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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野生動物園萌物

生活 更新时间:2024-07-20 11:14:58

澎湃新聞記者 陳媛媛 實習生 丁超逸

上海的四月裡,楊程睡在窗邊,每天被鳥叫聲吵醒。

一個清晨,耳邊不停有人在對他說,“你可知、你可知?”仿佛要讓他接受一個真理。醒來後,楊程一頓納悶,聽到窗外有鳥叫,“咕咕咕”,也是三聲,原來是鳥叫聲鑽進了他的夢裡。

他32歲,是一名廣告行業工作者,租住在延安西路附近的老公寓。封控在家後,他偶爾煩悶,對窗外的風景變敏感了。4月22日,一對雄雌斑鸠來他家窗台考察地形,一會兒窩進花盆裡,一會兒飛出來,過了兩天,花盆裡出現了兩顆蛋。5月初,小鳥孵化出來了,絨毛茂密。“那時候蠻激動的”,楊程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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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程窗外,珠頸斑鸠和它的兩顆蛋。本文圖片均為受訪者供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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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幼的珠頸斑鸠,渾身絨毛雜亂。

封控期間,路上幾乎沒有人影,聽不到車流聲。隻有偶爾響起的大白志願者的喇叭聲,城市安靜下來。

這時,楊程窗邊珠頸斑鸠的叫聲顯得更歡快、密集了。

過去的兩個月裡,居民隔離在家,他們與外界的接口可能隻是一扇窗,或是一個陽台,随着活動尺度的縮小,他們重新發現了同樣在城市裡讨生存空間的另一批居民:野生動物。

人類“消失後的世界

鳥似乎變多了。

複旦大學生命科學院研究員王放有這樣的感受,疫情期間,被“關”在家幾十天,在小區的樹下、小池塘邊坐一坐都成了奢望。為了維持五歲半兒子的心理健康,能出樓棟後,他每天和孩子沿着小區的一條路線巡遊,意外發現樹上有一個不起眼的烏鸫窩,等待食物的小鳥在焦急地大叫;棕頭鴉雀的數量好像也增加了。

一路下來,孩子的衣服和褲子總是沾滿了草籽。王放很驚喜,正常情況下,小區裡的植物都有物業請來的工人按時修剪,封控時,“人都管不過來”,草木瘋長,這給了鳥在小區裡更好養活自己的可能性。

一天,他和孩子走着走着,滿地都是紫色的汁水,擡頭一看,是一棵櫻桃樹,白頭鹎和烏鸫源源不斷飛來,啄食櫻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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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控期間,王放的兒子每天望向窗外。

封控的春天恰好是鳥類求偶的高峰期。鳥類愛好者朱維佳察覺到,人變少後,小區裡的鳥更加“肆無忌憚”了,為了求愛成功,到處有鳥在打架,“飛來飛去、撞來撞去,一個追、一個逃。”家住松江佘山鎮的張雅娜是觀鳥愛好者,她也感受到,鳥的膽子變大了,它們會飛入往常不會停留的低矮灌木中,例如櫻花樹。

“這是一個很正常的現象”,在上海自然博物館研究員何鑫看來,上海這座城市中鳥的種類和數量本身就多,是跟人類距離最接近的野生動物。它們受疫情影響明顯——人不出去活動之後,原本隻生活在園林綠地的稀有林鳥,很可能會擴大活動範圍,飛進小區裡。

過去,車輛噪音、人對鳥巢的破壞、對幼鳥的撿拾,都會影響鳥的繁殖。現在,何鑫有一個大膽的猜測:疫情期間由于受到了更少的人類幹擾,鳥類能更自由自在地求偶、築巢、孵蛋、養育,從而提升繁殖率。

除了常見的林鳥,天空中還更多地出現了猛禽的蹤迹。自然教育講師蒲川整日呆坐在飄窗前,平時他常帶學生去濕地公園觀鳥,封控時隻能困于約16平米的出租屋裡。那日,他正望着天,灰蒙蒙的,突然一群白琵鹭排成人字形列隊,往北飛去,蒲川覺得驚奇,他意識到,自己難得地見證了它們的遷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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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琵鹭北遷。

張雅娜看到的是紅隼和鳳頭鷹,無意中,它們從上空飛過,兒子拍到了,這些猛禽平時很少能在小區看見,它們過去隻在辰山和天馬山飛行和捕食。她猜想,“也許是人少了,世界安靜了,它們擴大了巡遊的範圍。”

