滅天理,皆在于此,不可不慎也。躁急污暴,固乖天和,淹滞因循,亦傷民命。一人興訟,則數民失時;一案既成,則十家蕩産。”蒲松齡憤憤不平地指出了昏官對民命、對百姓生活處境造成的深刻影響,也反映出他關心百姓疾苦和憂生愛民的意識。
第三,《聊齋志異》體現了對“悌”道的弘揚。“悌”的含義,《說文解字》解釋為“悌,善兄弟也”。“善兄弟”即善待兄弟、友愛兄弟。清代學者程允升在《幼學瓊林》中寫道:“世間最難得者兄弟”,體現了清人對兄弟之情的看重。為了弘揚悌道,蒲松齡在《聊齋志異》中撰寫了一些兄弟相親相愛的篇章,其代表為《張誠》。故事說的是齊地一在河南經商的張姓男子,因家鄉發生戰亂,于是就在河南安了家。此後娶了兩任妻子,前妻生子張讷後,不久病逝,繼妻牛氏,生子張誠。牛氏為人悍妒異常,對張讷非常兇狠。有一次,張讷去山上砍柴,因遭遇暴風雨,砍的柴數量不夠,牛氏便不讓他吃飯。當放學歸來的張誠得知原委後,不聲不響地偷出面讓鄰居做給哥哥吃。并且從第二天開始,他主動到山上幫哥哥砍柴,沒有斧子,就“手足斷柴助兄”,即便手指頭磨破了,鞋子磨穿了,也不改初衷。同樣,哥哥張讷對弟弟也十分友愛,甚至為了救弟弟不惜自己的性命。這種體現兄弟手足情深的故事,宣揚的是一種正能量。
最後,《聊齋志異》中對封建統治階級的腐敗與黑暗進行了揭露,痛斥了各色貪官污吏殘酷和醜惡的行徑,體現了作者的正義感。蒲松齡的中青年時代雖然生活在所謂的康熙盛世,但由于封建社會體制的痼疾,還是擋不住有些官吏的“市恩立威,連接黨羽,販鬻官爵,任意派缺,交結靳輔,牽制言官”。蒲松齡目睹了這一切,便借助一個個離奇的鬼神故事來反映現實。如在《韓方》一篇中,他借助冥間枉死之鬼去鬼都投訴,沿途受到陰間鬼吏索賄的故事來諷刺當時的官吏巧立名目,向下層民衆盤剝。他在篇末評道:“沿途祟人而往,以求不作邪祟之用,此與策馬應‘不求聞達之科’者何殊哉!天下事大率類此。猶憶甲戌、乙亥之間,當事者使民捐谷,具疏謂民‘樂輸’。于是各州縣如數取盈,甚費敲撲。時郡北七邑被水,歲祲,催辦尤難。唐太史偶至利津,見系逮者十餘人。因問:‘為何事?’答曰:‘宮捉吾等赴城,比追“樂輸”耳。’農民不知‘樂輸’二字作何解,遂以為徭役敲比之名,豈不可歎而可笑哉!”這段文字直接針對時弊,揭露了那些貪官污吏實際上是半官半寇,借用權勢,巧立名目,強取豪奪。而在《席方平》一篇中,蒲松齡更是借冥間官吏的貪贓枉法、橫行霸道來抨擊現實政治的黑暗與腐敗。從這個角度說,《聊齋志異》也稱得上是一部現實主義作品。
,更多精彩资讯请关注tft每日頭條,我们将持续为您更新最新资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