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拂曉時分遭綁架
(2001年5月27-28日)
我和馬丁從睡夢中驚醒。外面還很黑,什麼也看不見,隻聽見沙灘小屋的木門被敲得砰砰響。我倆是來這兒慶祝結婚18周年的。
砰,砰,砰,砰,砰!
讨厭!他們是想讓我們搬到隔壁去吧?我心裡盤算。昨晚吃飯的時候,度假村的一名員工含含糊糊地說過想讓我們換房間的事,可後來就沒再提這茬兒。我沖敲門的人大喊:“現在搬太早了!”
砰,砰,砰!
這回馬丁叫起來:“幹什麼?”
“是保安。”有人回答。
“他肯定是喝醉了。”我想,也許這位保安在值夜班的時候喝多了,跑到這兒鬧事來了。“砰砰”的敲門聲又響起來。
“馬丁,我看這保安是喝醉了。”
“不,我覺得不對勁。”他說着,就起床要去開門。
“親愛的,等等,你得先穿上褲子!”
馬丁從床邊拽過一條及膝長的卡其布短褲,是那種有大口袋的。這時,我起身也開始找衣服———一條短褲和一件灰色T恤,是我昨晚穿過的。
馬丁剛剛走到門口,門砰地開了。三個手持M16自動步槍的人闖了進來。三人都是矮個,其中一個看樣子也就十幾歲。另一個大概二十三四歲,留着黑色長發。還有一個看起來要老一些。三人都穿着長袖黑色上衣,其中兩人穿着迷彩褲。他們沒穿制服,沒戴面罩,也沒戴墨鏡。我們能看清他們的面孔。
他們立即把馬丁趕出了門,而那個老家夥沖我咆哮起來:“走袁走,走!”
“不,不,不!”我反抗道,緊緊抓着被單裹住自己,“我還沒穿衣服呢!”我不知道他能懂多少英語,但我無論如何也不會不穿衣服就跟他走。我哆哆嗦嗦地開始穿褲子。
“好吧,好吧。”他回答。我繼續穿衣服。
一個家夥把馬丁押了出去,還有一個開始亂翻我們的行李。他找到了我們的照相機和手機。
“走,走,走!”又下命令了。我急忙往門口走,順手抓起我倆的拖鞋(在菲律賓大家都穿的那種夾腳拖鞋)。我來不及拿上錢包和别的東西了。
押着我出門的那小子想讓我走快些,甚至跑起來。我以前受過這方面的培訓,知道在被綁架的最初幾分鐘裡,你應該盡可能服從一切命令,直到大家的情緒都穩定下來。可我實在讨厭這小子,我就是不跑!
“快點,快點!”他說着,還用槍筒戳我的後背。
我咬緊牙關用平靜的聲音回答:“我在走,夠快了。”我壓着步子。他又戳我,戳得真疼,但我執意不聽他的。
我來到碼頭,一艘快艇正在那裡等着。快艇約有十米長,裝着三台笨重的舷外馬達。這種船通常是用來販毒的。甲闆上已經坐着四五名受驚的人質。馬丁依然光着膀子,他還沒穿完衣服就被迫出門,把我留在屋子裡,現在又見到我,他總算舒了一口氣。“噢,見到你太高興了。有人傷害你嗎?”他問。
“沒有,我隻是穿衣服耽擱了一會兒。”
馬丁自然沒時間戴隐形眼鏡,結果眼前一片模糊。我還算走運,兩年前聽從他的勸告,在馬尼拉給眼睛做了激光手術。所以我能看清遠處,可馬丁不能。
我上船坐在馬丁身邊,和他一起看着其他人從各個小屋向這邊走來。東方剛剛泛出魚肚白。
有些人提着箱子走來了!一對衣着講究的男女不但提着箱子,還拎着一大瓶水。我心想:“天哪,我真不該那麼快跑出屋子。我本可以再磨蹭一會兒,收拾些東西。”
我站起來大聲說:“我要去給馬丁拿件上衣!”
