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囧囧
他的心仿佛不見了,隻剩一個空洞。他覺得被掏空了,空而且冷,感到很惡心、暈眩。他靠在牆上穩住了自己。“奸賊!逆臣!蠢貨!”這些話在他的腦袋裡重複着,重複着,像嘭嘭的鼓聲,像讴歌玉米的歌聲,像咒語。
他突然從渾身冰涼變得滿身燥熱。他的血液在奔流,面頰在燃燒,屋子在他面前旋轉着,陰暗了。他咬牙切齒,“我要殺了你!我要殺了你!”他不斷地說。
——改自赫胥黎 《美麗的新世界》
崇祯十七年(1644年),崇祯皇帝在煤山自缢。十天後,李自成的信使到了,同時帶來了勞軍的銀子和父親吳襄的一封信。一切都按照吳三桂的設想來了,尤其是父親的這封信:“大勢已去,天命難回,帝國滅亡,家族仍在。”
皇帝已經死了,可父母還在。孝子這冠冕堂皇的角色足夠給他繼續活下去的名義。為了父母和家族的性命,犧牲自己的名譽情有可原、順理成章。
青年的吳三桂已經是朝野聞名的忠臣孝子,他甚至可以稱得上是道德楷模。天啟末年,吳三桂剛滿十六歲。一天父親吳襄僅帶着五百士兵在錦州城外,被如狼似虎的滿洲兵團團圍住。
吳三桂和舅舅祖大壽在城樓觀戰,心急如焚。可是錦州城内隻有三千守衛,祖大壽隻好硬起心腸。吳三桂的父子情深加上他年少的熱血,在祖大壽未加注意時,他僅僅帶領二十多名家丁,殺入了四萬滿洲兵的重圍,舍了自己的性命,如入無人之境,把吳襄從目瞪口呆的滿洲兵手中救了出來。
在以孝治天下的社會,從一個人對父母的态度,就可以推斷他對帝國的态度。吳三桂的名聲從此刻鵲起,僅僅二十八歲就成了鎮守一方的總兵。而他能取得成就,并不足以解釋吳三桂令人目眩的升遷步伐,吳三桂真正的過人之處在處世能力。
他一方面圍繞着自己的忠臣孝子的形象設置自己的行動,另一方面他極強的社會協調能力和善于感知别人反應的能力,使他在官場上如魚得水。年紀輕輕就獲得諸多美譽。
他想,通過他為大明王朝的拼搏,一定能夠獲得極高的榮耀。可是當他美滋滋的爬到榮譽的山腰時,他猛然驚醒,他腳下踩着的隻是座冰山,一座正在消亡的冰山。無論他爬得多高,也終将腐爛。
晚明的衰敗,不是因為自然災害,也不僅僅因為幾位昏君奸臣,而是支撐社會正常運行的精神支柱已經腐爛了。吳三桂,第一次心中産生一絲凄涼之意,也第一次産生了畏懼。
就在他惆怅帝國的命運與自己的前程時,另一件讓他備受打擊的事發生了。
洪承疇投降了!
洪承疇是吳三桂在朝中特别敬重的人。這位大帥外表像文臣一樣柔弱,可眼神中透露着堅定沉靜之氣。這位文章學問名滿京城的學士,放下筆跨上戰馬,就能把闖王李自成打得隻剩十八騎敗走商洛,上馬能文,下馬能武。
“得了聖人之道的人應該就是這個樣子。要是朝中多幾位像他一樣的大臣,那大明還有救,皇上還有希望。”吳三桂想。
可是他卻投降了!
他在戰前向皇帝提出了屯田久駐、步步為營的策略,把羽翼豐滿的滿洲人打回老家,可是皇帝和滿朝文臣強烈反對,他們認為堂堂天朝上國,對付不了一個小小異族,是奇恥大辱。一份份彈劾洪承疇的奏疏不停地遞到皇帝面前。
皇帝則派出一個個太監來前線監軍,聖旨中也流露出越來越多的殺機和猜疑。洪承疇不得不倉促出戰,全軍覆沒。他不是敗在敵人手中,而是敗給了自己的同胞。吳三桂見證了他覆滅的全部過程,寒心不已。
洪承疇全軍覆沒後,全家人都做了悲痛的準備,等待着他殉國的消息。崇祯甚至在北京為他立了祠堂,設下祭壇。
可他居然就這麼投降了!
