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月前，一位面容憔悴、分外蒼老的工地大叔在B站登陸。

三個月後，up主“大猛子ym”已坐擁50萬忠實的信徒。

（猛子最響亮的口号）

淩晨六點，一般的社畜還在熟睡，而猛子的信男信女們早已蜂擁而至，隻為了與他們的精神領袖同一時間起床打卡，開始新的一天牛馬生活。

（大猛子，“土木之變”的名義領袖，他的信徒們趕來朝聖）

等到晚上12點，頭戴紅頭盔、背靠水泥牆的猛子如期而至，面對鏡頭，陶醉地吸起抽象的香煙，講述着自己來到施工單位後肉體和精神的雙重旅（zhe）程（mo）。

（猛子的香煙，繼“皇帝的新裝”後的新式童話，隻有真正的土木人能夠看到）

猛子渾圓滄桑的臉龐自帶一種大隐于市的上師氣質，話裡話間的老成東北味更讓他酷似中年。

熱評聲中，叔叔的稱謂如潮湧來，一度也讓烏鴉唏噓這位老前輩的青春不再。

但當烏鴉得知，猛子隻是個下了仨月工地的21歲本科畢業生，荒誕性就此出現。

在B站，猛子被網友們戲稱為“考研休息區up主”。因為在展示完工地與校園生活的巨大反差後，每到結尾，猛子往往會抒發一段真情實感，對廣大網友進行勸學教育。

僅僅抛出猛子上工前後的判若兩人，就足以讓年輕人對工地生活望而卻步。

而構成大猛子觀衆的主力軍，正是來自五湖四海的土木人。

深受土木行業所累的老哥們在猛子這裡找到了精神寄托、情感共鳴；即将面臨就業的畢業生面對前輩們的慘痛經曆，大開眼界；對高考志願填報一無所知的學生，更是如驚弓之鳥，頓時清醒。

他們很快得出一緻結論：現在加入土木事業，好比1949年加入國軍。

然而就是在最近十年内，土木工程相關專業依然熱度未減，前仆後繼的學生們大有人在。

仿佛一夜之間，土木人對自我的價值認同有若雲泥之别。

（十萬粉絲記錄視頻《銀牌屬于整個土木行業，屬于所有工地人》）

不為别的，就為想的跟現實有億點點出入。

猛子迷迷糊糊進入工地的經曆就十分具有代表性。

2017年夏，猛子開始填報本科志願。彼時彼刻，受到包括但不僅限于老師、長輩、社會輿論的影響，在猛子心目中，“土木工程”簡直是高就業率、高收入的代名詞。

他由衷地對這四個大字充滿了敬意。一邊做着成為體面工程師、過潇灑日子的美好幻想，一邊稀裡糊塗邁入校園學習土木。

等到大四找工作，一進招聘會，想到自己對求職沒啥準備還有些慌，猛子鼓起勇氣面試了幾家，結果發現國企、央企的施工單位照樣搶着拉他入夥。

當然，這個時候的猛子并不知道，這些HR之所以對他這樣的土木畢業生青睐有加，是因為這一行在秋招後，兩三個月就能達到80%的新員工離職率。

等到後來，猛子吃了不少日子的苦，才在視頻裡幡然醒悟：“他們（hr）看你是個男的就行了。因為工地永遠缺牛馬，永遠缺力工。”

進入工地前，以為自己的未來會是指點江山的體面白領精英，進入工地後，實則灰頭土臉，奔波這兒協調那兒，時刻擔心施工單位的工人不聽勸告，一言不合他們便要來與你幹架，最後弄得身心俱疲。

入職施工單位，土木畢業生會發現一個頗具戲劇性的現實：父輩幹了半生工地事業，供孩子十幾年讀書，就為了再不讓孩子吃工地力活的苦。而兒子最後的結局，兜兜轉轉，好似又回到了工地。