“坐下。”一名綁匪吼道,“我們會給他一件上衣。”
我立即從命。不過,我注意到他的英語相當好。“至少我們能跟這個人交流。”我暗自思忖。後來得知他名叫索萊曼。
“我把咱們的拖鞋帶來了。”我舉起拖鞋,得意洋洋地對馬丁說。
“好啊。”他說。不過,我們沒把拖鞋穿在腳上,隻是拿在手裡。馬丁默默地環視船上,先看那些持槍的家夥,再看其他人質。我知道他在估計形勢,想要弄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可這并不容易,因為船上人說的幾乎都是我們聽不懂的話。偶爾有人在談話中插進一個英文詞,我們得以拼湊出一些意思。然而大部分時候,我們隻能靠看表情、聽語調來揣摩别人在說什麼。
我低下頭,瞥見了耀眼的結婚戒指。“這些家夥決不能搶走我的戒指!”我暗自發誓。我摘下它,又摘下另一隻手戴的綠松石戒指,然後趁人不注意悄悄放進褲兜裡。
“你不覺得應該把你的戒指...
“噢,不用,我們不會有事的。”他答道。他總是那麼樂觀。
“你肯定?”
“對,沒事的。”
※※※※※※※※※※※※
我坐在船裡瑟瑟發抖,一想到來雙棕榈度假村浪漫一下全是我的主意,我就心煩意亂。這個念頭是在馬丁受到新族宣教使團的提拔後産生的,我們在該組織從事宣教飛行服務已十五年有餘。使團希望他擔任整個組織的飛行總幹事,也就是說他要回亞利桑那州,管理整個組織全球所有飛行事務。
受到提拔雖然備感榮幸,但馬丁有自己的想法。“我隻想做我一直在做的事———當個航線飛行員。”他告訴我。他喜歡駕駛宣教使團那架紅白相間的小塞斯納飛抵叢林跑道,給宣教同工送去食品和藥品,或運送族人外出就診。沒有什麼比這更讓他高興的事了。
盡管如此,馬丁出色的飛行技術和與人合作的能力,還是讓他在使團的管理層中一步步升遷。其實,他已經多次拒絕過這一提拔了,因為我們的三個孩子還小,他不願意經常出差。
我總是對他說:“你知道,我和你一樣也不想搬回美國。但事實上,你是這個職位的最佳人選。”我喜歡菲律賓,但老實說,隻要我們能在一起,我并不在乎去哪兒或做什麼。馬丁聽了這話,隻會笑着沖我搖搖頭。
5月10日前後,馬丁動身前往美國出差兩周,去會見新族宣教使團的高層領導。他出差的時候,巴拉望西島的宣教飛行員被叫回家料理喪事,結果這個島上的飛行事務就無人負責了。馬丁和我通過電子郵件決定,他一出差回來,就去巴拉望替班;部落中的宣教士不能沒有飛行服務。而且,一名翻譯已經定好會在這段特殊的日子裡來幫忙料理一些部落事務。他也需要飛行員。
我在心裡核對馬丁的日程表,知道他回到菲律賓時一定會很疲憊,時差還沒倒過來就要立即啟程去巴拉望替一周的班。我也知道他在島上會很忙,還得自己做飯。這樣可不行。他需要幫助。
我的日程也很緊,要接待訪客———不過說來也怪,有幾項安排又取消了。“我可以跟他同去,給他幫忙。”我心想。我們的結婚紀念日臨近了,如果我同去,起碼能在28号那天陪他。也許我們還能在那裡搞些慶祝活動。我們一直沒有時間好好欣賞巴拉望的風景。
我給島上的一位同事打電話詢問:“馬丁和我去哪兒慶祝結婚紀念日好呢?他就要從美國回來了。”
“唔,你們應該去雙棕榈。”朋友建議道,“那是一個很棒的度假村,在一個單獨的小島上,你們隻能乘船過去。那兒有美味的食物,還有花園别墅和水上吊腳樓兩種客房。”
“哪一種更好?”