一個他心中的偉人形象,瞬間崩塌,取而代之的是一個醜惡無比的奸賊。皇太極一次又一次的用寬厚仁義的行為,感動了一個又一個的大明忠臣。包括吳三桂的舅舅祖大壽。
曆史評論家說,如果沒有後來越來越多的漢人歸降,那滿洲人奪取天下也将是個幻想。
精明、知進退的吳三桂,自然知道明朝大廈将傾。可是一直沒有契機,讓他可以褪去“忠君”的外衣。 直到崇祯十七年,皇帝自缢于煤山,收到李自成與父親的勸降書的那一刻。
天地的巨變,終于徹底壓碎了吳三桂身上的道德外殼。不知道經過多少個日夜掙紮,他才慢慢的将外殼殘存的碎片剝離下來,露出了鮮血淋漓的肉身。
他選擇了家族,選擇了功利,選擇了女人。
當他在西進的路上,他不停的做着準備,準備着如何應對李自成親自相迎的場面,準備着滿朝文武為他接風的宴會,幻想着他美好而又遠大的前程。畢竟,他可是送給了李自成一座特别重要的關卡。
可不幸的是,他突然遇見從京城裡逃出來的家人,他如同乞丐,一見到吳三桂就失聲痛哭。原來,李自成入城後,就把吳襄家的财産洗劫一空,連他的女人陳圓圓也變成了李自成手下“權将軍”劉宗敏的人了。
“沖冠一怒為紅顔!”
他的心仿佛不見了,隻剩一個空洞。他覺得被掏空了,空而且冷,感到很惡心、暈眩。他靠在牆上穩住了自己。“奸賊!逆臣!蠢貨!”這些話在他的腦袋裡重複着,重複着,像嘭嘭的鼓聲,像是咒語。他突然從渾身冰涼變得滿身燥熱。他的血液在奔流,面頰在燃燒,他感覺天旋地轉,陽光全部陰暗了。他咬牙切齒,“李自成!我要殺了你!我要殺了你!”他不斷地說。
他已經顧不得家人性命,顧不得地位。出屋跨上馬匹。三萬大軍像洪水一般撲入了山海關。一切沉寂之後,他已經褪去了所有身份,不是忠臣,也不是孝子。命運撕下了他所有的面具,此刻,他已經是一個無處收容的孤兒。
其實,吳三桂是個有目标的人,隻是他的目标太精細,也太随波逐流。他隻知道自己想要達到什麼目标,他不會仔細衡量究竟會為此付出什麼代價,也不會思考這個代價帶來的持續破壞力。
他一次又一次因為意外突破自己的底線,當明朝岌岌可危時,他動搖了與明朝一起奮鬥的決心;當崇祯自缢後,選擇了放棄忠臣的身份;當他知道他女人被搶,又抛棄了孝子的身份。他不知,很多時候,當你突破一次底線後,環境和内心很有可能逼着你再一次又一次的突破底線。
就好比汪精衛一樣,剛開始他也有着一顆救國救民的心,可是在形勢的壓迫下和日本人的威逼利誘下,他一次次放下了自己内心堅守的東西,成為了破壞民族團結的汪僞政府。無論現在有多少人試圖為他洗白、翻案,他賣國求榮的帽子,也是摘不下來的。
無處可逃的他,再次被李自成團團包圍。吳三桂放下民族尊嚴向多爾衮求援。李自成知道吳三桂,是個“孝子”。他帶來了吳襄對吳三桂勸降。
可是這時候李自成對吳三桂的勸降毫無作用,因為吳三桂知道,他在李自成那裡已經沒有落腳之地,他徹底撕下“孝子”的面具對李自成說:“既然父親不是忠臣,我又何必當孝子!就算賊寇把你放在鍋旁邊,用煮了你威脅三桂,我也不會管你!”
