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是中國文化叙事中的一個重要概念。在對外文化交流中,如何準确地向西方讀者傳遞“君子”二字的文化内涵,一直是翻譯界反複探讨的話題。長久以來,經過有意無意的文化過濾、轉換與替代後,在英語世界中,gentleman(紳士)成為與“君子”對應頻率最高的單詞,且兩者關系呈現固化趨勢。在諸多中國典籍的英譯版本中均可發現這種現象,如英國漢學家阿瑟·韋利(Arthur Waley)翻譯的《論語》(The Analects of Confucius, 1938)、中國學者林語堂的《孔子的智慧》(The Wisdom of Confucius, 1938)、美國詩人埃茲拉·龐德(Ezra Pound)的《孔子:中庸和大學》(Confucius: the Unwobbling Pivot & the Great Digest, 1947)等。此外,第二十屆奧斯卡最佳影片Gentleman’s Agreement(1948)在登陸中國電影市場時的片名即為《君子協定》。然而,事實上,“君子”與gentleman兩個詞彙蘊含着深刻的文化差異。
“君子”重于内在精神
在中國古代,“君子”最初與人們的社會地位有關。《說文解字》雲:“君,尊也。從尹;發号,故從口。”又曰:“尹,治也。”表示治事。君子是指發号施令、治國理政之人。具體到周代,君子用來稱謂分封建國時的貴族。《尚書·無逸》曰“君子所其無逸”,孔穎達引鄭玄的話解釋說:“君子,止謂在官長者。”這裡的“君子”即指在位的貴族階層。知武子也說:“君子勞心,小人勞力,先王之制也。”(《左傳·襄公九年》)君子與小人之分,主要是社會地位的差異,既包括地位、權力、身份、财富等社會地位附屬物的區别,也包括治人與治于人等相應的社會分工的區别。
商周之際,在“天命有德”觀念的影響下,統治階級的德性受到關注。統治階級占有社會資源,享受良好的教育,他們代表着品德、修養和才華。在《詩經》中,人們用“君子”來指代“像君一樣”的人,以寄寓贊美、思念等情感。“未見君子,憂心忡忡”(《召南·草蟲》),表達了女子對丈夫的思念之情;“君子陽陽,左執簧,右招我由房,其樂隻且”(《王風·君子陽陽》),表達了女子對樂師才華的愛慕之情。在這些用法中,“君子”的政治意義淡化,情感價值日益凸顯。
在春秋末期,“君子”的含義發生了重大轉折,逐漸固定為對“有德者”的褒義稱謂,強調文化修養與道德品質的内在統一。“文質彬彬,然後君子”(《論語·雍也》,以下僅标注篇名),一個人文雅樸實兼重,才能稱得上君子;“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裡仁》),君子重于道義甚于利益;“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述而》),君子心胸寬闊、光明磊落;“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泰伯》),君子品格堅毅、志向遠大;“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裡仁》),每時每刻都不做違背仁的事情。道德修養無止境,“躬行君子,則吾未之有得”(《述而》),孔子都無法保證自己在實踐中已經成為一名君子,君子境界之高遠可見一斑。總之,孔子實現了君子從“在位者”到“有德者”的轉化。自此,君子便成為中國士人追求的理想人格。
Gentleman重于外顯形象
從詞源學上看,gentle源自拉丁語gentilis(共同的家族或祖先),在13世紀早期由古法語gentil轉入英語,意為出身高貴。14世紀初,年收入20英鎊以上的群體稱為貴族,并且按收入多少排序,收入排名前二分之一者稱為顯貴,後二分之一者稱為紳士。15世紀時,伴随着貴族的垂直流動性增強(錢乘旦、陳曉律《在傳統與變革之間——英國文化模式溯源》),從廣義上講,紳士包含了所有的貴族階層。16世紀時,紳士概念融入了教養、學識等新元素,醫生、牧師、律師、知名學者等都可以稱為紳士。到了19世紀,随着英國國内資本主義經濟的發展和海外殖民的擴張,以新興工商業者為主體的中産階級迅速崛起,他們在經濟上獲取巨大财富後,繼而在政治和社會地位上提出訴求,認為出身卑微的人照樣可以通過自我奮鬥跻身紳士階層。他們改造了紳士過去固守血統、迂腐保守的出身構成,更加關注個人的學養素質。這一時期紳士精神的内涵主要體現在勇敢、務實、自由、競争,以及高雅的藝術修養和得體的行為舉止,但财富的積聚仍然是進入紳士階層最強有力的敲門磚。
