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遠倫,苗族,1976年生于重慶彭水。著有詩集《白壁》《和長江聊天》《逆風歌》等。重慶市作協副主席,重慶文學院專業作家。獲得駿馬獎、人民文學獎、詩刊陳子昂青年詩歌獎、徐志摩詩歌獎、重慶文學獎、巴蜀青年文學獎、銀河之星詩歌獎。入選詩刊社第32屆青春詩會。
引 子
我們耽溺于日常,被日常所羁絆,對于日常的理解自不必多說。而“神性”的意指則要複雜得多。它的符号化過程,常常最後被人認為是孤立、靜止和固化的,在很多人眼裡,“神性”是符号,而不是符号化。當我們面對壁畫上的飛天神女、神龛上的神位、洞窟裡的山神的時候,我們會認為神就是這樣的,神性是被規定了的。
所以我們往往忽略了神性的産生。
神并不玄,神性也不是通常我們認為的諸神、神話、神學、玄學,更不是神神叨叨和神經質。
神性的産生過程,尤其是日常的神性,才是我在詩寫中注重發現的。
日常的“神性”,是人性,是人性的過濾和淨化,美化,善化,信念化,信仰化。這種“神性”也是“物性”,是物化,泛化,進而擴大到與人關聯的萬物,經由人的情感處理,思想觀照,進而産生共時的人對物的心理投射,達到完善人性中思想、态度、願望、情緒、性格等個性特征的目的。可能的情況下,日常的“神性”會超越普遍的機械的道德律,活生生地動态地将人的精神提升起來。
所以我對一隻蟋蟀、一條菜青蟲充滿了敬意,它們在我庸常的生活中産生了“神性”,而幸運地被我發現了。
1.這完整性的人間啊,先從局部開始愛起
“神性”的産生,以人和物本身蘊含的“道”為基礎,并以人的想象力和藝術處理為手段,将其符号化。“神性”是形象,鮮活的形象,是可以摒棄精神中的不潔,用幹淨的内心去觸摸的形象。“神性”的符号化過程,最重要的是詩人自我淨化的過程。“神性”的發現有時候基于同情心、善良、悲憫情懷,但這不是最重要的。關鍵在于人性中的變化,在詩歌中意象的反複顯影,捕獲之後,用語言符号進行人性化呈現,不斷地用人性中的自我糾正、自我修複、自我完善、自我提高,來使物象的神情、行動具有“神性”的光芒,從而照耀到自我和他者,甚至影響到更寬闊的場域。
這樣,一個小小的物象——蟋蟀,它是無脊椎動物,屬節肢動物,昆蟲綱,直翅目,蟋蟀科,亦稱促織,俗名蛐蛐、夜鳴蟲、将軍蟲、秋蟲、鬥雞、促織、趨織、地喇叭、竈雞子、孫旺、土蜇。
這樣,一個小小的物象——蟋蟀,它是卑微的會鳴叫的古老的昆蟲。
這樣,一個小小的物象——蟋蟀,是我站在村小的操場上,對着幾十名老師和同學背誦的“蛐蛐”,是我掀開泥團,輕輕拿捏住的柔軟小生命,是入夜時分不知疲倦永恒地演唱的歌手,是我的詩歌中那種“局部”的蟄伏者。
我一直活在局部裡,蟋蟀解決不了所有大地的荒蕪
在星空的完好無損下,低聲部的吟唱那麼憂傷
一聲長,一聲短,又一聲長,又一聲短
而後無限長……完整性的人間啊,從局部開始愛起
——《局部》