我聽見她丈夫在一旁喊道:“當然是水邊的!那些房子可好了。”
“好啊,要不你直接幫我們預定一間,26号(星期六)住,怎麼樣?”我說。然後,我請鄰居鮑勃·佩特羅和瓦爾·佩特羅夫婦幫我們照看孩子。我提前做好飯,冷凍起來,供他們在我們外出時吃。
收到雙棕榈的預定确認時,我看了看價格,兩人共1萬比索(200美元)。我頓時雙腿發軟。不錯,這個價格包含了住宿、娛樂和餐飲,可還是……太大一筆開銷了。這麼鋪張會不會讓馬丁感到不安呢?我們的捐助人要是知道了又會怎麼想呢?“也許我應該給朋友回電話,問問城裡有沒有不錯的地方,我們去那裡算了。”我心想。
我要是那麼做就好了……
※※※※※※※※※※※※
我環視周圍,數了數:快艇甲闆上總共擠着17名人質。幾名綁匪站在船頭,還有幾名站在船尾的馬達旁邊。人們用英語和我聽不懂的語言交談着。
所有人質都是從水上小屋被押來的,無一來自花園别墅。整個上船過程持續了大約二十五分鐘。即将開船時,有人說:“等等!我們需要一個廚子。”一名綁匪迅速躍出快艇,跑上山頭綁架了度假村名叫索尼的廚師。兩名保安也被抓來了———他們顯然不是綁匪的對手。
算上索尼和保安,人質數量上升至20名。
馬達發動了,我們駛離碼頭。15名綁匪一齊向空中揮起拳頭來,還齊聲高呼:“真主至大!真主至大!”一重迷霧被撥開了。這下我們知道自己在跟誰打交道了:令人生畏的[1]。隻有他們敢做出這種事情來。
我不太了解,隻知道他們是恐怖分子。在菲律賓南部,人人畏懼他們。我們後來明白了這個稱号的含義:阿布意為“某人之父”;沙耶夫意為“持劍者”。
正是這個組織綁架了美國黑人穆斯林傑弗裡·席林。一年前他來菲律賓娶一位穆斯林姑娘時聽說了,随後,他覺得自己可以作為穆斯林兄弟去勸導他們,說他們的行為違背了古蘭經。他企圖感化他們,卻适得其反;他們說他是中央情報局的特工,将他扣作人質,要求100萬美元作為贖金。傑弗裡被扣押了七個半月。我們聽說他最後掙脫手铐逃跑了———大概是瘦下來,腕子變細了的緣故。
我心情越來越沉重,轉過頭對馬丁說:“我們遇到大麻煩了。”
“是啊,沒錯。”他輕聲附和。
我望着雙棕榈度假村的白色小屋漸漸遠去,變小,很快就看不見任何陸地了。快艇轟鳴着駛入蘇祿海,不知駛向什麼地方。在開闊水面上航行的滋味越來越不好受了,我們一次次地颠到半空中,又摔回甲闆上。35個人同乘一船,這是嚴重超載。盡管如此,我們依然颠簸前行。
我沒有哭,也沒有發抖,還沒到時候。我竭力讓自己保持平靜,集中精神關注事态的發展。我也在努力回想20世紀80年代末,新族宣教使團派應急計劃制定者蓋·希爾給宣教士上的一堂課,講的是如何應對綁架事件。
他說:“在最初幾分鐘裡,大家都被抓到一起,這是綁匪最容易開槍的時候,所以必須服從命令。但在這之後,你要馬上開始跟綁匪進行眼光的交流。要讓他們把你看成活生生的人,而不僅僅是一個物件。更進一步,讓他們了解你的需要。這有助于你在他們頭腦中樹立個性特征。”
他還說什麼來着?那天我并沒有全神貫注地聽講,馬丁也沒有。綁架是發生在别人身上的事,與我們無關。
我決定實踐我記住的那些話。駕駛員把油門關小了一些,這時我捕捉到了索萊曼的眼光,于是口氣堅定地說:“我們要去CR(菲律賓人對衛生間的簡稱)。”畢竟,我們都是被從床上拽起來,直接趕上船的,“我們去哪兒上衛生間?”
“是啊,是啊。”其他人質也點頭附和。
“這兒沒有CR。”索萊曼宣布。
我可不買賬。“我們要去衛生間,不去不行了。”我反駁道。我起身向船尾走去。
一名人質主動抻開一條“馬龍”(蠟染布制成的寬大的菲律賓式裹身裙),好讓女士們在蹲着的時候有一些私密空間。我們一個接一個地直接在甲闆上解決了。然後,馬達再次發動起來,我們又前行了。
快艇在海上疾馳,我們時常被飛濺的浪花打濕,渾身發冷。一位年紀稍長的男子凍得打起哆嗦來,有人遞去一件上衣讓他穿上。
坐在我旁邊的一位年輕女子幾乎歇斯底裡了。于是我跟她攀談起來,得知她名叫蒂懷妮。她用恐懼的眼神看着我說:“我們家可沒錢付贖金!我們什麼都沒有!”
