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條創作挑戰賽#

梁東方

不冷不熱的十月中旬，大地中的鄉村正在一年春秋兩次的溫和适宜之中。寒流已經在路上，天光依舊柔和，可以在院子裡圍桌而坐，坐在剛剛收回來、堆在院子裡的紅薯邊，穩穩當當地吃喝，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話。

飯後走出院子，離開村子，走到大地裡去，别是一番風景。

平原上的夜，除了小公路上偶爾通行的車輛，除了村中道路兩側的路燈，大地還是亘古以來從未改變般的黑暗唱着主角。尤其是秋收以後，大地恢複到了平視無礙一望無際的狀态，村和村互相可見，都匍匐在大地上，道路互相連接着，具有透視的幾何形狀，讓人有在平原上輕易地收獲廣闊的愉快。

大地在入夜以後沉入平展展的黑暗中，路燈和村邊的燈光标志出了一個個平趴在大地上的村莊的位置。這些擁有不同名字的村莊，互相之間的距離通常都在一公裡左右，這些一公裡左右的大地上難能可貴地保持着既往的黑暗。村莊上空尚不足以破壞掉整個黑暗的路燈，就是對這黑暗的标志。

這黑暗因為所有的玉米都已經放倒收走而豁然開朗，視野無礙，一點也不壓抑。黑暗和黑暗不同，視野無礙的黑暗和視野被遮擋的黑暗完全不同。因為在這樣四面通透的黑暗中走上一會兒以後，就什麼都能看見了。道路、屋舍、田地，哪裡有拐彎兒、哪裡有分叉、哪裡的一排樹下有一叢叢的草，都像是底片一樣呈現出來。它們是白晝的背面，是另一種自由宜人的存在。

在這樣的黑暗的宜人之中進行一次不遠不近的行旅，路過一個個路口卻始終都在無邊的大地上和無處不在的黑暗中，望着一個一個燈光表示出來的遠方，竟會有癡迷的快意。

我是一個喜歡鄉村大地的人，春夏秋冬經常騎車在大地上盤桓遊弋，但是卻少有線索能直接住到鄉村人家之中，不是旅館，而直接是鄉村人家中，去體驗一下住在這樣的地方的感受。感謝我的詩人朋友給了我這樣的機會，他還以他對鄉間的熱愛與熟稔，引領了我發現鄉村之美的線索。

住一晚上鄉村就可以明白，明白那些一輩子住在鄉下的老人無法在城市長期居住下去，一定要回農村的原因了。換作誰都一樣，除非你是從未到鄉村中住過的人。

鄉村的夜晚是一種絕對的安靜，夜如絲滑的水中世界，隔絕了所有的聲音，甚至沒有所謂天籁。深長的溫潤和清涼伴随着全部的睡眠，斷然沒有城市永續不斷的擾攘與轟鳴。

這樣的安靜，這樣深長的夜，對于寫作者來說是可以心無旁骛地安定與深入下去的時間。一直到累了困了，便可安然入眠。不像是在城市中的時間被切成一段一片，每一段每一片都在期待另一段另一片的浮躁狀态、失眠狀态。

躺下以後，就連自己的聲響也沒有了，一片沉靜。一片沉靜因為來得出乎意料而讓人一時不好接受，适應了一會兒才妥妥地入夢。

一直到早晨五點的時候才出現隐約的流水聲，像是水管兒裡的水在持續地流入一個容器，早起的人已經離開了睡眠的床鋪，時間重新有了聲響。在鄉村睡了一宿以後就會深深懂得：世界不隻是由看得見的色彩和形狀組成的，世界首先是由聲響組成的。

仔細谛聽，流水聲又像是村外大地上正在進行收割的大型機械的聲響；昨夜挑燈夜戰，隻經過最短暫的休息之後就又開始了淩晨作業。發動機的聲音、收割機的聲音還有粉碎機的聲音，還有轱辘碾壓在土地上的聲音，它們加在一起就是流水的聲音。即便中間夾雜上司機的一兩聲咳嗽或者哈欠，也完全無礙于逼真的水聲效果。生活如流水，村莊的河在夜晚不過是流水暫緩了一下而已。

村子裡的喇叭開始廣播，遠遠地也有了人聲，一家一戶的院落裡的、大街上的人聲。隐約還有鞭炮聲，那是有人家在過事兒。廣播含混而持續，聽不清在說什麼，時間這麼早，基本上可以确定是讓人們趕緊去做核酸。快五點半了，村莊醒了。

東邊的天空有了一塊鮮紅的血色，血色的範圍不大，但是西邊天空上的雲，像是夏日中午的雲，已經被染上了兒童喜歡的缤紛顔色。它們在寬廣的大地上空無遮無攔地馳騁，讓人覺着不大真實，準确地說是讓我這樣久也沒有在農村居住過的人覺着不真實。城市密集的建築一向是遮擋一切的，隻有頭頂上坐井觀天的那一小塊天空而已。這樣清晨即如正午的雲，讓人有望之不盡的愉悅。

由此開始，我在沒有充分準備的情況下，開始沐浴一場盛大的晨光。它從不到六點開始，截止時間是不到七點的時候。這一個小時裡的享受超過了一天之中全部其他的時間，光影和色彩還有氣息都讓人覺着不是原來那個人間。

很快東邊地平線上的那一塊紅光的面積就開始增大，紅色的光暈透明地覆蓋到了大地上的萬事萬物身上，村莊的裡所有房屋向陽的一面都很均勻的升起了這樣的紅暈。紅暈使一向平庸的村莊變得神奇起來，像是被搬上了一個碩大的舞台，一切都成了畫筆精心塗抹出來的幕布，一切都擁有了隆重登場的時才會有的交響伴奏。大地還是沉靜的，沉靜地在早晨偏涼的風中慢慢蘇醒。

如果不是一場寒流在夜裡驟然而至，用裹挾的大風将一切都吹去，就斷然不會有這樣原始的好天氣的。偶爾擦亮一次窗子，一定會讓一向蒙塵的屋子裡的人驚喜不已。無言的天空俯瞰着如癡如醉的人，早起的人，像是在逗孩子，卻終不着一言。

我在這個早晨從三十多公裡之外的鄉間騎車返回城市，一路上沐浴晨光，經曆了一個罕見通透而完整的日出全過程。華北平原秋收之後的美，在昨天夜裡和在今天早晨盡顯無遺。它不比任何其他緯度和地形地貌上的自然風光遜色，它一樣能使生活在這塊土地上的人擁有自然而然的向往，那是對超越人世的神仙境界的向往。失去了這種向往，人生将隻剩下庸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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