在武陵深山中,夜色漸濃,一個寂寞的孩子站在寂寥的夜空下。星空完好無損,高處自有高處的完整。而我是局部的,我渺小,局促,擁有的是逼仄的處境,我周圍的大地日漸荒蕪,相對于無限神秘和遼闊的星辰的領域,我短促的人生、卑微的生命、黯淡的精神都隻能在局部存在。然而,比我更卑微、更黯淡的蟋蟀不這麼看,不這麼想,不這麼妄自菲薄,它們艱難但是從容地活着,醜陋但是審美地活着。它們細小的腰身裡蘊藏着無盡的能量,它們以納米之心,盡十裡之力;以柔軟之須,抵牾堅硬之地;以咀嚼之口,咬鬥黑色江湖;以迷離複眼,睥睨炎涼人世。最重要的是:它們以脆弱之腔體,共鳴抗議之美聲,它們的日常,便是将自己驚人的語言能量釋放出來,用詩人們都驚歎不已的天才的句子,向浩渺的夜空發出試探、交流、叩問的頻率,這聲音定能傳達到“深邃”那裡去。當然,它的努力無任何回應。上帝、昊天、蟲洞、黑洞、量子糾纏、暗物質,等等,都沒有向它們回複。然而它們無所欲,無所謂,無所憂地繼續鳴叫,似有未盡事宜,似有未了心願,似有曠日持久的詩意還沒來得及告訴我這樣的詩人。
我,一個孤獨的孩子,便活在蟋蟀的局部裡了。
當然,我還未能領回它們自足的完整。
每天晚上,我都在凝神靜聽那些沒完沒了的天籁之音。我活在一種看不見的“音速”裡。這是詞語組合的速度,這是詩歌生成的速度,這是詩人抵達民間的速度。我活在“聲部”裡,它們不擅高音,将嗓門壓低,以平民的聲調和群衆的口吻,無休無止地拍擊着空中的事物,也拍擊着我的柔軟的心之瓣膜。它們以低聲部的發聲技巧,用詩歌中的含蓄和婉曲,向月光緻以愛慕之意,向星光緻以迢遙祝福。它們長一聲,短一聲,再長一聲,再短一聲,而後無限長。它們深谙語言的音律性,控制着詩歌内部的節奏感,用跌宕變化、循環往複、一唱三歎的長短句和分行,向我指出了現代詩中潛藏的聲音的秘密。當然,更是向我揭示了詩歌中自由的秘密——變獨白為獨唱,你看,它靜靜斂翅,身體因為某個詠歎調而不停地顫抖。而當它們互相體悟,理解,包容,參與,便會在我的菜園子裡,這一畝三分地裡,這古典的藩籬裡,逐漸融合,逐漸應和,逐漸形成交響樂,向我的詩歌,示範句子和句子之間的和諧,節段與節段之間的轉承,上一首與下一首之間的邏輯,組詩與組詩之間的建制,我似有所悟,而又似無所得。
所以我活在蟋蟀的“道”裡。
一隻小昆蟲,本身便蘊含着某種“道”,它會在适當的時機,向一個詩人傳達出來。它不會變成漢語告訴我,而是在我的思想與蟋蟀交流的時候,某個瞬間,襲遍我的全身。我因為這種嬌小的肉身所具有的非凡能力而震顫,我詩歌中的詞語也在震顫,于是,“神性”産生了。不屈地活在“蟲世”,還要以大海般湧動不息的“心力”宣告它們對于藝術和美的執着,這就是它們的“道”。我确乎感知到了,而且我相信,任何一隻蟋蟀,都自帶某種“道”,可以在特定的契機,醍醐灌頂般傳輸給某一個自以為是的“高智能生物”。
蟋蟀在地球的局部,在哲學的局部,在詩歌的局部,在藝術的局部,愛自己,愛小的、弱的自己,愛強大的、永恒的自己。它們愛局部,愛局部的饋贈和容納,愛局部的實在和地氣,然而它們在先愛上局部之後,進而愛上整體,用清亮的音質愛上寬廣的音域,用單純的獨唱愛上恢宏的合唱,用長不盈寸的身體愛上遼闊無邊的曠野,用暗淡無光的複眼愛上遍地月光,用無力飛翔的翅翼愛上頭頂的穹廬。
我也在局部裡,用殘缺不全的詩稿,愛你們的人間。
2.咬出一個小洞,看天
和蟋蟀一樣,一條菜青蟲亦可開示我。