我把手搭在她肩上說:“你有沒有錢并不重要,現在即使有錢也幫不上忙。我們能信靠的隻有上帝。努力使自己安靜下來,咱們隻想怎麼熬過今天。”
她緊緊抓着我的手,好像平靜了一些。
行駛了大約一個鐘頭,一個留着胡子、較年長(其實不過三十來歲)的朝馬丁俯過身來,他低頭盯着馬丁的手,煞有介事地宣布:“我要那枚戒指!”
馬丁别無選擇,隻好交給他。
我看着丈夫,耳語道:“我說什麼來着?”我不禁想起買戒指時的情形。那天,在密蘇裡州堪薩斯城郊外雷鎮的萬家商場,我花50美元買了這枚素金戒指。如今,竟在光天化日之下被搶走了。我努力安慰自己,我們可以再買一枚的。我心裡說:“那隻不過是枚金戒指,換個新的就行了。”我把馬丁的手抓得更緊了。
偶爾會有其他船隻出現在遠方。每當這時,綁匪就把我們趕到一起,用一塊帆布把我們蓋住,免得被人發現。其中一次,我們聽見馬達聲減弱了,一條船駛過來。有人用我聽不懂的語言在交談———顯然跟找吃的有關系,因為對方船員給扔過來一包東西。
那條船剛一離開,食物就被遞到帆布下面供我們吃———是木薯。雖然我知道有些菲律賓農民種這種東西,但以前從未吃過。後來我得知生吃木薯會中毒,不過可以剝皮、煮熟、晾幹後再吃;也可以和上水搗爛,放在香蕉葉裡蒸熟,做熟後就像個硬面團。
我嘗了一口,很酸。“這能吃嗎?”我問。
“噢,能吃。”一名人質回答,“其實,一旦做成這樣,就能存放很多天。”
直到開始分木薯吃,我才意識到自己有多麼饑渴。帶來一大瓶水的夫婦把水傳給大家喝。我覺得舒服了一些,但是忍不住懷念起留在房間裡的花生巧克力豆,後悔沒帶來。
日頭漸漸升高,天也越來越熱了,帆布被支起來遮陽。綁匪沒說我們正往哪兒去。我們注意觀察,想要搞清他們的名字,找出哪些是頭頭。其中一個很快以風趣的性格和善辯的言辭引起了我們的注意。他叫薩巴亞,矮小敦實。其他人都穿着軍褲或休閑褲,薩巴亞卻穿着紅色緊身褲,顯得與大夥兒格格不入。
後來我們發現,他和大多數綁匪的名字都不是本名,而是為了在戰鬥中鼓舞士氣而起的“聖戰之名”。例如,薩巴亞就是“戰利品”的意思。其他名字同樣具有生動的含義,他們很是引以為豪。
下午兩三點鐘,索萊曼拿着一本黃色的寫字簿來到人質中間開始詢問、記錄。他一上來就說:“我們是。有些人叫我們恐怖分子。我們想告訴你們,我們不是恐怖分子,是普通人。菲律賓政府奪走了我們的家園,我們隻想再奪回來。政府裡沒人願意聽我們的,我們隻好這樣做來引起關注。”
他詢問我們的姓名和職業,然後逐一記錄在案:
•弗朗西斯,年長的紳士,銀行家,他的妻子苔絲。
•奇托,手機公司銷售代表,他的同事珍妮絲。
•瑞吉與馬尼拉的特權階層關系甚密,他的女友莉莎。(他們就是拎着箱子和水瓶的那一對。)
•巴迪,旅遊雜志出版商(當時他正在雙棕榈采訪),他的妻子蒂懷妮,以及八歲的兒子R.J.。
•安吉,蒂懷妮的妹妹,看樣子三十歲出頭。
•吉列爾莫·索伯羅,美國承包商,他年輕的未婚妻菲。
•勒蒂,華裔女商人,她的女兒金大概十三四歲,侄女拉萊茵也是十幾歲。拉萊茵本來同父母住在花園别墅,卻跑到水邊與姑姑和表妹共度周末。
•索尼,雙棕榈的廚師。
•厄耳靳和阿曼多,雙棕榈的兩位保安。
•馬丁和我。
除了吉列爾莫、馬丁和我,其他都是花費得起到雙棕榈這樣的地方來度假的菲律賓有錢人。
索萊曼問到我們時,馬丁回答:“我們是美國新族宣教使團的宣教士,是來幫助部族人的。我們住在北部的呂宋島。”
索萊曼的臉上掠過一絲失望的陰雲。他原本以為我們會是歐洲(美國也湊合)商人,公司會馬上把我們贖回去。而宣教團體不僅窮,而且向來主張拒付贖金。
“宣教士?你們認識查爾斯·沃頓嗎?”他問道。我們認識。查爾斯是暑期語言學院(威克利夫聖經翻譯會)的翻譯,大約十年前在棉蘭老島上被綁架。他被關在狹小的籠子裡吊了幾周之後,終于活着出來了。
“是啊,我們認識他。”馬丁回答,“他是我們的朋友,他服務的組織和我們的差不多。”
“嗯,我們有人在那兒。”索萊曼神秘兮兮地答道。
然後他宣布了對我們的處理意見:“基于政治原因,你們将會被要求支付贖金。我們會提出要求,而且會最後處理你們倆。”看來兇多吉少。
“哎呀,”我暗自歎息,“我們要在這兒待很久了。”我馬上想起自己向孩子們保證過:“爸爸和我去巴拉望就待一周,然後就回來。”我很難過,努力想象着他們得知我們的遭遇後會有什麼感受。我湊近馬丁,咕哝道:“他們把那群西巴丹遊客扣押了多長時間?”我指的是一年前在馬來西亞旅遊勝地被綁架的21名遊客。
“我不記得了。三四個月?”
