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 每人作者 每日人物 2022-09-08 09:53 發表于北京
開自習室的潮流,正在向縣城蔓延。平鄉,河北邢台的一個城區人口隻有4萬的小縣城,在短短一年的時間裡,竟然開出了11家自習室。在整個邢台,這個GDP都靠後的縣城,卻成為自習室最卷的縣之一,甚至有家長專門來到當地自習室,為孩子包下一個座位。在縣城,開一家自習室的門檻很低。一位自習室老闆說,很多人來了她的自習室,回去自己也當起了自習室老闆。這樣的例子至少能講出四個。通常,一個月時間,就能開起來一家自習室。其中有一家,甚至沒有房租,那人直接将家裡的地面車庫改造成了自習室。越來越激烈的競争裡,有老闆還買來各種零食,“甚至瑞幸咖啡”,免費送給客戶們喝。在縣城自習室激烈的競争背後,映射出小鎮青年們對“上自習”的旺盛需求。縣城自習室為何能火?縣城自習室的用戶群體,是怎樣的一群年輕人?現在的縣城,正在發生着什麼變化?帶着這些問題,每日人物來到了平鄉縣,泡進了縣城自習室之中。四天時間裡,我們觀察這群年輕人的生活方式、家庭、學曆、過往,試圖理解他們面臨的困境和選擇。
文 | 饒桐語編輯 | 易方興運營 | 栗子
小鎮失敗者
在縣城自習室裡學習,首先是一件沉重的事。
這種沉重,很大程度體現在,來這裡學習的人,幾乎每一個人都可以被定義成“失敗者”。
9月5日,星期一,早晨9點,在河北邢台平鄉縣的“享學”自習室裡,一群面色凝重、埋頭苦學的年輕人已早早坐進了自習室裡。這是平鄉縣開的第二家自習室,也是最火的一家,這裡經常一座難求。
這群年輕人有一些共同畫像:大部分是女生,學曆大都在二本及以下,其中不少是民辦大學。想改變這樣的命運底色的願望,是她們來到自習室的關鍵驅動力。
1999年出生的周忍冬,是這家縣城自習室裡少有的男生。他習慣坐二樓中間,在這裡自習了快半年了。自從進了河北當地一所二本大學後,他的人生就不斷地失敗——考研失敗,考公失敗,考三支一扶(指到農村基層從事支教、支農、支醫和扶貧工作,需考試)也失敗。放在往年,他130多分的成績足以上岸,但在今年,這個分數剛夠進面試。放榜那天,全家都出動了。爸媽和弟弟,陪他一起,從縣城趕去市裡參加面試。
結果張貼出來,他差了0.5分。
家人們先是沉默,然後安慰他:“沒有關系,我們下次再來”,是熟悉的對失敗者的安慰。這些失敗總會有一個同樣失敗的開場——大學裡,他選了生物專業,那年期末,當專業成績前10%的學生全部轉系之後,他才知道,自己進了個“天坑專業”。他如今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彌補當年的選擇。
1999年的女生徐一荷,是這家自習室的第一個客戶。她的經曆和周忍冬類似。高考結束,她也上了河北的一所二本。那時候的她充滿動力,每天早上5點,她都會起床讀英語,用很大、很誇張的語音語調,有時還會穿上正裝,在講台上領讀。直到有一回,她去參加一個就業論壇,才知道自己的學校有多差。就業的時候,隔壁的石家莊鐵道大學,都是國企來招聘;而來他們學校的企業,連簡曆都懶得看,“是個大學生就行”。
那天,徐一荷坐在學校的長椅上大哭。她痛恨自己的二本學曆。河北是高考大省,念書的時候,她并沒有松懈過,唯一一次被學校送回家檢讨,是因為她在深夜裡,打着手電筒寫英語作業,但她還是成了高考的失敗者。