它的能指簡單,而它的所指包含了生物學、文學、價值觀。尤其是詩歌,詩人的自我萎縮和自我放大。甚至,它的所指還包括衆多讀者對“菜青蟲”的輕微不适感。一首詩歌完成了一種物象的意指,将核心的聯系(或者說偏執的、牽強的聯系)洩露出來。
于是,“神性”的意義部分得以語焉不詳地道出,或是暗示性地指向某處。現代詩歌部分反對古典詩歌的“詩以載道”,反對“興觀群怨”,反對“意義的擴大化”,然而,我所認為的日常的神性,正是将“意義”有“意味”地暗指出來。那麼我必然會面臨“意義的桎梏”這一困境,然而我并未将“意義擴大化”,隻是将其“呈現”出來,我有一個“度”。
這便是“日常”的客觀呈現,至于背後的“意義”,那也是自帶的,自然的,不求照亮自我而又光芒乍現的。
這條菜青蟲也是蟄伏于“局部”的。它附着的地方特殊,在菜葉的背脊上,像我這樣的詩人,怕見強光,怕被矚目,怕别人一覽無餘地看清我,怕你們伸手過來就能拍落我。菜青蟲在菜葉的反面,以微弱的能力,一口一口地咬。
它想看天,于是真看見天了。
那附在菜葉的背脊上,站在這個世界的反面
小小的口器頗有微詞的,隐居者
多麼像我。仰着頭,一點一點地
咬出一個小洞,看天
——《我有菜青蟲般的一生》
在村裡,我有一塊菜園。江邊的菜園,濕潤而又肥沃。園子的旁邊有一汪人工湖泊,常常有優雅的白鶴在這裡停駐和滑翔。園子周圍是十來顆李子樹,一到春天李花盛開,就像是一個巨大的花冠,圍着我的菜園子,我這塊土地每年都在加冕為王,我的菜青蟲也獨自為王。
盡管這條被語言困住的王者有些掙紮,有些渺小。
白蘿蔔皮變青,黃土豆皮變綠,從小獸變成人,是一生的光合作用,拔蘿蔔、埋土豆的孩子,和我一起在菜園子裡,構成新的序列,深信風雪過後,冬陽定會遺傳什麼。真的,李花開了,看上去早沒了生命迹象的枯枝,也誕育了幾朵光的女兒。我摸摸自己的臉,沒有面具,眼鏡旁落,上天的光之吻方便了許多。
我的菜青蟲就在這樣唯美的環境裡。做夢。
它在蟲類的中等師範畢業,出來村裡教授小蟲子們的國文,那些蜿蜒而又泛黃的痕迹,便是它寫在青菜葉的黑闆上的。
它在春天裡。依舊是李花開的時節。春陽之下,數瓣展為一朵,數朵擠成一簇,數簇壓為一枝,數枝搖成一樹,數樹把菜園圍起來。它也新生了,想是決定不再内向。
它對春夏二季是頂禮膜拜的,日日晨省昏定,待之如生養它的父母。它決定要在窘迫的狀況裡寫詩,趁着自己的青春,一字一字地寫,爬格子一樣爬在菜葉上咬。它咬的每一個字都滲出自己的體液,像是詩人的句子帶着自己的精血。它心無旁骛,絕不貪人之功,去現成的空洞那裡看天。它要自己創造一番天地。它咬着咬着,就把菜葉咬出了痕迹,繼而咬出了褶皺,進而咬出了裂隙。它咬到了葉肉,咬到了葉脈。它吐出菜液,釋放錦心,像煦暖春陽那樣,傳達出語言的溫度。
某個初夏,它咬破了籠罩。
它解開了穹頂。
它看到一洞湛藍了。
它看到的天,真大啊。比自己的野心大多了。真幹淨,真光潔,真的很“美”。像是神話那樣美。
于是,它獲取了“神性”。它為自己封神,不再含混不清,不再畏畏縮縮,不再覺得神是别人家的。
3. 最好的河流終将圍着人前行
庚子年春天,疫情突起。我們一家從重慶主城轉至“諸佛村”暫住。這是我曾經教書十年的村莊,是我回望和追憶中的目的地。我在這裡生活過十年。