大順軍看到無望招降,對吳三桂展開猛烈地攻勢。在城池岌岌可危時,多爾衮大軍到達城下。他不慌不忙地要求吳三桂剃發改服。
吳三桂沒有絲毫猶豫,他的精神世界終于放下了最後一點寄托,了無牽挂。為了保存八旗兵的實力,多爾衮命吳三桂為先鋒,吳三桂隻能從命了。他覺得自己已經變成了一條走狗,那麼就像狗一樣為滿洲賣命吧。
戰場上的吳三桂永遠是無與倫比,隻是,他現在隻是一個無與倫比的叛徒而已。
法國傳教士白晉在他所寫的《康熙帝傳》中說:“事實上,清朝在征服帝國的過程中,幾乎沒有付出任何代價,而是漢人互相殘殺,漢人中最勇敢的人,反而為清人去反對他們本民族而戰。”
吳三桂就是最勇敢漢人中最傑出的一個。一旦走上背信棄義的道路,他開始變得麻木。面對自己同胞,他下手比滿洲人更黑,更殘忍。
張宏傑先生說:“這也許掩藏着這樣一個心理學的真實,那就是,這類舉動正是為了掩飾他内心的負罪感、恐懼和痛苦。”他的全家,果然被斬殺殆盡。親人的血泯滅了他最後一絲優柔寡斷。他展開全力,像瘋牛一樣對李自成窮追不舍,擊潰了他。
順治十七年,為滿洲人賣命了十七年後,他終于取得了他應有的報酬——封藩雲南。雖然取得了高官厚祿,可是身為降臣,他覺得每個人看待他的目光都隐藏着輕蔑。
“我必須做一件大事,讓朝廷相信我!”吳三桂暗暗地說。
于是,吳三桂上書,要求入緬掃滅南明殘餘。順治本來想放過永曆皇帝,可在吳三桂的反複懇求下,終于讓順治動了心。在俘獲永曆的四個月後,吳三桂用他的弓弦,勒死了永曆皇帝。南明就此終結。
吳三桂不想再叛變了,太累了。他位極人臣,在雲南過得不錯,他真的别無所求了。他開始信佛,開始行善施德,開始建造寺廟神殿。可是再高大的廟宇,也無法收容他無家可歸的靈魂。他的宿命還是一步步向他走來。
清朝對他失去信任,應該是從他勒死永曆皇帝那一刻開始的。正應了永曆皇帝留給他的那句話:“将軍自以為智,而适成其愚;自以為厚,反而覺其薄。”在漢人傳統文化熏陶下長大的康熙,對吳三桂打心底的厭惡、鄙夷。康熙經過詳細的謀劃,撤藩的诏書終于傳入了雲南。
吳三桂猶如承受當頭一棒,他沒有想到康熙會如此薄情寡義。起兵造反,又成為他的宿命。在無盡的輪回中,他備受折磨。他想不到他的一生竟會這樣降而複叛。他也許會把這些歸結為宿命,也許會歸結為外界的“魔鬼”所逼。
可是沒用了,康熙十七年(又是一個十七年),六十七歲的吳三桂,在絕望中死去。三年之後,他的子孫被殘殺殆盡,包括襁褓中的嬰兒。
在吳三桂發動叛亂的前七年,他所“敬重”的洪承疇死了。壽終正寝。悼詞中無不宣揚他的大仁大義,促成清朝一同太平之業。可是到了清朝中葉天下太平之時,這位功勳卓著的大臣,被歸入了《貳臣傳》,昔日的贊歌蕩然無存,終于以貪利偷生、背主棄義的形象,釘到了道德的恥辱柱上。
在之前早晚讀講解海瑞時,我們說過,一個人不應該太理想主義。站在理想主義的海瑞對立面,正是今天這篇文章的主角:信奉實用主義的吳三桂。
他的實用主義也太極端,極端到他自己抛棄了近乎所有的道德。他以為功勞和及時的行善就能洗刷他道德上的缺陷。可他不明白,善惡是不能相加的。你奉行沒有底線的實用主義,可能帶來給你一時的利益,但會給你的内心插上無數支無法揭除的鏽釘。
永樂大帝的實用主義,幫助他登上帝位,但是他的謀略,幫助他收放有度,雖然偶爾的失控,但他明白自己的底線和大業。而吳三桂不懂,所以注定了他悲慘的結局。
站在人性的角度,我們十分同情和理解吳三桂的遭遇,以及他的無奈;可是客觀的曆史,不會抹平他道德上的裂痕。那當初他面臨着“實用”和“忠君”兩難時,還有别的選擇嗎?
其實,有的。
今天晚讀,我們就來為大家揭開另外一種選擇。請關注今天晚讀《大明王朝的七張面孔》之最後的堅守:血液裡的海水鄭成功。
乾隆三十七年,乾隆路過甯遠城,饒有興緻地欣賞了城中兩座漂亮的刻着“忠君愛國”的石牌坊,這位愛做詩詞的“十全老人”悠悠地吟道:
“燧謹寒更烽候朝,鸠工何暇尚逍遙。若非華表留姓名,誰識元戎事兩朝。”
作者:囧囧,有書原創作者,帶你穿越七百年,用人性洞察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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