陳朝朝比徐一荷小一歲,她喜歡坐在自習室三樓靠窗的位子。她的失敗經曆,也跟考試有關。高中時,父母把她送到了隔壁南宮縣念書,因為“那裡前幾年出過一個清華北大”。高一的時候,她聽不懂課。而她的同桌,每天看小說,成績還能前十,她感覺到巨大的挫敗感,她想辍學。
爸媽被教導主任叫來,恐吓她,“你不學,就回村裡進廠”。陳朝朝哭着回答,“進廠就進廠”。見說不動,爸媽謊稱要回車上拿東西,直接離開了,把她一個人留在學校裡。
當一群失敗者聚集在自習室裡,壓抑感就出現了。“享學”自習室的老闆白林莎說,在他這裡上自習的年輕人,都是平鄉本地人,并且大都經曆了考研失敗,于是隻能回到老家,繼續二戰,或是考公考編。他們身上或多或少都會有些背水一戰的底色。
就連白林莎自己,也是奮戰在考試大軍裡的一員。她今年25歲,連續考研兩次,都失敗了。她決定回到家鄉考公,又失敗了。
正是在這樣的“屢敗屢戰”中,縣城的年輕人感受到一種不便。
平鄉縣沒有類似圖書館這樣的公共空間,“聚在一起學習”,在縣城曾是一件很難被想象的事。一名上自習的男生講述自己曾經“找地方學習”的經曆,有一次,他隻在某個辦公樓裡,找到了一個會議室,屋子中間擺了一個會議桌。他就在那裡看書,一天下來,腰疼得不行。
某種程度上,這些新出現的自習室,共同承擔了圖書館的功能。而白林莎,更是決定自己開一間自習室,邊創業邊複習考試。
▲ 自習室裡正在學習的年輕人。圖 / 饒桐語攝
渴望逃離
身處縣城之中,年輕人對自習室的需求,不僅體現在公共空間的稀缺上。
在小縣城裡,時間有着約定俗成的秩序——畢業、工作、買房、結婚、生子。而這些“失敗者”們,常常在第一環,就已經脫軌。縣城對這樣“脫軌”的容忍度常常很低。很多時候,親友們的“關心”,更像是一種拷問。
周忍冬全力考公的一年時間裡,有同學結婚,也有發小生娃,但是他的身份,依舊是“應屆生”。過年的時候,他回到村子,十幾個爺爺輩的人會坐在村口的大樹下,逮到他問:“你不工作,在家幹什麼?”哪怕他回答“在考試”,對方也會質疑——
“學曆那麼高有什麼用,隔壁隻念初中的小孩,現在已經開上60萬的車了。”
縣城青年們遇到的問題是相似的。無一例外,都和家庭的目光綁定在一起。
在這個自習室裡,徐一荷算家境比較好的那一個。她媽媽是醫生,爺爺是大學生,姑姑更是當地少見的研究生,他們都希望徐一荷考出縣城。小的時候,姑姑的範本故事一遍遍被講起:姑姑在不開暖氣的房間裡獨自學習,如果不認真,會被奶奶用針紮手。每到家宴,姨夫會當着所有小孩的面說:“一荷學習好,就讓一荷點菜。”弟弟高考之前,學校讓弟弟五點鐘起來背書,媽媽也會跟着起床,隻有當聽到弟弟的讀書聲響起來,媽媽才回去繼續睡覺。
在整個家族一次又一次的強化裡,徐一荷知道,自己必須要走出縣城,這是她的使命。隻讀一個二本本科,顯然不能達到這個目的。大學期間,她不斷地考證——四六級、教師資格證、計算機證書……而媽媽知道各種考試的時間點,會在各個節點提醒她。
徐一荷想了各種辦法從這樣的目光中逃離。
但在小縣城裡,這并不容易實現。她先是自己搬了出來,租房子住,姑姑喊她參加家宴,她以距離太遠為理由拒絕,哪怕爺爺奶奶難得來一次。她又盡可能地減少吃飯的時間,借此遠離朋友們。去年10月,正是考研的要緊關頭,她突然想吃縣城東邊的一家土豆粉,到了之後,有朋友正好發來短信,問她“在哪裡吃飯”。徐一荷直接把手機熄屏,假裝沒有看見信息,匆匆吃完,然後倉惶逃離。
甚至,陌生人的聲音也需要被屏蔽。有段時間,聽到周圍人的笑聲,她也會嫉妒:“憑什麼他們那麼開心,那麼無憂無慮?為什麼隻有我在受苦?”