我們一家人住過的破舊木瓦房,孤立在深深的枯草之中,在冬日幹淨的陽光下,像一個親人,在迎接我們回來。八哥鳥一如往常,斂翅,逆光,蹲伏在瓦房的屋脊上,仿佛是十年前那一隻,慣于用沉默對抗看不見的災難。它仿佛并未衰老,遠遠和我對視,瞬間,我們就交換了彼此的隐憂。它害怕的是漫天大雪,而我對并不了解的病毒有一絲懼怕。
孩子們全回來了。八哥鳥振翅而起,分明就是一個飛翔的信念。我不知道它的心裡守着什麼。
接着,務工的親戚們也回來了。我們幾個成年男人,開始改造老房子。
這幢枞樹作為柱頭的木屋,由于多年潮濕和無人居住,已經很破敗了。柱腳朽壞了一米多高,用鐵器輕輕一掏,就垮塌了,還有幾根木柱内部布滿了白蟻。我們把這些讨厭的小東西清理出來,用木炭火焚燒。然後換柱腳,又從豬圈上取出以前用過的木闆,把地樓闆盡數換掉。
不斷傳來的疫情信息讓我們知道:我們需要堅守在村子裡一段時間了。
每天晚上,我都要等孩子們入睡後,寫一首詩。後來這些詩以《諸佛村紀事》為題,發表在文學雜志上。面對紛繁的疫情消息,我的内心受到了此生四十多年來最為奇異和重大的沖擊。然而我希望自己的詩歌平和一些,我想借此來安撫自己。我終于安靜下來,唯有詩歌,能讓我這樣調整自己的精神世界。它讓我不至于那麼狹隘,那麼偏激,那麼怨天尤人。
以前,我把“一起扛”當成活着
把“搭把手”當成拯救
現在,若是我們扛着柏木
該是哪句俗話呢?嗯,是“換肩”
我們會踏着羊一般的小碎步
憑着感應和默契
走向高天迎來的鏡頭中
——《扛》
這是我把木頭扛回家後寫的詩。災難面前,要活着,就得“一起扛”;要拯救,就得“搭把手”。那麼多的逆行英雄,便是如此。我們躲避疫情,而很多人在為我們負重前行。我們現在是在“換肩”,用另一種形式,為家人擔當,也為自己擔當。
一晃就進入了春天。婆婆納開出了遍地紫星,小村裡青煙四起,準備春耕了,三三兩兩的人磨鐮霍霍。清晨有親人來借大鋤,可掘多年蠻荒,而我的小鋤要去池塘邊挖折耳根,河灘上也有人割野菜。我坐在諸佛江邊,對岸釣魚人抛出的倒刺鈎子,無聲地沉入河心。我似乎聽見:小河的細浪在灘口說出“我”一樣的唇音。
你是否在此生彎曲的岸線上坐了很久
我是的,最好的河流終将圍着人前行
——《此在》
這是一條最好的河流,圍着我們流淌。即便面對疫情,有什麼可怕的呢?我護着妻女,護着父母,護着自己的淨土。既是用勞作呵護,也是用詩歌呵護。
每天一首詩,成為了習慣。靜谧的夜晚,我坐在木炭火邊,凝視着搖曳的火苗,構思着自己樸素的詩,沒有電腦,隻能記錄在手機便簽裡,幾乎是随手而就,來不及修改。一直這樣,直到接到單位可以返回的通知。
4.我迷戀這幾乎未存在過的歡樂
同樣在這個村子裡,誕育了我的蟋蟀,用以抵抗我的寂寥;誕育了我的菜青蟲,用以抵抗我的貧窮;誕育了我的局部,用以抵抗我的整體。若有完整無瑕,我當為局部的無暇。
同樣也是在這個村子裡,我目睹了完整被局部破壞。
那年冬天,臘月,大風吹在諸佛村的風吹壩上。大雪下了整夜,天明時,田疇十裡盡白,厚厚的積雪已經覆蓋了所有灰色系的事物,而将局部掩蓋,并用單色,向我的村寨報告年景。
村莊裡的雪地,有一個時刻,是保存完整的。沒有任何早行人,也沒有任何奔突的狗,改變大雪原有的樣子,就連躲在暗處的黃豆雀的眼睛,也沒有掃過村莊一眼。當她們的眼皮張開,這完整就破壞了。可我一直沒有真正見到過那個時刻,雪地令天地間的一切歸零的時刻,沒有被動物看見,也沒有被植物搖動的時刻。
