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0月12日,奧地利維也納,基普喬格團隊挑戰全馬破2小時。
兩年前在意大利的蒙紮,肯尼亞長跑名将埃魯德·基普喬格(Eliud Kipchoge)就曾試圖将人類全馬記錄跑進2小時之内,最終他跑出了2小時25秒的成績。那次失敗之後,基普喬格曾說,“我是人,不是機器。最終我沒有将馬拉松跑進2小時,但我想傳遞一個信息: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的,人類沒有極限。這絕對不是路的盡頭,如今我們知道了,人們終将會跑到2小時以内。”
此後他調整了訓練計劃,增加了更多核心力量訓練以減輕後腿腱的壓力,并将名字改成了“挑戰159”。
今天,維也納的普拉特公園裡,即将35歲的基普喬格完成了人類曆史極限的突破,以1小時59分40秒的成績将男子馬拉松首次跑進2小時。
然而就像兩年前蒙紮那次一樣,他在維也納1小時59分40秒的記錄依然不被世界田聯承認,因為他獲得了7組共41名領跑員輪流組成擋風屏障的幫助以及激光路線的支持。
對于這場由衆多科學家曆時四年多參與籌備的“破2”嘗試,很多人心底都有這樣一個疑問:在現代體育運動中,是科技的影響力更大,還是運動員自身的影響更大?
本刊記者兩年前曾在意大利蒙紮全程跟随并采訪了基普喬格和他的科學團隊,試圖理解他們為什麼要打破一個并不被世界田聯承認的記錄。這其中有着對體育、生命、科技、人類極限的不同理解。
馬拉松“破2”,體育科技的極限想象
本文原載于《三聯生活周刊》2017年22期,有删改
文 | 張星雲
與”破2“失之交臂
2017年5月6日,意大利蒙紮F1賽道上,跑到第37公裡處時,埃魯德·基普喬格(EliudKipchoge)雙腿邁步的動作開始有些失去協調,減速,他用運動服擦臉,然後與身前的6名領跑員拉開了一米的距離,然後是兩米。領跑員們回頭看到他,輕微減速,讓基普喬格跟上。
此時,一同參賽的另外兩位世界級長跑運動員勒利薩·德西薩(Lelisa Desisa)和澤森内·塔德塞(Zersenay Tadese)已經落後基普喬格半圈多。但這場比賽,與以往的馬拉松比賽不一樣,赢得冠軍沒有意義。
基普喬格身前除了6名領跑員,更前方還有一輛汽車高速行駛,車的尾部裝了一部激光發射器,在領跑員和基普喬格身前投射出了一道綠色激光。汽車以馬拉松突破2小時的計劃速度行駛,車頂上還放置了一塊電子版,顯示着當前汽車配速和照此速度最終比賽完成用時。于是那道激光,和面前始終看得見的配速電子版,成了基普喬格這次馬拉松唯一的目标。追逐那道激光,比那道激光跑得還要快,就會創造人類的曆史。
2017年5月6日,在意大利蒙紮國家賽車場,基普喬格(左一)在領跑員的帶領下進行馬拉松突破2小時挑戰賽。(視覺中國供圖)
當時,基普喬格的預計比賽結束時間為2小時7秒,他已經比原計劃的“破2”目标慢了7秒。“對馬拉松來說,最後的20分鐘最重要。”基普喬格的體育經紀人喬斯·赫曼斯(Jos Hermens)嘴裡正不停地重複道。而和他一同站在意大利米蘭蒙紮賽道旁觀看比賽的科學家、工作人員和各國記者們心底裡都已經清楚:“破2”的目标基本不可能實現了。但三名運動員依然還在繞着2.4公裡一圈的F1賽道繼續進行比賽,每次經過主看台,觀衆們還會熱烈鼓掌叫喊為他們加油。“生活中很多事不是永遠完美的。”副教練瓦林提因·特隆(Valentijn Troon)後來說道,而彼時,他正騎着自行車跟在基普喬格身後,負責基普喬格的營養補給。
在跑倒數第二圈的時候,由于6名領跑員跑得過快,基普喬格與他們拉開了很大的距離,領跑員們不時回頭,觀察與基普喬格的距離。最後一圈,彎道過後的最後直線跑道,領跑員們向左右散開,基普喬格一人沖向終點。當計時牌的時間行進到2小時整時,他離終點還差146米。最終,他表情輕松,面帶微笑,撞線,終點線上方的計時牌将時間停在了2小時零25秒,比馬拉松世界紀錄快了2分鐘32秒,距離突破2小時僅僅多了25秒。
基普喬格2016年獲得了裡約奧運會馬拉松以及倫敦馬拉松的冠軍,2015年獲得了柏林馬拉松和倫敦馬拉松的冠軍。2017年意大利蒙紮賽道這次“破2”馬拉松是他參加的第9次全程馬拉松,此前的8次比賽中,他赢了7次冠軍。“我覺得這是我整個人生中做的最大的一次努力。一個月前,我把半程馬拉松測試賽跑進了1小時,我當時覺得自己隻是最好狀态的60%。今天,我付出了全部。隻差25秒。”賽後,基普喬格接受采訪時說道,“我是人,不是機器。在很長一段時間裡保持每公裡2分50秒的速度并不容易。最終我沒有将馬拉松跑進2小時,但我想傳遞一個信息: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的,人類沒有極限。這絕對不是路的盡頭,如今我們知道了,人們終将會跑到2小時以内。”
這場研發、籌備曆時2年半,投入頗高的馬拉松“破2”比賽,引申出一個問題:科技是否可以幫助人類在體育運動中超越自己?