直到她逃進縣城自習室。
在這裡,不會有來自親戚的轟炸式關心,也不會讓她覺得,自己是那麼孤單又可憐的一個人。徐一荷把自己比作一滴水珠——在外面,所有人的眼睛好像都盯着她,隻有在自習室裡,她才能夠像彙入河流一樣,真正地消失、隐身。
▲ 自習室一角。圖 / 饒桐語攝
也正是這樣的需求,使得自習室迅速在平鄉縣流行起來。去年8月,平鄉開起了第一家自習室,到今年,這個城區隻有4萬人的小縣城,卻生長出11家自習室,加起來一共有接近500個座位——寒暑假的旺季,這些座位幾乎可以坐滿。這不是個例,在平鄉縣周邊的巨鹿縣、廣宗縣等,都有類似的自習室出現。
這些開在縣城裡的自習室,第一個特點就是足夠大。比如,自習室老闆白林莎,她用2萬元一年的價格租下了三層樓,足有260平,能容納65個座位。
白林莎的自習室,走的是寬敞、明亮的風格。主色調是輕松的綠色,燈是綠的,日曆是綠的,窗子外還有三棵法國梧桐。這與大城市裡很多逼仄的小隔間自習室不同,那種很像《請回答1988》裡的不睡覺自習室,每個人被隔在小小的方格,又隐藏在黑暗中。
但白林莎總覺得,那種風格太不适合縣城了,“我們需要看清身邊人的臉”。
縣城自習室的氛圍不能再給人壓力了——聚在這裡的年輕人們,面對着失敗和人際關系,更想擁有一個充滿“希望感”的公共空間。後來,這個想法也被平鄉市場的選擇所驗證,白林莎說,色調偏暗的自習室,都已經倒閉了。
冷漠而孤立的精英感也是沒有的。對比之下,一家開在省會城市的自習室老闆昆山說,他對自己的定位是“宿管”,除了去開門和關門,他幾乎不會待在自習室。客戶人來人往,說不定什麼時候就離開了這座城市,他反問:“建立情感聯系有什麼用?”
但白林莎不這樣想。她幾乎認識在自習室的每一個人,也把所有的閑暇時間都花在了自習室。她曾經撮合了自習室的一對情侶,女孩是她的初中同學。她還給第一個客戶拍了一張在自習室學習的照片,做成了一幅油畫送給她。照片裡,窗戶邊的一道餘晖灑了下來。
對這些人來說,縣城自習室,讓他們想逃離的時候,有地方可去。
▲ 自習室老闆送給徐一荷的畫。圖 / 受訪者提供
縣城主流世界
身處平鄉縣,你會有一種強烈的感覺,自習室與縣城,簡直是兩個世界。
晚上九點,平鄉自習室的氛圍是緊繃的——讀書燈還亮着,人們表情嚴肅。偶爾有人進出,也是步履匆忙。一個穿着寬大襯衫的女孩,路過我的身邊,帶起一陣風。
但實際上,這個時間,可能是平鄉縣最松弛的時間。這個點兒,縣城裡的大多數青年,出現在“文化一條街”的網紅店裡,也出現在開滿小吃店的貿易街上。年輕人聚在這裡,打台球、唱K,或者隻是閑逛和穿梭。
短視頻、種草社區,拉近了縣城與大城市的距離——起碼從生活方式來說是這樣。無論是網紅店還是自習室,作為新卷入縣城的生活方式,隻不過是硬币的兩面。
18歲的小迪和芝芝,她們知道縣城裡開起來很多自習室,但從來沒有去過。她們最愛去的地方是“文化一條街”,這條街原來被試圖打造成建材市場,這兩年,房産行業不景氣,這裡成了網紅店的聚集地。
印刻着“平鄉,你好”的衣服店在這裡開起來了,ins風格的裝潢,填補了小迪和芝芝生活的空白。隻要有新店開,她們都會去打卡拍照。如今,縣裡最火的是一家衣服店,聚集了周邊幾個縣的潮人,“裡面的女孩子又高又會打扮,可好看了”。
能撸貓的貓咖,也在縣城開起來了。隻需要19.9元,就可以在這裡撸一天貓,不限時間。16歲的中專生方雨,還沒畢業,最願意在這裡消磨時光,拍照之後,她把微信頭像換成和貓貓的合照。她在市裡的一所職高學造型設計,因此很會化妝,假睫毛忽閃忽閃。
▲ 平鄉的網紅一條街。圖 / 饒桐語攝
某種意義上,相比于自習室裡的年輕人們,小迪和方雨,才是最具有普遍性的平鄉青年——她們在縣城裡上完小學和初中,考不上縣裡唯一的高中平鄉一中,隻能去讀職高,畢業之後回到平鄉。
