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耿豔菊

徐徐的風拂面的時候，我開始步行半個小時去3公裡外的郊野公園跑步。

樓下也有公園，有整齊美觀的跑道，一出門，左手邊便是。但這裡太熱鬧了，沒一處安靜的地方。舍近求遠，很少有人願意做這不劃算的事。因此，遠處的郊野公園就顯得尤其清幽甯靜。在這裡，久久地注視着一朵花，也不用擔心别人異樣的眼光，人就像清風白雲一樣自由自在，悠然遊弋。

除了清幽之外，還有一個緣由——我想聽聽“春天的歌聲”，在日漸麻木的現實裡，喚醒内心的感動。兩年來，這似乎成了春天的一種習慣。沒有聽到這春天的歌聲，總覺得這個春天少了什麼，有點遺憾，有點牽挂。

兩年前一個春天的上午，我因為一篇稿子寫得不順而氣惱憂傷，甚至懷疑自己的能力，就沿着樓下的馬路一直往東走，稀裡糊塗就到了郊野的公園。風柔柔地拂着面頰，粉的花、黃的花、紅的花、紫的花，融彙的花香像一條靜美的河流。我便沿着這花香的河流慢跑。

在以丁香花為圍欄的籃球場邊上，聽到籃球場裡有人在輕輕地唱歌，一個女人的聲音，有些蒼老，卻是柔美明亮的。我停下來，側耳靜聽，唱的是電視劇《紅樓夢》裡的插曲《枉凝眉》。一曲落定，響起一個男人蒼老渾厚的叫好聲，伴随着熱烈的掌聲。

丁香花叢又高又密，我用力扒開一點縫隙往裡看，是兩位老人，看起來像是夫妻。老太太一頭花白頭發，舉手投足優雅精神，打扮得時尚明麗，系着粉紫色紗巾，站在籃球架旁邊唱歌。老爺子坐在丁香花下的長椅上，正對着老太太，看不見他的表情，從那微微向前、努力坐得筆直的背影看，是個忠實的聽衆。這在公園裡并不是鮮見的場景。老年人嘛，閑着無事，唱唱歌跳跳舞，總比呆坐好。我并沒有繼續聽下去，而是轉身繼續我的慢跑。

出去跑了一圈，心情通暢好多，文思也通透了。第二天吃過早飯，我又去了郊野公園跑步。路過丁香花圍繞的籃球場時，我聽到了老太太的歌聲，這回依舊是《枉凝眉》。

第三天去，老太太還在那裡唱歌，老爺子是唯一的忠實聽衆。

有一天，我出門早些，在家附近的站牌竟看到了他們，老太太扶着老爺子從一輛公交車上下來。他們慢慢地沿着馬路走向郊野公園。郊野公園這邊交通不便，還沒通車，我們這邊的站點算是最近的。我有點不解，他們何必非要來這裡唱歌呢？

一個周末，我在籃球場外遇到了他們。他們正從一輛白色小汽車上下來。一個年輕女子坐在駕駛座上，繃着臉，老爺子和她說話，她愛理不理的。她長得很像老太太，大概是他們的女兒吧。

這個年輕女子要找停車場，主動向我問詢。“他們是您的父母吧，真浪漫！”我不禁說道。

年輕女子輕哼了一聲，氣憤地小聲說：“老頭子鬧着離婚呢！”

我望了望正在走向籃球場的老夫妻，老太太還挽着老爺子的胳膊，怎麼也不敢相信，忽然覺得這真是一個幽默而諷刺的笑話。

丁香花謝的時候，籃球場又寂靜如初，再也沒聽到老太太的歌聲。路過靜靜的籃球場，莫名地悲從中來，人在陽光下卻一陣凄冷。

天氣越來越熱，我便不去那裡了。

第二年春暖花開的時候，不知怎麼又惦記起那唱歌的老夫妻來，便又開始了郊野公園的慢跑。

丁香花開得靜而熱烈，熟悉的《枉凝眉》的調子回旋。我的心歡快地怦怦跳，扒開濃密的丁香花叢，和去年看到的場景一模一樣。老夫妻好好的嘛！我長出一口氣，像放下了一樁心事，腳步輕盈而愉快，仿佛這樣才是心中美的世界。

後來，我又遇到了這對老夫妻的女兒。這回，那個年輕女子似乎很開心，遠遠地就和我打招呼，沒想到她還記得我，開口說的第一句話竟是：“我們都誤解了老頭子，隻有老太太一直信任他。”

老爺子和老太太的感情一向很好，老爺子是老太太的天和地，裡裡外外的大事小事從不讓老太太操心，老太太在他的保護下安靜從容地過了大半輩子。兩年前，老爺子發現自己越來越健忘，這于老年人來說也是很正常的事。老爺子卻萬分恐慌，他害怕自己再也不能為老太太撐起一片天空，更害怕自己成為拖累，便想出離婚的辦法，而且固執堅決。老爺子一改往日柔和的脾氣，整天在家裡發脾氣、找别扭。

老爺子健忘的現象，老太太怎麼會沒察覺呢？無論老爺子如何鬧，甚至故意去廣場找别的老太太跳舞，女兒都看不過去了，說離就離吧，老太太概不理會。她得想法緩解老爺子的健忘。有一次，老爺子聽到電視機裡唱《枉凝眉》，身子一下就坐直了，那一天的狀态特别好。

這首歌于他們有着特别的意義。他們第一次相遇，老太太就唱了這首歌。那會兒，這首歌正流行。那是丁香花盛開的一個周末，學校的籃球場上處處都是丁香花的芬芳。學校的男教師和另一個區的男教師聯誼，組織了一場籃球比賽。那時的老太太帶領着熱愛籃球的學生在旁邊加油助威，老爺子是另一所學校的參賽人員。

比賽結束時，兩所學校又增加了才藝表演，老太太就上台唱了一首《枉凝眉》。緣分的到來有太多的偶然，誰承想，帶着丁香花芬芳的曲調，兩個大齡青年結下了一生的姻緣。那一年，老爺子35歲，老太太34歲。

丁香花盛開的時候，老太太終于在這個郊野公園找到一處四周植滿丁香花的籃球場。她每天帶着漸漸失去記憶的老爺子坐一小時的車，再步行3公裡，到這個處處散發着芬芳的籃球場唱歌給老爺子聽。

丁香花叢中的歌聲有用嗎？不知道。如果花也有記憶的話，靜靜的丁香花見證過一場人世間樸素的愛情。老太太的歌聲，讓暴躁的老爺子安靜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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