5點45分,蒙紮賽道
就在基普喬格撞線将近5個小時前,2017年5月6日淩晨3點,我在米蘭的酒店中被電話叫醒,米蘭的氣象工作人員最終确認比賽就在這天進行。坐車達到米蘭郊區的F1蒙紮賽道時,場地已經布置好了,燈光閃耀,知名馬拉松運動員和美國演員凱文·哈特(Kevin Hart)現場解說主持暖場,科學家、工作人員和一些少量媒體在終點線附近聚集。私人聚會,大量想來報道的意大利當地記者被拒之門外。
早上4點半,如天氣預報所測,小雨如期而至,但下了幾滴雨點後便停了。早上5點,3名運動員和領跑員們開始進行熱身。當時,天氣狀況達到了對馬拉松近乎完美的狀态:北風,風速在0至0.4公裡每小時,溫度11.3攝氏度,79%濕度,降水概率0%至5%。這和科學家們預測的結果相近。
這是一場并非傳統意義上的馬拉松比賽:早上5點45分,在一條尚未破曉處在黑暗中的,隻有很少量觀衆加油助威的封閉F1賽道上跑步。
早在幾個月前,對于比賽場地,科學家們還在柏林與米蘭之間猶豫。“最理想的跑道應該是平原。到目前為止,最快的世界馬拉松紀錄産生在柏林,那裡被視作最為平坦的跑道之一。”運動研究實驗室的首席生理學家布雷特·柯比(Brett Kirby)在接受本刊采訪時表示。選定這一理想的比賽場地需要一整套獨特的環境參數,包括海拔高度、溫度、以及蒸汽壓力的考量。最終他們在2017年1月選定了“比柏林更平坦”的意大利蒙紮,這裡涵蓋了所有必要的環境要素:賽道與海岸之間有着完美的距離,賽道四周環繞的大量樹木将會減少風量,這裡多雲的天氣會讓蒸汽壓力低于12毫米。在這2.4公裡長的蒙紮賽道,運動員要跑17圈半,以達到馬拉松距離。
而有别于早上9點或之後開始的正常馬拉松比賽,他們選擇清晨5點45分開跑,也是為了讓12攝氏度左右的室外溫度和高于50%的濕度保證運動員盡量少地流汗損失水分。
沒有倫敦、波士頓、柏林熱鬧的地标建築,沒有複雜多變的賽道和熙攘的圍觀人群,蒙紮賽道像一個封閉空間裡的實驗室。有分析稱,蒙紮賽道帶來的環境優勢擁有提升總成績20秒的價值。
選在2017年5月6日當天比賽,還有另一層意義。63年前,正是同一天,羅傑·班尼斯特爵士用4分鐘以内的時間跑進了一英裡。在那之前很多年都沒有人做到,但當班尼斯特爵士跑進4分鐘以後,同一年就有24個人實現了“破4”突破。
同樣,馬拉松一直以來沒有突破2小時。運動員、教練員、科學家都在不斷地讨論,有人認為2100年才能突破2小時,有人認為2022年,還有些人認為2075年。
于是,耐克在2014年夏天不聲不響地開啟了名為“破2”(Breaking2)的計劃。整個項目的目标特别簡潔,就是想要幫助世界上跑得最快的人,跑得更快。
為了跑到2小時以内,運動員在成績上要提高2.5%,每跑1英裡要比現記錄快上7秒,折合成萬米成績,需要跑到1965年人類萬米最好成績。
為此,一個大團隊組建起來,各個領域的專家彙集,專門負責籌備這個計劃。漫長的準備就此開始。為了優化每一個可能價值幾秒鐘的因素,包括營養學家、生物力學家、環境科學家、研發設計師、空氣動力學家、醫學博士在内的12人組成了核心團隊。
1991年,Mayo Clinic實驗室的科學家邁克爾·喬伊納(MichaelJoyner)博士曾預測人類馬拉松的極限是1小時57分58秒,稱一個合适的人選,一個完美的天氣,獲得賽道1%的成全和跑鞋1%的助力,這一目标便可實現。
“如果換成一個更大的場地,也許這次破2就實現了。”26年後,在見證了蒙紮賽道的“破2”比賽,喬伊納博士如此評價,“基普喬格很偉大,我不認為這次是一次失敗,他們已經很接近了。”