回了平鄉,通常象征着人生選擇的喪失,她們中的大部分,都會進入平鄉引以為豪的自行車産業中。平鄉人這樣總結:“自行車和童車,養活了大半個平鄉。”
這句話并不算誇張,作為有名的自行車和童車之鄉,縣中心11公裡之外的河古廟鎮,出産了全中國三分之一的自行車,幾乎家家戶戶都做着和自行車相關的生意。平鄉的年輕人,多數會在職高畢業之後,進入自行車和童車生産的流水線,方雨說,在她的學校,哪怕是學護理專業的,畢業實習也是去廠裡做工人,拿到手的工資,會被學校收走一半。
後來,不喜歡流水線的年輕人越來越多,他們的職業路徑就變成了做客服——當然,還是在網店裡賣自行車。
小迪就是其中一員。她讀職高時學的是UI設計,但畢業之後,設計的相關工作是在平鄉找不到的,“除非去打印店幫忙按打印機,那還不如去當主播和客服”,小迪這樣想,她每個月到手有2900元的工資,已經很不錯了,要學會的隻是,對着直播間裡的大叔們喊:“不用也可以下單,就當支持一下美女了。”而她的朋友芝芝,學曆高一點,是大專,打算畢業之後進自行車廠和童車廠,做會計。
如果實在不願意進廠和做客服,那就回來開店吧。學造型設計的方雨,就打算開一家婚紗店,成為平鄉街道上諸多網紅店中的一家——這些都折射着縣城就業渠道的狹窄。
但在這些店鋪之外,平鄉正在枯竭。比如公共交通,兩年前,這裡還有公交車,但現在,兩家公交車公司都倒閉了,平鄉人出行,主要靠電動車。就連打車的人也很少,全縣60輛出租車,在跑的不足30輛,出租車公司不得不提高價格——晚上起步價高達15元,可以對标一線城市。
平鄉引以為傲的自行車産業,在這幾年,也開始凋零了。那個考公失敗的年輕男孩周忍冬,家裡是平鄉縣河古廟鎮人,他的父母做了20多年自行車零配件生意。這的确給他們家帶來過财富,小的時候,他家連書包都買不起,每天背着奶奶做的舊書包去上學。後來,自行車小店的生意越來越好,家裡在平鄉縣城裡買下了一套130平米的房子。
在平鄉,和自行車沾邊兒,一度是富裕的象征,各處的印記都在顯示這一點。從國道進入平鄉縣城的大道上,亮着的路燈被設計成了自行車形狀,鋪天蓋地的城市标語寫着,“自行車名城,新文旅之鄉”;芝芝和小迪指着路上出現的豪車,說,那一定是家裡有自行車廠的;拉不到客的出租車司機,則會不失豔羨地告訴我,進自行車廠打工,每個月都能賺上6000塊,怎麼也比開出租車好。
隻是,疫情沖刷下,小鎮不複往日榮光。以前,周忍冬的父母在每個季度都出一次河古廟鎮,去參加全國各地各種自行車博覽會、展覽會,從那些展廳拉回訂單,回家之後,再從早晨六點忙到晚上十二點。那些進流水線的自行車工人,“每個月都能賺到上萬塊”。但現在,訂單正在消失,周忍冬不再需要在假期回家幫忙發貨、幹活。縣城裡,三條開滿自行車店的主街區,多數時候空無一人。
他沒有退路了。如果家裡生意好些,他起碼還可以回家接手自行車店。在這樣的環境裡,隻是比誰能撐得更久——他身邊有好幾個朋友,家裡的自行車廠大一些,還能撐一陣子,這些人沒考上,就回家做生意了。
但他不行。
▲ 2019年,河北邢台,第十二屆中國·北方(平鄉)國際自行車、童車玩具博覽會在平鄉縣舉行。圖 / 宋吉河(攝影部)/中新社/視覺中國
另一個泥沼
有的時候,老闆白林莎會覺得,自己的自習室裡,盤踞着小縣城最想走出去的那一批人,他們不想選擇一種與自行車綁定的人生。
坐在三樓自習室的00年女孩陳朝朝,這樣的想法尤其堅定。她是河北一所一本大學的畢業生——這樣的學曆,在當地上自習的人裡,已經非常高了。去年考研失敗後,她幾乎沒有猶豫,決定回平鄉準備二戰,一整天泡在自習室裡還不夠,她找到白林莎,問可不可以在這裡寄宿。她家在河古廟鎮,沒有公交車,如果騎電動車往返,需要一個多小時,太久了,她不想把時間都浪費在通往縣城的路上。