我盤算着“很久”到底會有多久。六個星期?充其量兩個月。我暫且抱着這樣的希望。“最壞的情況不過是跟這些家夥度過暑假,當孩子們開學的時候我們也就回去了。”我告訴自己。
與此同時,其他人質正忙着計算自己能籌到多少錢。似乎每個人都知道這是遊戲規則。鈔票是必不可少的推動力。大家都在起勁地讨價還價。
5月27日
淩晨兩點,堪薩斯州玫瑰山:馬丁父母卧室裡的電話鈴響起,他們得知兒子和兒媳被綁架了。
“也許我家能拿出100萬比索(相當于2萬美元)。”一個人說。
一個更像中産階級的家夥說:“我們大概能籌到25萬(相當于5000美元)。”
索萊曼一一記下數額。我們後來得知,這是他第一次獲準進行談判,而且令薩巴亞很不滿意。他告訴索萊曼:“你不要讓他們定金額。你隻要打量他們,估計身價,然後告訴他們付多少錢。如果有中文姓氏,就說明是有錢人,一口價,1000萬比索(相當于20萬美元),沒得講。”
索萊曼把單子寫好後,交談就結束了。馬達再次轟鳴,我們又上路了。
那天下午,索萊曼對馬丁說:“你知道,人們覺得我們是三等公民,是野地裡的原始人。其實,我們有非常現代的高科技裝備。看見衛星電話了嗎?看見GPS了嗎?我們知道自己在幹什麼!”
(可我忍不住暗自嘲笑,在他們尋找雙棕榈度假村時,全球定位系統其實沒幫上什麼忙。從他們交談的隻言片語中我們了解到,他們在來雙棕榈的途中迷路了,隻好向漁民問路。顯然他們根本不會用GPS!)
我一直遙望遠方尋找陸地,但沒有找到。放眼望去,隻見無邊無際的大海。現在我知道了,最近的島嶼在東南方400公裡外。當時不清楚這個情況也許倒是好事。
在水上颠簸了一整天,我們都很難受。黃昏時分,快艇靠近一條較大的漁船。另有一二十名成員連同漁民一起在船上等着。我們靠上漁船,感到輕松了些,因為就要下快艇了。至少我們能站起來,不必擠在甲闆上了。但願換船之後能讓我們舒服些。
一條寬不過15厘米的竹“跳闆”從快艇搭到了漁船上,我知道自己必須跨過兩米寬的水面才能上船。我怕得要死,心想:“我過不去!”