不過,上海封控期間城區的鳥是否增多,以及這與人類活動的關系,還沒有調查與研究結果。何鑫提到了另一個影響居民判斷的因素——在正常活動期間,人們會去更遠的野外觀鳥,很少有人關注小區裡的鳥。為了調動大家的積極性,疫情期間,何鑫和同事們在自然博物館的公号上也策劃了一場陽台觀鳥活動,“其實也是希望大家去發現現在周圍野生動物是不是更活躍一點。”

每天在窗外,蒲川能見證數不清的珠頸斑鸠求偶“滑鐵盧事件”。雄性斑鸠向雌性斑鸠求愛,發出一連串“咕咕”的叫聲,并不停地打躬靠近。雌性斑鸠會擺出一點架子,邁着優雅的步子離開,雄性斑鸠則緊追不舍。

平日裡,人和鳥的相遇通常隻有一幕,封控意外地給了人們更多的時間,“長期跟蹤它,就拍它整個生活史”,朱維佳說,“我很有樂趣。”隔離在家的一天,他看到一隻鵲鸲正站在一棵竹子上,叼了滿嘴的蟲子,朱維佳想,它不把蟲子吃下去,那準保要去喂小鳥了。

疫情時,他一度情緒低落,看到網上的視頻,“各種各樣困難的事情,老人就醫、上門消殺。越來越害怕。”朱維佳一個同事的親人,也因為救助不及時,在醫院離世。後來,在小區裡觀鳥和拍鳥抵消了他的無助感。

那次,他花了兩天時間,果然在鵲鸲活動範圍附近找到了鳥巢,位置在一個油煙機的排風口。他發現,鵲鸲喂好小鳥後出來,還會把小鳥的糞便撿出來。他把這些畫面都拍攝記錄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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鵲鸲飛進油煙機排風口。 朱維佳 圖

“疫情似乎為‘人類世’按下了暫停鍵,讓城市周圍的動物‘奪回失地’。”何鑫說,“(但實際上)忙碌的城市生活,讓大多數人忽略了身邊那些共同分享着城市環境的生物。疫情讓大家知道,其實很多鳥類,也是有可能出現在你自己家周圍的,隻是你之前不會注意。”

何鑫介紹,相比于哺乳動物,鳥類本就更擅長利用城市環境,例如珠頸斑鸠除了會進入居民區覓食,還經常在居民樓的空調外機平台築巢。

在四五平米的陽台上,朱維佳種了月季花、薄荷、夏威夷竹和枇杷樹,花死了,他沒把泥土倒掉,地上專門留了五個花盆,盛着幹土。每天從早到晚,有不少鳥來他家洗泥澡。好幾次他正在陽台上澆花,鳥從背後飛過來了,見他轉身便飛快溜走。

但“不幸”的是,前段時間因為缺菜,朱維佳把三個花盆種上了蔥和絲瓜,現在鳥兒們隻剩下兩個洗泥浴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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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維佳陽台上,原先的洗泥浴場已長出蔥。

一起生活的城市

朱維佳沒想到,能在小區裡記錄到貉的蹤迹。

封控期間,可以下樓後,朱維佳把紅外相機綁在了小區的棕榈樹和竹子底部。視頻畫面裡,一隻貉出現在草地上,它的臉像浣熊,渾身披着烏棕色的毛發,肚子圓滾滾的,步子有些遲緩。

很顯然,這是一隻懷孕的母貉。母貉不斷向一隻刺猬走去,刺猬蜷成一個球,滾着想要離開。朱維佳以為貉想跟刺猬玩,直到貉用嘴巴叼住刺猬,被刺到後,不停地甩嘴巴,他才反應過來,原來貉想吃刺猬。

通過相機的記錄,朱維佳逐漸掌握了貉的行蹤:兩次蹤影,分别出現在淩晨2點和4點。

這是貉為了能在城市安家改變的作息,它們的藏身環境也從洞穴、牆根轉移到了小區假山、牆體空隙和廢棄下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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貉捕捉刺猬。(00: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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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維佳拍到的貉。