正如大猛子所說：“一年吃喝拉撒睡加學費5萬，四年時間20萬培養了一個牛馬，太氣人了。”

但是負責任地說，這種“事業接力”還是有本質差異的。因為工地上有兩種不同的人群。一種是傳統意義上的工人，另一種則是項目管理人員。

工人們雖然多數受教育水平相對低，有技術的如電工木工，無技術的被稱為力工，他們來工地基本上是為了養家糊口；但他們幹一個月的工資并不會比大猛子低，反而是高出一大截。

項目管理人員，最基層的、最普遍的如大猛子這類進到施工單位的畢業生。他們相比工人有一定的升職前景。

他們的職責是寬泛的，雖然在幹體力活上沒有老工人能吃苦，但依舊得在項目過程中配合工人施工。

這片區早上五點司機材料運不進來，一個電話打醒酣睡的你；半夜工人喝酒掐架不可開交，你得跑去好言好語調解；工人通宵打灰、彈線，你也得熬夜守着觀察進度。總之事無巨細，“大猛子們”的精神肉體并不輕松多少。

這兩撥人構成了土木圈最底層的生态結構。

而絕大多數土木人，都會經曆或多或少的工地生活。

如果說，人們對碼農的刻闆印象是沒頭發、格子衫、通宵加班，那麼土木人的生活，則是斬情絲、絕人世、頂頭盔、打灰彈線。

随着越來越多土木人現身說法，舊賬新賬一起算，土木老哥們發現，如果996能被定義為剝削、殘忍，那他們在工地上真是純純地做牛做馬。

作為施工現場的基層施工員，朝六晚十、全年無休是常态，一覺睡去眯瞪着眼睛醒來，又是新的十六小時風吹日曬。

若你三生有幸，被安排在城裡建設家園，至少能見着人間煙火氣。然而，衆多底層施工員的歸宿往往是山那邊遙遠的不毛之地。

一來是離家千萬裡，山高水遠不可及；二來是從早到晚苦用力，一摸工資有點低；三來人之常情不可避，戀愛遙遙無期。

（婚戀問題是廣大土木人心中永恒的擔憂）

在視頻裡，深夜的工地冷清，猛子忙完一天，身心俱疲還不忘自嘲如今的處境。觀衆們則有哭有笑，如同看見了過去、現在、将來三個時态下的自己。

在“人人都笑大猛子，人人都是大猛子”的現實認知下，土木人對“基建狂魔”的背後含義進行了重新審視，感受到作為個體淹沒在加班趕工、通宵打灰中的辛酸與無奈。

一開始你也許覺得他們像是在譏諷、抱怨，但猛子卻在衆說紛纭中格外清醒，留下一句箴言：

“我真不是抱怨，是這個行業的性質隻能這樣。”