我盯着竹闆,海水在下面微微湧動着。輪到我了,看到别無選擇,于是我開始手腳并用地爬過竹闆,禱告上帝不要讓我掉下去。
馬丁跟在我後面。等我們都上了船,船上将近有六十人,這條20米長的漁船嚴重超載。
船上有艙内馬達和舷外支架(綁在一起用來延伸兩側空間的竹竿)。舵輪在甲闆中間的小駕駛艙裡。底層貨艙裡存放着一條條用冰埋着的大金槍魚,是船員在被劫持之前捕到的。
我們在甲闆上坐下,綁匪很快做起宵禮[2]。我覺得自己精神恍惚,對他們的哼唱聲充耳不聞。我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他們禮拜[3]完畢,大家吃了一些米飯和魚,我感覺好些了。然而這裡還是沒有供女士方便的地方。我們還是被迫在角落裡解決。安吉、菲和其他一些女人心神狂亂,大哭不止。
“你認為有人知道我們被綁架了嗎?”我問馬丁。這時天漸漸黑下來。
“難說。不過别着急,格蕾莎。我們會沒事的。”他的樂觀态度也感染了我。
5月27日
在馬丁和格蕾莎的堅持要求下,馬丁的父母讓馬尼拉的新族宣教使團工作人員将孩子撤離到玫瑰山的家中。
我上周聽到的一首歌此時在腦中回響起來。“馬丁,你出差的時候我聽了一首歌。你閉上眼,我給你唱。”我開始輕聲唱起來:
靠主剛強,靠主得剛強, 做剛強的勇士,因主必引領; 靠主剛強,靠主得剛強, 你當歡欣靠主得剛強。
“嗯,真好聽。”我唱完後,馬丁喃喃地說,“謝謝你,親愛的。”
被綁架後的第一個晚上沒有人舒展身子睡覺;我們全都坐着打盹,互相倚靠着。冷飕飕的海風取代了白天的驕陽。索萊曼之前答應過給馬丁一件上衣,他沒有兌現,于是弗朗西斯給了馬丁一件背心。我們依偎在一起取暖。
我睡得很不安穩。記得有一次醒來時發現自己倒頭躺在甲闆上,頭發被人踩住了。我猛地把頭發扯了出來。
※※※※※※※※※※※※
第二天(周一)是美國陣亡将士紀念日,但對我們來說可不算什麼節日。太陽升起後,我們環視船上,看到了黎明前沒發現的東西。有人用竹支架做平台、帆布做圍牆給我們造了一間“CR”。上那兒去方便還是不太方便,不過有一條繩子可以抓着,至少我們能排到海裡,不用污染甲闆了。
人們忙着撥打衛星電話,呼求馬尼拉和别處的親屬籌集贖金。接下來是熱烈的讨論。瑞吉立刻顯出自己的關系很硬,他讓一個政府官員給薩巴亞回話說:“我認識這個人,他是好人。放了他,你還欠我一個人情呢,忘了嗎?”他們答應支付一筆錢,綁匪也答應釋放瑞吉。
這時,吉列爾莫顯得非常緊張。他說自己最近神經衰弱,吃了好多藥,離婚也不順利,手續還沒辦完,令他焦頭爛額。我們看到他出現了停藥反應。他常打哆嗦,聲音也在顫抖。
這條船當然比快艇速度慢。“我們去哪兒?”一名人質問。
的回答很含糊:“我們隻是看……”
我痛苦地發覺自己的着裝不符合穆斯林标準。當然,在屋裡時他們沒給我打點的時間。别的女人仍穿着睡衣。我穿着短褲和T恤,坐在那兒覺得很尴尬,他們一定認為我是一個“放蕩”的美國女人。我開始求主保佑我。
那天上午,菲給了我一條長帶子用來纏頭,還有人扔給我一條“馬龍”。雖然我的胳膊還暴露在外,但至少在穆斯林看來比較像樣了。
5月27日
我們的好友林·伯格拉夫奉命向傑夫、明迪和紮克三個孩子通報這個壞消息。
“在伊斯蘭國家,所有女人都穿着得當,隻露出眼睛。如果哪個女人的眼睛引起公憤,那麼連眼睛也要被蒙上。那裡沒有招緻罪惡的誘惑,沒有西方電影,沒有煙酒,也沒有毒品。”
綁匪們的最大願望似乎就是去阿富汗。他們說,那是多麼完美的國度啊。但是,這個願望假如實現不了,他們也會滿足于其他選擇,去其他地方。
那天,薩巴亞讓馬丁通過衛星電話在棉蘭老島的阿貢廣播電台發表聲明。我們後來得知,這家廣播電台同情,願意替他們傳話。
于是,馬丁準備發言(聲音是他的,稿子當然是薩巴亞起草的):
我是馬丁·伯納姆。我與妻子格蕾莎在菲律賓居住了15年,是新族宣教使團成員。我們被詹賈拉尼集團扣作人質……