我迷戀這幾乎不存在的死寂,就如同
迷戀幾乎未存在過的歡樂
——《雪地上》
在這樣的環境裡,不存在歡樂,也不存在悲傷。村莊零度,我的情感零度,我的詩歌零度。這是一種整體性的零度。
一切都是寂靜的。
然而,局部的人影突然從一棟被大雪包裹的木屋裡冒了出來,緊接着,響起了唢呐聲。
這種整體就被打破了。像是一種意外的、毫無準備的創造,突然出現在雪的既有體制之外,一下子突破了雪的獨占。民間管樂像是聲聲旁白,在對這片大雪的秘境進行補遺。
大雪從空域而來,本身來自天外,似乎是神派來的女兒。
其實它們不是。它們的冰清玉潔并不意味着“神性”。
真正的“神性”是:在這十年罕見的大雪之境内,人們都藏身于鬥室的日子裡,我的妹妹出嫁了。用現在的話來說:她嫁給了詩和遠方。天然的雪是嫁妝,天然的詩性是離别之意,天然的人天然地去了未知的另一個雪境。她多麼幸運。
上天的饋贈,與人性的巧遇,這種聯系才是“神性”。
歡樂像是大雪的情感一樣,起來了,然而又似乎并不存在,孩子們和我,也并未雀躍。歡樂之于妹妹,起來了,然而她的淚水,更像是上天的眼角在大量化雪。這種歡樂,是當時的壩子上最為彌漫的情緒,但又不易覺察。水田的冰淩是零度的,雪繼續落在冰淩上是零度以上的零度;人們的睡眠是零度的,黎明加深的睡眠是零度之側的零度;我們的寨子是零度的,即将送走的姑娘是零度的,零度減去零度,還是零度的。
零度的現實處在整體性的永恒之中。
她出門了,漢子們擡着的柏木家具走在前頭。積雪很美,卻不是神性的,隻有人們的腳踏進其中,發出吱吱的聲音,雪才具有了神性的樂調;繼續走,雪花黏在妹妹盤好的發髻上,并反射出潔白的光芒,雪才具有了神性的顔色;又繼續走,一串腳印遺留在隊伍之後,淺淺的洞穴散發出無法摹狀的大地溫情,雪才具有了神性的溫度;還在繼續走,隊伍和隊伍的踏痕蜿蜒而去,形成曲線和動态,大雪之下的村莊,才具有了神性的形狀;還在不斷地走啊,親人們紛紛站在院壩裡,将雪地站成影視劇裡的場景,并未揮手道别,并未呼喚,而是久久地沉默。雪停了。太陽出來了。依舊還在沉默。這化雪天的沉默啊,才是神性的語言。
所以無論哪種歡樂,都是零度的,就像是幾乎不存在的。
無論哪種歡樂,都是沉默的,也像是幾乎不存在。
歡樂,和歡樂的中性。
5.“神性”是個時間價值觀
“神性”是關于時間的價值觀。
無論是我的局部裡,蟋蟀的“一聲一聲”叫到地老天荒,還是菜青蟲的“一點一點”咬到海枯石爛。
無論是我的局部裡,“一步一步”扛着柏木修繕老屋,還是“一串一串”的踏雪痕迹。
它們都關乎時間,都是利用了時間,都在時間的消耗中,成為“神性”。
可以說,詩歌本質上就是一種時間的消耗,生命的消耗,當所有消耗到達極限,死亡便會成為詩歌的終極形式。而之前,你可以獲得時間的禮物——愛。
在我的村子裡,土豆是最卑賤的地下之物。然而,它們的任何一枚,都沒有放棄過破土而出的努力。每一枚土豆都在向着天光努力,助人為樂的土豆也在底層,把上層的土豆往上頂。每一枚土豆的時間簡史,都是一部煌煌奮鬥史。
一枚土豆,将另一枚土豆頂出地面,用了半個月。這種時間,緩慢到詩人根本無從體會,近乎為零的速度,是一種怎樣的希望?