到了現代,紳士的含義主要定格在社交禮儀方面。《新牛津英漢雙解大詞典》對gentleman的解釋也印證了這一點:“a chivalrous, courteous, or honourable man, a man of good social position, especially one of wealth and leisure.”這一解釋顯示,彬彬有禮和教養良好是紳士的兩大特點,有身份的人,尤其是那些有錢又有閑的人被稱為紳士。
兩者存在本質區别
通過上述梳理可以看出,“君子”與gentleman都經曆了一個内在含義不斷發展變化的過程。起初,兩者的共同之處在于對社會地位的強調。但随着曆史的變遷,兩個詞語的文化差異日益拉大,具體内涵甚至相互沖突。具體來說,主要包括以下幾方面。
首先,紳士代表一種物質文化,君子代表一種精神文化。在英國社會傳統裡,紳士的概念多與經濟實力相關聯,尤其在西方資産階級革命之後,功利主義思想大行其道,紳士階層更加強調對私有财産的占有。然而,“君子”的概念在孔子之後就更加強調精神修養,與地位、官階、窮富已沒有直接的關系,且這一含義一直沿用至今。所以,即便“一箪食,一瓢飲,在陋巷”,顔回仍“不改其樂”(《雍也》);“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孔子“樂亦在其中矣”(《述而》)。從某種程度上講,中國君子的安貧樂道與英國紳士的功利主義是背道而馳的。
其次,紳士重視外在的言行舉止,君子更重視内在的道德修養。紳士給人的印象,往往是西裝革履、彬彬有禮、對女性殷勤有加等外在形象。相反,君子則是将倫理規範向内收攝為道德信仰,集《中庸》所謂仁、智、勇“三達德”為一身的高尚人格。儒家不太重視對君子的外在形象加以限定,“吾日三省吾身”(《學而》),“君子求諸己”(《衛靈公》),反複強調内省是修養道德的重要方式。
最後,紳士擅空談、不緻力于政治權謀,君子重踐履、主張積極出世。受西方自由主義的影響,紳士崇尚個性獨立,給人自我、淡定、從容、優雅的印象。君子被賦予許多政治期許,他們“學而優則仕”(《子張》),将内在的道德品質與外在的社會規範結合起來,擔負起治國平天下的社會責任。正是在這種精神的感召下,中華民族曆經磨難而不衰,在曆史的長河中愈挫愈勇。因此,君子更具社會性、更有宏大的氣象。
宜譯為Junzi(virtuous man)
語言是文化的載體。由于中西曆史背景和文化傳統不同,“君子”一詞所承載的深厚文化意蘊無法在西方文化中找到對等表達,這屬于文化空缺現象。為此,筆者認為應“以我為主”,适當保留文化差異,采用“音譯 注釋”的方式,将“君子”譯為junzi(virtuous man)。拼音junzi使漢語文化在西方文化中得以呈現和保留,英文virtuous man在兼顧西方讀者閱讀感受的同時,又闡明君子是道德層面上的形象這一核心意義。這種中西結合的譯法也正體現了君子不偏不倚、無過無不及的處世之道。随着中華文化的深入傳播和異域文化對“君子”内涵的理解深化,甚至可考慮去掉注釋,直接音譯為junzi。事實上,很多極具中國特色的譯文均已被西方人接受并收入其詞典,如kungfu(功夫)、fengshui(風水)等。這也是我們提出這一譯法的實踐上的理由。
(本文系中央高校基本科研業務費資助項目·華僑大學統戰工作研究專項課題(TZYB-202006)階段性成果)
(作者單位:華僑大學人事處)
來源:中國社會科學網-中國社會科學報 作者:李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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