其實薩巴亞想讓他說但馬丁怕自己會發錯音。
“好吧,那就叫我們‘”薩巴亞說。
當時是2001年5月底,距9月11日還有整整三個月,我從未聽說過這個名字。馬丁後來告訴我他聽說過一兩次。
“我能不能就說‘詹賈拉尼集團’?因為我知道那個詞,不會念錯。”馬丁問。詹賈拉尼是該組織的創建者,幾年前在交戰中被打死。薩巴亞同意了,馬丁繼續發言:
我們請求美國和菲律賓政府争取盡快使這一事件得到和平解決。
馬丁一如既往,冷靜、鎮定,脫稿發言。
“你幹得很棒,親愛的。”我說,“你總是很棒。”
當天晚上,生龍活虎的奇托決定組織同船人質玩一場“認識你”的遊戲。我們都擠進駕駛艙,圍坐在地闆上或能找到的任何地方。大家輪流報出自己的名字和左鄰的名字,不一會兒就相互認識了。大家說笑着,談論着自己的興趣愛好和其他情況,苦中作樂。
吉列爾莫告訴我們他出生在秘魯,十幾歲時就移居到洛杉矶,現在在當地經營一家小建築公司。他一年前來雙棕榈度假,遇到了在禮品店工作的菲,一直通過電子郵件保持聯系,現在兩人已經訂婚。
5月28日
菲律賓總統格羅麗亞·阿羅約在國家電視台露面,宣布向“全面開戰”,聲稱要“将你們挑起的事情進行到底”。
5月28日
馬丁的妹妹謝麗爾·斯派塞與丈夫沃爾特,從北部的馬尼拉驅車七個小時趕到阿裡陶,與馬丁的孩子同住。
随着彼此間加深了解,我們更加團結,更願意互相鼓勵,努力打起精神。
到了傍晚,船上一派“宗教大同”的景象。不用說,穆斯林正朝着西方的麥加叩頭、誦經。天主教徒拿出念珠念起玫瑰經。終于,一名人質請馬丁代表大家出聲地祈禱。
“主啊,這一切都不會令你吃驚。”他平靜地開始了,我們都低着頭。“雖然我們自己不曉得自己在哪兒,但是你知道。我們知道大家都在替我們擔心,但是你掌握着我們的命運。請你保佑我們經受得住這場磨難。我們信靠你。阿門。”
聽着丈夫祈禱,我内心充滿平安。其他人似乎也有同感。“哇,你真會祈禱!”他們誇獎道。馬丁笑了。對他來說,祈禱就是與上帝對話,表達思想感情的一種方式。
晚上,大家基本上都選好了就寝的地方。一些年輕的早已占據了駕駛艙頂部。船頭是挂吊床的地方,被他們的同伴占領了。還有幾個在靠近船尾處支起了吊床。漁民也各就其位。
再看人質。我們大都在甲闆兩側的狹窄過道裡擠着,頭朝裡,腳朝外懸在海上。有的在駕駛艙前面中部凹陷的地方安頓下來。總之,我們占據了每一寸可利用之地。
我注意到船上有一個優越之處:沒有蚊子!它們在鹹水中根本找不到繁殖之地。我們能夠露天躺着仰望星星而不被叮咬。海風柔和,海浪輕輕地拍擊着船舷,令人感到甯靜安詳。
弗朗西斯和苔絲原來是老甲殼蟲樂隊的歌迷,二人的合唱相當好。我們伸展四肢躺在廣闊的夜空下,聽他倆唱起一支支美妙的歌:《昨天》(Yesterday)、《車票》(Ticket to Ride)、《随它去》(Let It Be)、《漫長而曲折的路》(The Long and Winding Road)。其他人會唱的時候也跟着唱。有些成員也哼哼了幾句,雖然教規禁止他們唱這種歌。
接着我們唱起了《想象》(Tmagine),約翰·列侬創作的這首歌謠描畫出另一個美麗的世界。當唱到“想象全人類都生活在和平之中”這一句時,我終于忍不住哭了起來。自從被綁架後,我第一次淚如雨下。多麼令人痛心,所有人質齊聲歌唱一個如此切近而又無法企及的世界。那一刻我們躺在船上,一種紐帶開始将我們———甚至包括綁匪———連在了一起。仰望着天空,我朦朦胧胧地睡着了。
[1]是“持劍者之父”的意思。
[2]穆斯林夜晚的禮拜稱“宵禮”。
[3]這裡指的是穆斯林的禱告儀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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