在客戶們這樣的需求下,白林莎又開辟了新業務——“自習寄宿”。她在距離自習室不到500米的地方,以每個月1000元的租金,租下了一個小院落,添置了四張上下鋪,以滿足周邊村鎮客戶們的需要,每個月的費用是300元。
那之後,陳朝朝會和自己的室友姜年一起,從寄宿的院子裡出來,走過一條很長的低矮胡同,來到自習室,開始一天的學習。在自習室住下後,兩個女孩就很少回家了,她們把所有的人生都寄托在這裡,每天從早上8點學到第二天淩晨。她覺得這樣的生活“很好、很充實”,在這裡,她能夠看到擺脫“泥沼”的希望。
▲ 陳朝朝從胡同裡拍的天空。圖 / 受訪者提供
“泥沼”指的就是縣城生活。陳朝朝家裡有四個孩子,她是長女,還有兩個妹妹,一個弟弟。她正是從她的弟弟妹妹們身上,看到了她絕對不想過的人生。
兩個妹妹都是職高學曆。三妹陳曉曉,才17歲,職高畢業後,在自行車網店做客服。二妹陳露露,今年20歲。在大姐陳朝朝走進研究生的考場的同一年,二妹陳露露選擇結婚,嫁給比她大一歲的、家裡開了自行車廠的同村男生。
命運的分叉,很早就已經出現。大姐陳朝朝念高中的時候,妹妹陳露露就讀不進去書了。兩個女孩睡在一張床上,誰也勸不動誰。朝朝看着和自己長得幾乎一模一樣的妹妹,說,“那等我出去了,也把你帶出去。”妹妹先是沉默,再說了聲,“好”。
陳朝朝沒有忘記過她當年的承諾,但現在,她已經沒法把這話說出口了——她知道,妹妹已經走上了另外一條道路,她陷入一種深刻的無力中。在當地,隻要女孩不讀書,就會有源源不斷的媒人上門說媒,二妹露露不讀書的時候隻有16歲,媒人就登門了。在平鄉,18、9歲,是給女孩說媒的窗口期,露露甚至會中午見一家,晚上見一家。家裡談論的話題,變成了10萬到20萬的彩禮、車子、房子。如果相親對象,是公務員一類的職務,這些标準還可以放寬,彩禮隻需要一半。
那段時間,家裡最大的矛盾,也總是圍繞婚戀爆發。6月的時候,兩家人催着給二妹露露訂婚,“談這麼久,再不訂婚,還會有媒人上門”,男方感覺到危機感。但大姐陳朝朝說,村裡的女孩一旦決定訂婚,命運車輪就會緩緩壓來,不再由新娘本人做任何決定。訂婚了,就必須要在一年之内結婚,不然村裡人的唾沫星子會淹死人——不結婚,是不是有什麼問題?結婚更不能拖到明年,因為按照她的屬相,“明年結婚會克婆婆”。等年底結婚了,來年四月之前,就必須得懷孕了。
大姐陳朝朝,親眼目睹過妹妹和媽媽的争吵。二妹露露不願意這麼早結婚,但媽媽甚至想把婚期提前一個月,理由是,“村裡的孩子12月就放假了,那會兒人多,不好收拾”。露露把門摔出巨大聲響,将自己鎖在房間裡。媽媽一個人坐在沙發上,覺得家裡的孩子都不懂事。最後,這是她唯一争取到的東西——12月份的婚期不變。
在有些時候,大姐陳朝朝還是會羨慕妹妹的。比如,年輕的未婚夫會帶着妹妹去市裡買衣服,一條裙子1300塊,一條褲子700塊,這些買了還不夠,還要買鞋。年紀還小時,朝朝想要一個芭比娃娃,15元,媽媽說,“給你買了,還得給兩個妹妹買,都能買一條褲子了,算了”,而給15塊的玩具,弟弟就能直接擁有。在這些時刻,朝朝不止一次地問父母,“既然如此,為什麼要生這麼多孩子呢?”回答她的隻有沉默。
在這樣充滿匮乏感的人生中,繼續讀書是陳朝朝唯一擺脫這一切的方法。也有媒人問過她的媽媽,“你家大女兒啥時候見人?”媽媽會直接拒絕,“還在讀書呢”。
聽到這話,朝朝會松一口氣。她在自習室裡拼了命地學習,她一定要離開這個泥沼。
▲ 平鄉廣場上的年輕媽媽。圖 / 饒桐語攝
翻盤?
自習室裡的男生周忍冬,這樣總結自習室裡的同伴:“在城市自習室學習的人,很多可能是提升自我,追求更好的生活,但你問問這裡的人,哪一個不是想徹底改變命運?”