優化每個細節
最首先的當然是運動員的選擇。實驗室和科學家合作,篩選了很多運動員,最後選擇了三名運動員。除了最有實力的肯尼亞人埃魯德·基普喬格以外,厄立特裡亞人澤森内·塔德塞是當時半程馬拉松世界紀錄保持者,而埃塞俄比亞人勒利薩·德西薩則是兩屆波士頓馬拉松的冠軍。“一個人跑太孤獨,缺少陪伴和激勵,一群人跑又會受到很多幹擾,進而影響節奏,因此我們覺得三個人跑馬拉松最合适。”運動研究實驗室的首席生理學家布雷特·柯比表示。
除了運動員本身優秀的體質,為了完成“破2”的目标,科學家也扮演着重要角色。每個細節都在科學家們的計算之内,他們想創造出一個“天時地利人和”。
人們覺得那些世界頂尖長跑運動員的訓練準備早就達到了近乎完美,其實不然。就像許多肯尼亞和埃塞俄比亞憑空出現的長跑運動員一樣,基普喬格盡管16歲就在國際賽場上嶄露頭角,但他并沒有專業的團隊。計劃人選确定後,專家們首先去了非洲,了解三名運動員的訓練情況,并讓他們佩戴裝備心率測試儀的GPS手表進行數據采集,及時溝通并調整他們的訓練方式。
非洲長跑運動員同樣不習慣在跑步中補水,而這在科學家眼中極其重要,補水能夠為馬拉松過程中大量流汗的運動員補充水分,也可以緩解劇烈運動帶來的胃部不适,因此,這些非洲運動員還有很大的進步空間。專項專家針對三名運動員的身體參數,因人而異地調整飲料中糖分、鹽分和咖啡因的比例。“與飲料本身相比,最重要的是運動員對飲料的體驗感。”安迪·瓊斯教授(Andy Jones)對本刊稱,作為英國埃克塞特大學應用生理學教授和科研和影響力學院副院長,他以外部顧問的身份參加了“破2”計劃。他表示,為了在整個馬拉松過程中使運動員不乏味,團隊為飲料配備了不同的口味。在計劃初期,他們制作了大量口味和成分比例的飲料,每一種都要讓運動員品嘗,由運動員為口味打分,再通過跑步訓練測試成分比例所發揮的作用。
2017年5月6日賽後,精神放松的安迪·瓊斯教授掏出手機算了一下,“這次馬拉松整個過程中,運動員消耗掉了2300卡路裡,而我們向運動員提供了每小時15克碳水化合物,相當于500卡路裡的能量補充,剩下消耗掉的能量,就等着一會兒喝香槟補充吧。”
而在此前緊張的準備期間,科學家們的核心關注點還有“跑步效能”(running economy),即用盡量少的能量達到一定的跑步成績。“如果一個運動員本身的心肺功能和肌肉能力相當于賽車的引擎和發動機,那發動機馬力有多大,是由運動員的訓練決定的。但由發動機出發,通過怎樣的軸承将速度傳遞給車輪,再最終轉化為賽車的行駛速度,是需要極其複雜研究的,這就像我們制作的服裝和跑鞋對于長跑運動員一樣。”羅耕博士這樣解釋他的工作,他是生物力學高級研究員,并專注于長跑跑鞋的檢測和設計。
從2016年底開始,三名運動員正式進入“破2”的準備日程。2016年11月,在美國實驗室裡,三名運動員被安排戴上口罩,在設置為“破2”配速的跑步機上進行跑步測試。科學家将運動員跑步時呼出來的所有氣體通過口罩連接的導管盛裝在一個密封盒子裡,跑完後對這個盒子進行分析,将運動員呼出來的所有氣體與正常大氣作對比,檢測出他吐出來多少氧氣、多少二氧化碳,進而計算出運動員在跑步中燃燒了多少能量。在此基礎上,科學家們為運動員提供了各式各樣不同的跑步服裝和跑鞋,在測試中通過變化這些裝備,來觀察運動員是否因穿着特定的跑步裝備而節省了能量消耗——能量消耗的減少,就意味着他可以跑得更快。這樣的測試實際持續了兩、三年,測試了上百種跑鞋。