貉是鄉土物種,是一種在上海生活了千萬年的野生犬科動物。王放是關注城市生态的生物學者,2018年開始調研貉在上海的生活狀況。他告訴記者,目前上海至少200個社區存在野生貉,最中心的分布點在城市西南方向,也就是松江、闵行一帶。

“19世紀中葉,上海是河網密布的長江口沖積平原上一個不起眼的城鎮,蘇州河和黃浦江的交界一帶以及外灘,當時都是蘆葦叢生、群鳥翺翔、走獸出沒的濕地。現在上海變成了城市,隻在崇明東灘、南彙東灘等少數區域還殘存着相對自然的灘塗。”何鑫說,“城市誕生于荒野,在發展過程中又不斷将荒野吞噬。但即便如此,城市無法将荒野的痕迹完全抹去,河流、野地、丘陵……這些殘存在城市中的自然栖息地吸引着很多動物。”

王放說,提到上海,許多人不會想到,這個城市是世界上最重要的鳥類遷徙的中轉站。另外,上海江河很多,還有池塘、濕地,“所以兩栖爬行動物和昆蟲的數量也非常多。”

疫情期間,很多時候,朱維佳感覺小區成了動物的世界。刺猬的腳步聲很響,“沙沙沙”,仿佛人走過落葉。兩隻刺猬相遇時喜歡鬥氣,它們将頭頂在一起,發出“呼呼”的聲音,可以僵持數分鐘,直到有一方被恐吓得不行,掉頭跑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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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隻刺猬腦袋頂在一起“互怼”。

相比之下,貉膽子很小。有一回,他見到小區步行道上有一隻貉,貉發現他後,好奇地看了一眼,便溜進草叢裡了。有時候,幾隻貉還會輪流蹭吃貓糧。

“它不挑食”,何鑫介紹,貉是典型的“機會主義者”,也就是哺乳動物中,既能依靠自然食物生存,也能利用人類環境中諸如垃圾和被丢棄的飯菜這類資源的物種,這讓它們能更好地“進城”生活。

2020年疫情時期,王放和研究團隊監測到,“進城”的貉,數量激增。

他們在十五個公園和社區綠地放置了近百台紅外觸發相機,疫情後回收數據發現,四五月正值貉求偶、繁殖的高峰期,居民活動減少後,城市成為了貉的天地,它們沿着公路、小街道到處遷移。同時,因為很多區域生活垃圾管理粗放,“那個時候貉面對的是一個還能很輕易地得到貓糧,很輕易地吃到人的殘羹剩飯的時期”,王放說,這也助推了貉數量的快速增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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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生三個月大的小貉,從洞裡探出腦袋打量王放手裡的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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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江一個小區的貉在吃市民投喂的貓糧。

一個更直觀的觀察是,原先小貉很害羞,比成年貉膽小很多,2020年以前,王放和團隊成員多次想拍到小貉,但它們一有風吹草動就趕緊躲回洞裡。但疫情期出生的小貉不怎麼怕人,會直勾勾地沖到他們的腳底下,主動讨要食物或者打量人。

王放猜想,由于沒有太多的人類活動幹擾,小貉可以跟着父母探索一個人類和車輛都少得多的世界,因此更大膽了。

但到今年4月,關于貉的數據出現了一些變化。

王放透過紅外相機收集到的數據看到,由于人完全封控在家,貉的數量反而可能比去年同期減少了。

“這兩年疫情的區别,更進一步證明,其實它們是城市野生動物,它們的存在本身就跟人有很密切的關系,并不是那種真正荒野意義上的、靠自己的本事完全依賴自然環境生活的動物。”王放說,“當人類投喂給流浪貓的貓糧和人類自己産生的濕垃圾都減少之後,貉也會陷入封城的困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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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中,松江一個小區裡,兩隻貉在互相梳理毛發。

生存的尺度

四月中旬,在張雅娜的小區裡,發生了人和貉的沖突。

最初,一個業主發現自家飄窗下有一個洞,便把洞堵上。可是,第二天又冒出新洞。于是,業主便在洞前架了一台相機,并在樹上挂了個燈,整晚拍攝,最終鎖定了打洞做窩的“真兇”。