當生活與工作兩者的界限已經模糊，漸漸傷害到腦海中關于幸福生活的構想，提桶跑路成為了所有工地人繞不開的話題。

從大猛子發視頻的第一天起，評論區就出現了勸他趕緊跑路的聲音。然而猛子沒有跑路，反而是依托工地搞起了up主的副業。

他不止一次在視頻裡面講道，網友越是勸他、笑他終有一天會跑路，他就越是犟，越不會逃之夭夭。

之所以堅持拍視頻分享自己的工地生活，除了他親口說的“為觀衆帶來快樂”之外，從深處出發，更是在苦中作樂、為自己的消極情緒找到一個出口。

11月1日，猛子發布了一條紀念自己入職100天的唠嗑視頻，通過五個階段，詳細地展示了自己100天的心路曆程：

第一個階段，報到入職當天，吃完公司夥食的猛子“心懷愧疚”，不知天高地厚，主動向領導請纓下工地，被身旁老同事投來異樣眼光。

這個時候的猛子，還未經受過工作毒打，顯然不知道前方的艱難險阻。

第二個階段，入職後下工地，正式開啟早六晚十的趕工生活，直接幹得猛子懷疑人生，崩潰到向母親打電話求救，哭爹喊娘地想要離職回家。

第三個階段，半個月後，猛子慢慢開始适應工地生活、聽天由命，止住胡思亂想，進入吃嘛嘛香，倒頭就睡的安穩境界。

然而，就當猛子以為自己的心态逐步趨于緩和的時候，某天早上一個不小心，直接掉進了兩米多深的下水道裡，屎到淋頭加全身磕傷，這下就徹底整破防了。

一想到自己拿着生命危險上着班，猛子恍然大悟，再次産生了立刻撂挑子的想法。

然而，本着自己已經成年、出門在外報喜不報憂的想法，猛子這次沒有打電話給母親訴苦，而是選擇默默将這件事忍了下來，若無其事地繼續上班。

又經過一段時間，猛子平日裡協調着手底下工人，把業務打理得還行，終于找到了屬于自己的那份價值。

在這種情況下，即便日常與周圍工人掐架、互罵，猛子也煉成了淡然處之的心态，再沒想過跑路。

視頻末尾，猛子直言，時間消磨了許多負面情緒，而他的未來仍是一片黑暗。現如今的願望，是希望能再堅持個兩百三百天。

但不是所有的土木人都能像猛子這樣能頂。事實上，對于二十歲上下的初生“牛馬”，能在物質、精神條件雙項匮乏的工地上堅持一百天不跑路，已經稱得上佼佼者。

百度土木工程吧，彙聚着衆多土木老哥的人生百态。這裡流傳得最廣的笑話，是一位昵稱為“佟懸葉”的網友以身試險的打臉經曆。

打臉的笑話之所以被津津樂道，是因為在此之前，土木貼吧裡最常見的題材，往往是一位位深受工地所苦的吧友對自己提桶跑路的全記錄。

遍觀這些帖子，當事人常常是在萌生退意之時立帖，在一次次心理鬥争下徘徊猶豫。

這個過程裡，圍觀的吧友們從中看到自己過去或未來的影子，沒跑路經驗的會密切關注樓主動向，試圖找到一個屬于自己的理想逃離方案；有經驗的則幫樓主出謀劃策，實現最大利益化的速速脫身、改換門庭。