為了把窩着的那一枚土豆,咬出黑點,螞蟻用了半生。螞蟻作為“土豆愛好者”,和詩人一樣有了進入土豆内心的行為,它們為了弄清土豆的緘默,耗費了半生,換來的隻是咬出一個黑點。它最後死在土豆的表面。像黑痣,死在一片白皮膚裡,有一些力,我無法看見,消失在相互的旋轉裡。螞蟻毫無神性的行動,讓它竭盡所能,死于無意義。就像我們,為了一首虛名之下的詩歌,耗盡心智,掏空精神,走向速朽。
螞蟻們為了活着,就去傷害,就去輕微地,噬咬,但它們在時間的價值觀裡,終于分離出了“愛”的價值,它們不被理解的行為終于顯示出“神性”的光彩來。
為了卑微地愛,就去用一個黑點
和另一個黑點
試探,接頭,然後轉動不息
——《卑微經》
螞蟻在局部的“愛”與“欲”,是它們的天性,然而通過時間價值的換算,通過無盡時間裡的旋轉,我們得到它們無限延長的“愛”的無盡尾數。整體性的“愛”中,局部的“愛”含有的敵意,讓“愛”真實而又具體地出現在詩人面前。
所以,“神性”是細微的,是細節的,是有隐蔽性的,是需要詩人的琢玉之手來打磨的。
6.“神性”是一種危險關系
我的村子,有一面懸崖,居于我的詩中某一維度。
村莊是一個小小的整體,懸崖是小小的整體中更小的局部。無論它有多麼陡峭,仍然是“愛”的切面。
我的村莊邊緣,懸崖有一個錯層,逼仄的平台上有一條小路,站在白雲的角度,才看得清它有多麼柔軟,替每一隻羊留足了蹄花開的位置。我進去的時候,左手懸空,有一種被風拉扯的感覺,在這裡,順手牽羊多麼困難,我得随時防備羊對崖壁的抵觸。羊群安靜下來,在懸崖中段,擡頭不見低頭見地,吃草。我在陽光下睡覺,沒有一隻逃逸的羊,敢于從我的睡意上踩過去。
絕情羊倌,躺在懸崖的路脖子上
卡住一群羊的歸途
從白雲的角度看過去
這條柔軟的小路上,多了一個死結
不到黃昏,緩不過神來
——《懸崖上的羊群》
在我居住的深山武陵中,有一種危險關系,叫做羊與歧路。羊本身是獸性的,人性是獸性中的一種。而“神性”是怎麼産生的?
