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的一場雨終于把她催熟了。

纖細的枝杈上坐滿一朵朵花蕾，似少女眉頭的一點胭脂。我側頭窺探，屏住呼吸，想要捕捉她綻放的瞬間，又搖頭輕笑，果真是魔怔了。如此動人，怪不得東坡先生留下“隻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的感慨。

窗外海棠花未眠，窗内我沉沉地睡去，氤氲夢幻。忽而，眼前明亮清晰起來，遠處是異域風情的建築，周圍是金發碧眼的西方人，驕陽正好，滿樹紅英。我左瞧右看，卻一步也動彈不得，隻好百無聊賴地蹲在海棠樹下，心裡默默感歎海棠花“攝人心魄”的能力——竟入了我的夢。

不多時，一位中年男子站定在我的眼前，個子并不高，頗有些瘦弱，帶着甯靜溫雅的氣場，我覺得面熟，又是與周圍環境不同的中國人面貌，不免多看了幾眼——是季羨林先生！他一語不發，像個小夥子一般搓着雙手，滿樹紅英映在他的眼睛裡，似乎是星火在燎原。恰有一群人經過，熙熙攘攘，成了季先生與海棠的背景闆。相較于眼裡的熱烈，他的面上是溫柔的，眷戀的。他眼神逐漸放空，兩手卻緊緊攥住衣擺，一定是想到了什麼美好的時光，但随之而來的，更是會有濃得化不開的愁緒。他又急匆匆地走了，但我知道，他一定會再回來看一眼海棠的。

果不其然，到了傍晚，他又來了。海棠花依舊同早晨一樣，缤紛爛漫地開成一團，同西天的晚霞一樣紅豔，隻是她解不開羁旅之人的愁苦，“莫苦吹花，何似吹愁卻”。他帶着紙筆，時而書寫，時而沉思，更多的時候，隻是簡單地放空思想，靜靜地發着呆。這一次，他在樹下駐足了很久很久，直至夜深。

我瞪大雙眼，猛然坐起身來，腦海中的那雙眼睛揮之不去，溺死人的思念惆怅包圍着我，不能呼吸。淩晨四點半，天微微透亮，我望向窗外依舊開得燦爛的海棠花，一步一步向她走去。

在這捶盡的五月天，當心裡填滿了憂愁的時候，又有這麼一團十分濃烈的鄉思壓在心頭，不免痛苦。但季羨林先生同時又愛惜這一點鄉思，欣賞這一點鄉思。

“我是一個有故鄉和祖國的人。故鄉和祖國雖然遠在天邊，但是現在他們卻近在眼前。我離開他們的時間愈遠，他們卻離我愈近。我的祖國正在苦難中，我是多麼想看到他呀！把祖國召喚到我眼前來的，似乎就是海棠花……”

遠在德國，看見故鄉裡常見的海棠花；離家六年，憶起舊時的海棠花。那雙眼裡濃得化不開的情緒是對家鄉的思念和對祖國罹難的憂愁。海棠啊海棠，遊子思鄉，離愁别緒。海棠心，愛國情。思鄉即是思國。

霞光迸射，朝陽映上花枝，我快走兩步，跑進陽光裡，擁抱海棠花樹。海棠花未眠，家國情不斷，不是嗎？

壹點号 臨沂侯金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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