馬拉松“破2”賽準備期間在實驗室接受檢測的基普喬格
不被承認的記錄
為了更進一步減小運動員的消耗,團隊所采用了獨特的領跑戰術。正式比賽前一天的新聞發布會上才将戰術公之于衆:為了減小逆風導緻的時間損失,他們決定将長跑中最常見的“跟随跑”戰術進一步延伸,領跑員多達30人,他們6人一組,在運動員身前以三角形陣型組成一道擋風的屏障,為了保證領跑員的體能,每組領跑員領跑兩圈,便由下一組更換。就連世界冠軍、美國中長跑名将伯納德·拉加特(Bernard Lagat)也在領跑員的行列中。《跑者世界》雜志的專欄作家阿萊士·哈欽森(Alex Hutchinson)稱,“如果可以完美地躲在風幕之後,運動員将會獲得85%的風阻屏蔽效果。”
此外,摩托車騎手會在馬拉松過程中定時将手中的能量飲料遞給運動員,而在傳統的馬拉松比賽中,飲料和能量食物補給被放置在賽道旁,運動員自己偏離賽道中心去賽道旁取飲料,會損失額外的時間。
也正是因為上述的領跑戰術和飲料補給方式,意大利蒙紮賽道這場“破2”比賽從一開始便不被國際田聯記作正式比賽成績。與科學家、運動員通力合作和完美準備相反的是,國際田聯認為這樣的辦法不符合田聯的競賽規定。
也許是科技走得太遠了。
更有批評者,認為整個“破2”計劃是耐克公司的一次營銷行為。2017年5月6日,馬拉松結束之後,從各個媒體和社交網絡平台,出現了很多對此次活動的質疑,認為廣告的作用比比賽本身更明顯:那次馬拉松結束數周之後,耐克為此次“破2”訂制的新款跑鞋便上市了。
參加馬拉松“破2”賽的三名運動員比賽中使用的新款跑鞋
盡管早早就失去了國際田聯的成績認可,頂着輿論質疑其營銷行為的壓力,但人們依然決定繼續“破2”計劃,直至2017年5月6日,基普喬格最終獲得2小時零25秒的成績——雖然不被承認,也沒有達到跑進2小時的成績。
賽後的蒙紮賽道,更多的是一種平靜情緒,從運動員到科學家們,不是百分之百的歡愉,也不是百分之百的悲壯。也許這更像一次大型科學實驗,隻不過把地點換到了實驗室外,最終成績并不重要,而整個實驗過程獲得的數據和經驗價值更高。因此在賽後采訪過程中,沒有人的面部表情呈現出奧運會獲得金牌後的放松狀态,現場搜集的大量數據有待這些科學家們繼續研究。
所有人心底都有這樣一個疑問:在這場特别的馬拉松比賽中,是科技的影響更大,還是運動員自身的影響更大?“我們既沒有推,也沒有拉運動員,全都是人自己的力量。”運動研究實驗室副總裁馬修·納斯說道,“你想聊科學就聊吧,但是運動員們最後還是要跑的。在未來,科技與體育的關系還将會是這樣,通過科技,制造更好的裝備,讓運動員更輕松地進行比賽,保證更少的運動損傷。”
“我們最大的收獲,在于我們将所有影響馬拉松成績的因素科學地分開,通過對每一個領域一點一點地調整以增加效率,來認清人類的極限在哪裡,人類可以突破極限的領域在哪裡。”賽後,安迪·瓊斯教授對本刊表示,這次的比賽中,運動員每跑200米便被記錄一次速度和用時,因此科學家們獲得了一套極其完整的數據,“我們學到了很多,今後依然可以在每個領域更進一步,隻要在此次的基礎上再快一點,我們就能突破2小時了。而馬拉松‘破2’計劃的收獲,同樣可以應用到其他體育項目中,繼續幫助運動員突破極限。”對這些科學家們來說,比賽的結束,就是一個新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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