而當羊成為孤獨者,在墳頭尋找草的時候,“神性”就隐約開始出現了。
然而,十年一遇的盈尺大雪,将羊的領地——這片懸崖占領的時候,它們仍舊出門尋找能令它們維持生存的殘草。遠遠看去,遼闊的白掩埋細微的白,羊匍匐,起身,走向懸崖,孤絕的動彈,幾乎看不見。
其中一隻,我的羊,用我詩歌中的普通話,咬碎一株崖邊草。餘音袅袅,像是草的誦經之聲,像是羊的禱告之聲,像是羊的不屈得到了神秘的回應。除了羊雪白的背脊,再也沒有第二種溫柔了;除了羊不斷鈍化的角質,再也沒有第二種抵觸了。羊在這裡具有了“神性”的外形,白中之白,溫柔中的溫柔。
我站在羊的偏旁那裡,羊的叫聲敲打着我的意象,我骨子裡的結構坍塌,我左心房的語法失去了韻律。羊在這裡具有了“神性”的語言,叫聲中有辭令,詩人若有意,便能聆聽那羊嘴裡吐出的錦繡華章。
衰草不認識自己的身份,而羊能準确命名,它甚至還認識草尖上的露水,懸置在時光那裡叫嘀嗒,懸置在血脈那裡叫叮咚。羊在這裡具有了“神性”的眼睛和鼻子。
淩晨,羊的蹲姿,并不意味着順服,它站起來刨蹄子,也不是緻敬。
“喂,還我羊角”。那個牧羊人,還在一遍遍地向着空無,抽鞭子,風沒有痛出響聲,命運也沒有。這裡的羊,和牧羊人,這個詩人中的笨拙者,一起,構成了危險關系。
危險的“神性”,讓詩人的精神力耗盡。然而,他們多麼快樂。
局部先愛了,整體就愛了。
尾 聲
辛醜年的春天,我又回到村子。我已然沒有多少可以這樣踏實回歸的地方了。在這裡,我沉浸在許多物象的局部之中。我的眼睛像顯微鏡,試圖看清自己的生命。
是的,我的生命和榮譽,都沉浸在這裡了。
十年的深入,十年的體察,十年的風雨與共,我已經對許多植物的性格和許多動物的禀賦了然于胸。它們早已不是符号,而是神性化的動态存在。面對這些自然生長而又自然消失的詩的物象,我一點也不諱言将其“神”化。我樂于将這種令你們哂笑的行為,記錄下來。
然後我想說:神性,在人性的頂層,你們自身有多高的天花闆,就有多接近它。
盡 頭
是路沒有盡頭,還是草地沒有盡頭
江水在此
你不想把自己的盡頭,從最後一棵狗牙根草那裡收回來
你在盡頭裡趕路
沒有痕迹,路隻是内心的目的
當你标靶盡失,大河寂寂沒有提示
為何還要在自己的腳印裡激水
決然前行
卻沒挪動半步
閉眼,禁足,死亡很遠
轉身向射來的暗箭問路還來得及
取 水
清晨,去長江取水,手掌大的石凹裡
剛好夠塑料水槍一次吸滿
中午再去,這裡又貯存了一汪
似乎江水可以穿透巨石,進入這微縮的内湖
黃昏,它依舊清亮,我已不敢再觸碰神迹
除了我,沒人留意到它
這水的自然生長,令我決心自救
把生命中的虧欠補上
明日晨起,世界看我是滿盈的,澄明的
旭日浸在我的蕩漾中
一瓶水的儀式
大水磨損着自己,我的骨頭磨損着我的關節
每天近兩萬步
是兩滴水靠攏的距離
而長江是永恒的單程票,我在徒勞地逆反
白浪散開,疼痛也散開,這春陽下的彌撒
預示着我們終将離開
然而儀式是遼闊而盛大的
手握空水瓶,我從沙地行至江水邊緣
又折返,盛滿江水
像在“破域”,踏遍人世的東西南北角
一瓶水灑落下去,苦難遁于無形
唯有幹淨的綠石暗自反光
蟹 屋
松動的沙縫裡,藏着小蟹
它們建在裡面的行宮,圓潤,内壁光潔
宜假寐,宜放空
它們的洞口如銀币
穿過密道,遁入之後
關閉一孔天光,即可自封為神
一個童子手伸入内,随意便可帶出一隻迷思的蟹
瞬間的驚惶是木然的
犄角之勢,還來不及形成