視頻中,貉從牆洞裡探出頭,朝着光亮的地方,張望一下,又轉身跑向河的方向。

張雅娜了解到,業主很害怕貉,曾用鐵絲網堵住洞,但因為貉的咬合力很強,最終把鐵絲網咬破了。更令業主崩潰的是,貉似乎很滿意這個住處,過了幾天,監控畫面裡,又多了一個新夥伴。于是,這位業主直接使用上了封控“硬隔離”的鐵網,後來的三四天裡,再未出現貉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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貉在觀測周圍環境,準備打洞。

“沖突主要源于不熟悉。”王放說,2020年疫情後,上海貉的種群數量和分布快速擴散,當時居民的反應非常強烈,市長熱線出現了大量投訴。

但是,過了一年,王放回訪發現,原本激烈投訴的小區普遍安靜了下來,當居民了解貉的習性之後,開始接納它們的存在。

這讓王放意識到,當貉的數量最初增多的時候,可能人們會反應激烈,但是随着野生動物數量穩定下來,人們逐漸熟悉它們,人與動物的關系可能又要發生新的變化。

在一次演講中,王放提出,所有動物都需要一個适合生存的尺度。

螳螂需要的尺度跟一個舞台差不多大,堅持幾個月不噴灑殺蟲劑,不讓劇毒的殺蟲藥附着在它的獵物身上,它就能夠安全地度過夏天,繼續幫助我們控制害蟲;黃鼠狼需要的空間可能更大一點,跟一個會場差不多大,同時它們需要每隔一公裡到兩公裡,就有一片會場這麼大的綠地,這樣它們可以一個一個城市島嶼之間跳躍,完成覓食和求偶。

“比如一個刺猬,有半個足球場那麼大的空間就夠了,因為它可以到處走,小區幾個花園、幾片綠地,其實就能夠讓兩三個刺猬的家庭在那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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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放帶兒子在小區裡夜觀刺猬。

野生動物進入和适應城市生活,有不斷收縮生存空間的迹象。貉是典型的例子,王放說,在自然界,貉有非常強的領域性,會驅趕闖入它領地的競争者,活動範圍達到一、二平方公裡,但在城市,它們的生存空間需求縮小了二十分之一,一個十幾公頃的小區環境就能夠讓三四個貉的家庭生活。

随着城市化的發展,野生動物生存狀況也會變化。曾經分布在上海的一些動物數量稀少,“比如小靈貓的數量大幅度下降,以前曾經多到可以到河溝裡用臉盆去裝的無斑雨蛙也消失了。”河岸硬化後,王放曾聽說不少溺水的貉和刺猬的故事,“貉能遊泳,但是直上直下的池子它們爬不上來,還是人幫忙把貉從水池裡邊打撈上來的。”

疫情期間,這樣的現象更為明顯,兩個月頻繁的消殺,讓空氣中彌漫着消毒劑的氣味。王放觀察到,小區裡蝌蚪的數量少了很多,築巢的翠鳥和螢火蟲也消失了。

在擔憂的同時,王放告訴記者,“保護”的意義有時被擴展了,“城市的國土功能主要就是滿足經濟發展、滿足人的社會需求的地方,所以從法律法規上,沒有在城市裡建大的保護區。能夠适應的動物留下來,不能夠适應的消失一部分,這其實是一個自然的規律。“

對于那些有非常強适應能力的動物,人們反而需要采取一些措施,減少它們的食物,降低它們在城市的密度,“突出的是可持續,讓它們能夠更安全地、更長期地維持正常的數量和行為”,王放說。

而讓城市裡的動物與人共處,或許不需要有特别宏大的目标。讓王放心心念念的,是一個叫作“生境花園”的項目——通過在小區裡創造一些小池塘、小野地或者小濕地,讓野生動物重新回到小區環境,“這其實是一個副産品。以前大家不會低着頭去觀察,這裡到底有一種青蛙,還是兩種青蛙,現在大家察覺到這些變化,能感受到小區環境變得更漂亮了,更願意坐在旁邊乘涼了,這種潛移默化的變化就足夠了。”

很多人會問王放,城市本來就是人生活的地方,為什麼要恢複生物多樣性?他想,這樣的小小改變或許就是人和生物多樣性最直接的連結,“讓動物不經意地有一些活動的空間,也讓人不經意地覺得更舒适一點。”

(文中人物楊程為化名,感謝姜龍、呂永林、李辰陽、周依、李明芝對本文的貢獻)

責任編輯:黃霁潔 圖片編輯:張同澤

校對:丁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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