追求更好的生活,和徹底改變命運,是兩個看似相似,卻本質上不同的概念,這也使得縣城自習室隐隐有種悲怆的氣氛。在經過四次考試失敗之後,周忍冬再次回到了這個自習室,這一回,他決定放低一些标準,目标定在考編。
在平鄉,人生或許可以被簡單劃分為兩種樣子。在自習室裡坐着的這一部分年輕人,他們無一例外是見過外面的世界的,所有人都描述過,他們所見過的“外面的世界”的樣子。
▲ 自習室擺放着加油打氣的話語。圖 / 饒桐語攝
周忍冬是在唐山念的大學。大一,他去唐山逛街,被第一次沖擊了——原來,哪裡都可以是市中心,哪裡都有人排隊,不像平鄉,人隻會集中在那兩個街道。後來,他又去了一次天津,對着金色的貿易中心寫字樓,周忍冬愣在原地,人們穿着西裝進進出出,他看了快十分鐘。同伴催着他趕緊走,他才回過神來。這和到處都是平房的平鄉,是不一樣的。在平鄉,最高的商業建築是隻有三層樓的商場。
在自習室寄宿的姜年,也有類似的表達。她念書的地方是廊坊,距離北京很近,幾乎每個月,她都會在早上5點起床,去學校附近的公交車站台排隊等805,坐兩個小時的車,到北京玩一天。
在這些時間裡,姜年喜歡上了喝奶茶、看電影,等再回到平鄉,就有點不習慣了。有一回,想看的電影,整個平鄉都沒有資源,她坐車去了隔壁縣。
互聯網同樣沖擊過他們。一個經常上自習的男生楊沂碩記得,大學的時候,他接觸到了知識社群,“裡面的人,居然會花5萬塊錢,買下一個大V的朋友圈好友位”。而徐一荷的媽媽,會在參加完飯局之後告訴她,自己有同學去了互聯網大廠上班,賺了好多錢。
也包括周忍冬自己,在前幾年K12教培興盛的時候,他組建了一個小小的培訓班,學生家長認可他,連着給他送了20天晚餐。
所以,縣城自習室的年輕人們,把人生翻盤的希望,押注在自習室上。
今年8月,周忍冬連續遭遇了兩次失利,那段時間很難熬。早上7點,睡不着的他,花了一周的時間,隻是打遊戲,從睜開眼睛打到第二天淩晨。他其實是不喜歡打遊戲的,成績出來之後,他特意把遊戲下載了回來,和弟弟癱在沙發上,一局又一局。
遊戲能夠讓他重拾一些勝利的信心。每次要輸了,弟弟就會大喊,“别放棄,我們還能翻盤!我們還能翻盤!”以往,如果接近失敗,他們會直接選擇重開一局,但現在的周忍冬,需要通過遊戲來相信,自己可以翻盤。結果出乎意料,幾乎所有的敗局,到最後都反敗為勝了。
那是一種極其劇烈且短暫的幸福感。他馬上會想到自己:遊戲都可以翻盤,為什麼我的人生不行?
對外界的向往、對翻盤的渴望,支撐着小鎮青年在自習室苦熬的信念。從自習室出來,大姐陳朝朝拍下傍晚的夕陽,腦海裡閃現騎着電動車,載着妹妹随意兜風的畫面,或許,她可以以準研究生的身份,參加妹妹的回門宴。雖然,她倆現在一起出現,一樣的個子和容貌,别人都會覺得,打扮成熟的妹妹才是姐姐。但她還是沒有放棄那個想法——
自己出去之後,再把妹妹帶出去。
也有已經一隻腳踏出泥沼的例子。自習室的第一個學生徐一荷,已經在今年成功上岸,現在,她會和媽媽一樣,再給弟弟建構一個外面的、美好的世界。
但更多的是還在掙紮的人。8月底,失敗了四次的周忍冬,第五次重新坐回了自習室的位子上,深呼吸,翻開書,新的長征又開始了。他選擇的座位是固定的——正對着窗戶,一擡眼,可以看到門外的那幾棵高大、碧綠的法國梧桐,每隔二十分鐘,他都會擡起頭,看一會兒樹,再埋頭讀書。
周忍冬說,“隻要看到綠色,我就會覺得,我的人生還有希望”。
▲ 忍冬拍攝的窗外綠意。圖 / 受訪者提供
(應受訪者要求,除楊沂碩外,其餘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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