一旦樓主那兒傳來離職的“喜報”，意味着又一位土木人的職業生涯以失敗告終。

然而，那個時候，比起少數人對轉行生存現狀的憂心忡忡，更多的是對同病相憐者脫離苦海的祝福。完結撒花後，迷茫的土木人又奔赴下一個故事。

絕大多數跑路的土木人，未來的去向無非兩種：要麼抱桶換工地，要麼改行求生計。

換單位不改行的人，往往礙于沉沒成本巨大，加上除了工地這一行，幾乎再無其他職業資源與技能。因此隻能繼續寄希望于跳槽升遷，哄騙自己失意的精神，繼續在土木悲歌裡浮沉。

相比于隔壁碼農對996工作的叫苦不疊，隻有做過工地牛馬的土木老哥敢于輕蔑。

因為互聯網技術行業，加班至少是議價籌碼上的一枚。

因此，轉行做程序員通常被老哥們視為搞錢的不二法門。而更多力求安穩的同事，争相競逐，消失在考研、考公的浪吞。

跑路最多的，就是與猛子一樣初入工地的大學生。年輕是他們溜之大吉最雄厚的資本。

相比之下，家庭大山壓在中年工人肩膀上，讓他們無路可退。

他們甚至比自己蓋好的高樓還容易被遺忘，卻是國家基礎建設的大梁。

當然，工地上勢必有一批跟大猛子一樣，逆着唱衰之聲堅守崗位的畢業生。大猛子們的職業生涯開場固然艱難，一心一意不被跑路黨的潮流所裹挾則更難。

面對大猛子們的困境，自然也會湧現出一批開辟出道路的的土木老前輩們對其加以鼓勵。

如果不打算跑路了，便隻能靜下心來，好好考慮怎麼在行業内向上發展。

在這個過程中，主要的學問是如何最大限度地避免血壓升高，以及如何告别施工單位、加入機關職能部門（非一線、坐辦公室的工作被統稱為職能部門）。

“離開施工單位”是位于一線的大猛子們的初始心願。畢竟沒人願意一輩子待在項目上，承受物質與精神的雙重匮乏。

然而機關不是你說想去就能去的，沒有曆經九重天，沒有足夠的學曆、關系網做敲門磚，一切都是妄談。

基層土木人會懷念起幾十年前的土建大潮，那時候土木畢業生的頭銜沒有那麼廉價，行業也整體處于爆發期，三總五項（三年做總工，五年做項目經理）的口号更容易實現。

而如今，三總五項在基層土木人的語境下淪為笑柄。

土木行業是有過春天，然而最近的春天，隻能追溯到二三十年前，如今的土木人，越發不相信，他們能夠守着昔日驕陽的餘溫，苦盼着能碰巧撿拾到殘歡碎片。

厭倦、跑路的故事越來越多，遭遇愈發相似，貼吧的樓層便越蓋越高，有志于現實中起高樓的土木人就越少。

在土木行業，當逃兵并不可恥。

當然，繁忙于鋼筋水泥、累土揚灰中的你，并無暇意識到這一點，因為你期待的隻不過是像樣一點的生活。

11月18日，猛子發布了新一期視頻。

然而，不同于以往，這期視頻内容長達16分鐘，與上次更新也間隔7天之久。

烏鴉很快在猛子的動态中找到了原因。

好消息是，就這期視頻的封面與标題來看，猛子依舊是從前的猛子。

壞消息是，點開視頻播放前，無數土木人也曾滿懷期待，盼望猛子的視頻能保留其精神内核，可惜事與願違。

在這一期視頻中，觀衆們嗅到了截然不同的氣息。

猛子變得收斂許多，避而不談自己如今的職業與生活。開頭的一系列講話，聽起來更像是對之前視頻内容的《免責宣言》。

于是，在11月18日這天，擁趸們所看到的猛子，是一個溫馴的内容制作者，而不再是一個凄風冷雨的工地人。

對他們來說，視頻裡猛子和稀泥式的發言無異于一種公然背叛。

但正如視頻彈幕、評論中所體現的，陷入這場狂歡中的絕大多數人，他們對猛子的态度選擇了寬容與理解。

（玩梗既代表着輿論的失望，又透露出諒解。）

畢竟猛子從爆紅到如今，反複強調的本心是“記錄生活，分享快樂”，聰明地撇開了自身沾染非分之想的部分嫌疑。

隻是大家的願望遠不囿于此。換句話說，猛子聲名鵲起之時，全體土木人對其所寄予的期望早就變為“為土木人的職業困境發聲”，而這正是猛子一貫标榜的。

然而，當影響力越來越不可收拾，将猛子推上頂流的這股滔天洪水，最終形成的輿論凝視讓猛子幾乎脫不了身。

一夜爆紅之時，憑借收獲土木人的群體認同感沖破大氣層，成為頂流；而當收獲五十萬忠實觀衆，面臨轉型的困境，隻承認自己“記錄真實生活、分享快樂，絕不是賣慘”。

自始至終，猛子心知肚明土木人的核心訴求、而拒絕成為衆望所歸的旗手。經此一役，觀衆們默認土木行業的現狀難以改觀，猛子尋求退路的做法也無可厚非。

三個月前野蠻生長的希望綠茵，更多地是化作同情與無奈的蒼白。

至于曾經的大猛子，遺憾地“死”在了這個冬天。

參考資料：

bilibili：大猛子ym

百度貼吧：土木工程吧

知乎：如何評價bilibili賬号“大猛子ym”

觀海工作室：宇宙的盡頭除了考公，還有大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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