一個大師,用睡姿細細打磨着光陰
賣一頂草帽
風吹草帽,像吹落日
側翻
是刹那間的事
最後一頂了,還有沒有人要買
沒人要,她就自己頂走
像峰巅
頂着落日的光暈走
身骨偏瘦,喜馬拉雅用完積雪
也是這樣的
把頭顱放進穹廬
這個天然的凹陷裡
栽蘆葦
三根為一窩,一窩長一叢
蘆葦的最小單位
從來不以株計
先天的平衡,布局在沙坑裡
允許它們沒有主心骨
内部空着,外部更空着
取銳角的姿勢,活下去
小女孩,我們蹲在這窩蘆葦的兩邊
我是大括弧,你是小括弧
好吧,同意你站起來
成為大括弧,與我
等量齊觀。現在,蘆葦
就在我們的憐愛下
陷進大地裡了
提着小鋤頭離開的阿姨
腳印均勻,像一串……走向蘆葦的秋天
白鹭隐身在水柳樹上
代表春天目送
蒼 鹭
我告訴自己
既然長成了蒼鹭,就不要自诩聖潔
應該,獨腿站立
另一條腿因為久治不愈的滑膜炎
而深深萎縮于胸腹
從酉時的開端,站立到酉時的末端
直到落日藏進了自己的孤獨
我就一直站在灘上
無所欲
無所愛
那些優美而濫情的鵲鳥們,正在占領
每一條河岸
我隻好與自己為伴
每天我都經曆着長夜将至時
那種蒼涼……我用
這個憂傷的字眼,冠名了我
紙 鸢
沙灘上有飛行器緩慢地上升
那個笃定的女孩,站在自己的腳印裡
細沙被她用旋轉的腳跟
畫了一個圓
手心漸漸空了,可她拒不向天地之間攤開
時間被拉成細線
一不小心,就會斷了
她溺愛的三月,在大河邊
我用毫無意義的仰望,補充了她的歡喜
天光逼得人低下頭,閉上眼睛
我用幻覺
抵抗着這強烈潑濺的光
驚呼和嬉笑充斥着整個沙灘
而我分明聽到了更大的寂靜
仿佛聲音全然消失
眼前出現了紙鸢主演的,唯美的啞劇
借 力
上空在不易覺察地午睡,用遼闊
罩着九龍灘
我能感受到無處不在的引力
像一種形容詞般的物質
向下,向江面
灌頂而來。是緩慢?是細微?還是偉大?
所有人都沒想到過逃逸
我也沒想過穿透,和頂撞
而輕巧的浮力,讓它夢境的紙片
張開,輕微地觸摸着什麼
一米一米地升騰
它柔軟,易破,沒有任何靈魂提攜
後來它就靜靜地停泊在深空了
不喧嘩,不飛翔,似乎在臨界
久久地,懸停
我身下仿佛被什麼托了一下
進入透明而又無形的空間
一個無法命名的獨我世界
有時候我會叫它空無
而我就是它的一人
我的異名者出現在河灘
大地的裂隙裡,稀稀疏疏的草
長出來,和天光遙相呼應
最令我驚奇的是棒頭草
它模仿着黍米,揚起紫色的穗
惹我憐愛的是鼠曲草,它早早開花
黃色的花冠細弱而又迷人
它們和飛蓬草、鬼針草這類詭異的草一起
替我溫柔地出現在長江邊
而雪見草、白背楓、通泉草和艾草
會成為誰的異名者
狗吠聲聲,它見到了一具軀殼
和裡面的一群陌生人
城市的小溪彙入大河
大河是地下水的容器
和卧榻
所有哭過的人,他們的淚水去了哪裡
城市裡的小溪
被覆蓋和禁锢,也成為地下水
今天下午,我為看見一個出口而莫名欣喜
水面佯裝熟睡在河床上
我假寐在思想中
它對大河的掀動強弱強弱,強弱弱
像我感情變化的音樂拍子
組詩《和長江聊天》與随筆《日常的神性:局部》原刊發于《山花》2022年5期,《日常的神性:局部》被轉載于《散文選刊》2022年9期。上遊新聞刊載已獲作者本人授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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