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流年悄然過半，夏日正自深沉。

你喜歡夏天嗎？

可能對很多人來說，夏天很煩，因為很熱。但對于我來說，夏天卻是一個充滿甜蜜的日子。如今時值盛夏，正是一年中瓜果最為甜美之際。

《史記》中有個詞：夏熟，意為植物的果實在夏季成熟。當枇杷已染黃了蘇州城，當青梅綴滿了那片山坡，當桑葚在枝頭結出串串幽紫……舌尖便開始惦念起夏天的滋味，開始念叨起友人何時寄來家鄉的夏果。

多少年了，它們總會準時赴約，在快遞箱裡，在友人随行的包裹裡，帶着各自的醞釀，牽絆和情結。不改來時，一期一會。

是什麼時候開始，舌尖對夏果有了惦念呢？

或許是那一個個年少時的夏夜，在卧室的燈光下做功課時。母親總會輕手輕腳地打開房門，走到我身旁，放下果盤，低聲叮囑道：“吃點水果，甜着呢。”

那時的我，隻覺不耐，隻顧着看功課做題，“嗯”了一聲，也不擡頭，也不知母親何時離開。

始終記得那個白瓷碗，碗沿印着橫斜的紅梅。有時候是芒果切成片兒，有時候是葡萄綴成串兒，或是西瓜一垛，李子數枚……

隻顧囫囵吞棗，也沒有多去細究滋味。但是那滿口的清甜，好像一下子好像撫平了身上那股燥熱，也撫順了青春期的迷茫。

長大後，外出求學、打拼……每次回家亦是來去匆匆，再也沒有在昏黃燈光下奮筆疾書的夜晚，再也沒有母親端來的那一盤夏日水果。

聽說，味覺是有記憶的。你吃過的東西，都會存儲在你的系統，那時的感受，會在你遇到相似處境時，又一起想起、眷戀。

後來在相似的夏夜裡，總是分外想念那一盤清涼怡人的瓜果。

以前以為是家鄉的瓜果足夠甜，後來才知道，是因為有愛你的人盛好給你吃，才是甜。

也許我不是惦念那一盤夏果的甜，我隻是惦念年幼的我，惦念還年輕的母親，惦念那一種被人捧在手上被好好照顧的感覺。

但是，夏天會過去，人會長大。

大學時候，對夏果最深的念想是室友自家釀制的青梅酒。

室友是廣東陸河人，我們喚他梁兄。

陸河被譽為“青梅之鄉”，有萬頃梅林。夏始春餘，雨肥青梅，正恰梅子青時節，一樹一樹生新的青色結滿枝頭，搖搖欲墜，青梅酒也因此遠近馳名。梁兄他們家也是這樣，新結的青梅摻入冰糖、米酒等佐料，醞釀月餘，方得出這一瓯青梅酒。

酷暑難耐的我們，常常拿出各自的保溫杯，陶瓷杯，塑料杯，向梁兄讨要青梅酒喝。杯子不盡相同，也不是真正用來喝酒的杯子，但又怎樣？梁兄還是為我們一一斟滿，大夥兒便齊聚在天台，舉杯邀月，高談闊論。

青春往事裡的憂愁，武俠小說裡的愛恨情仇，曆史深處的跌宕起伏……都在那些年，那杯酒，娓娓道來，慢慢飲盡。玻璃清亮，青梅酒青，杯子碰在一起，那是屬于意氣風發的聲音。

畢業後，一到夏天，我便想起了青梅酒。也曾問過梁兄的配方，也釀不出來。梁兄聽完哈哈大笑，從此每到時節，他都會寄來釀好的青梅果酒。

夜深人靜時，我常常一個人，斟上一杯細細品嘗。鮮冽的酸甜，一如舊時，酩酊滋味再次直上腦門，帶着歲月闊别重逢的欣喜。那些年少時夏夜裡星河流轉的詩意，霎時曆曆在目。

但總缺了點什麼？

後來慢慢明白了，如今大家各散天涯，皆為碎銀幾兩，奔波勞碌，再也不曾有那樣相聚的時光。更重要的是，我們不再年輕了。有些話，過了那個年紀，你再也說不出口了。

細思量，梅子的一生，不也是自青而黃。恰如我們的人生，從酸澀到成熟，是一條不複重來的成長之路。有些心境，再也無法擁有。

但幸好，還有那一杯青梅酒，将時光、情分長久封存，曆久彌香。

前一陣，突然收到一箱快遞，紙皮膠帶嚴絲合縫，自蘇州來。

驚奇拆開，觸目一片燦爛鮮黃，滿箱的枇杷乖巧地蜷曲在白泡沫裡，整整齊齊，鮮黃圓潤，見之可喜。

箱子裡頭還夾着一張印着淡墨水鄉的明信片，友人熟悉的字迹娟秀熱切：“蘇州摘星啦！特奉上美滋滋的東山枇杷，歡迎再來！”

不覺嘴角上揚，原來是蘇州的友人。她是一個典型的蘇州“小娘魚”（蘇州話：小姑娘）。寓居蘇州時，夏日裡便常常随她去爬太湖東山，背着竹筐摘枇杷。

太湖畔的東西山巒枇杷滿坡，白玉、白沙、青種，種類各異，野趣橫生。隻見她探出手去，輕巧地一擇，枇杷便取了下來，往往成雙成對。

一顆顆生得珠圓玉潤，而且皮衣特别好剝，輕輕一撕，既能露出完滿晶瑩的果肉，宛如煙雨江南蘊養的瓊脂美人。

“即便同樣是白玉枇杷，也是有不同的。”她總是娓娓道來，哪些枇杷受陽光暴曬，皮衣上結出黯淡的曬斑，說明日照充足，往往鮮嫩多汁；哪些色澤均勻光滑的，又多生背光陰面，肉質則更緊實……

今年疫情襲擾江南，上海封城，毗鄰的蘇州也未能豁免此劫。那日，她還在微信上滿腹牢騷：“現在東山枇杷正好，但我即使人在蘇州，不得出門，也沒法去摘了。”

本已做好今年吃不到枇杷的心理準備，但收到包裹的那一刻，内心有所破防。

疫情的襲擾讓大家焦慮，恐慌。原先習以為常，理所當然的事物，也變得脆弱，陌生，甚至難得，可貴。

想起歸有光寫的枇杷，“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

今日才知曉，枇杷不知世事無常，總會守時應諾，年年如是，亭亭赴約。

但生命中的美好，卻未必總能順利地如約而至。“今年花落顔色改，明年花開複誰在？”

枇杷黃了，青梅熟了，楊梅紫了……就像那些不再回來的舊時光，那些曾經習以為常的日子，就像這一顆顆夏果，都是今夏的一期一會。每一次相逢，都是今生的一期一會。

但願莫錯過，唯願常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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