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兒時的農村老家，耕種土地采用的基本還是比較原始的方式，很少有機械化的輔助工具。鄉親們家裡的牛驢騾子是最好的夥伴，每天再忙再累，也得先把它們伺候好了才有心思做别的事情。

到了收獲時節，割莊稼全靠人力，幾把鐮刀一塊磨刀石，全家人一齊上陣，頗要忙上一段時日。那真是累得昏天黑地的時日啊，但凡村子裡能動的人，都要貢獻自己的力量。有精神下地的，哪怕是七十歲也要去地裡，身體上承受不住強體力勞動的，在家裡負責做飯燒水喂豬喂羊。

收工回家的農人們，進了家先不吃飯，咕嘟咕嘟地灌上一氣水，才強撐着困到耷拉的眼皮吃上一口飯。大家夥的飯量都不大，累到極處的人，是沒什麼胃口的。吃完飯，有了點精神，男人們抽袋煙緩緩神，女人們打一盆熱水泡腳。女人泡完了男人泡，據說是因為女性的腳沒那麼髒，沒那麼大的氣味。

晚上不到八點，村子裡便沒有了一點燈光。人們早早地睡下，以“覺”養“氣”，以備明日再戰。如此循環一個麥季，割了莜麥起土豆，起完了土豆收芸豆，收完了芸豆起蘿蔔，起完了蘿蔔割胡麻和黍子，各項工作的先後或有差别，可總逃不過這一系列收莊稼的過程。

在這些過程中，割，要彎腰，一直彎着，彎到麥田的盡頭；起，要彎腰，一會直起一會彎下，更費力氣；收，要彎腰，類同于割。待到莊稼放倒，麥個堆堆豎立田間，農民們又得把它們搬上牛車驢車騾子車，或者叉上拖拉機，回來打場、脫谷、磨面、打豆子，又是一場勞累。

在這循環往複的勞作間，農人們最費的便是腰。到了冬日的清閑時光，鄉親們碰面最常見的打招呼語句，不是“你吃了嗎？”而是“又在家歇腰呢？”。

于是乎，全村的村民都有了一個共同的毛病：腰疼。

腰疼是分種類的：正當年的男女，腰疼是累的，歲數大的，腰疼是積攢下的，孩子們，腰疼是學大人們的樣子，純屬搗亂的。腰疼得輕重也分為好幾種：那些少言寡語的、能忍受的、已經認命的，從不對外人說自己腰疼；那些年輕的、向往城市的、放了秋假回家幫忙的，見誰和誰念叨自己腰疼，不過沒人嫌棄他們矯情；那些偷懶沒幹活的，扯着嗓子喊腰疼，生怕表演的不過關，讓人們知道他們的懶散，大家看破不說破，隻是在他們走後，往往會引來一陣大笑。

人人都腰疼，卻很少有人去醫院就診。農民們知道，隻要做一天農民，自己的腰疼就是治不好的老病。大家也有自己緩解腰疼的老辦法，睡熱炕、喝大酒、歇着。熱炕上家家有，沒什麼特别。喝大酒的要喝通透，喝一冬天，還美其名曰舒筋活血。不喝酒的就在家歇着，那時真歇着啊，除了必要的活計，能躺着絕不坐着，能坐着絕不站着，歇着的人整日整日地看電視，哪怕那會電視劇隻有兩三個頻道，好多人家還是黑白機。

村子裡哪個村民因為腰疼住了醫院，鄉親們都會惋惜地說一句：“唉，這人這回算廢了。”是的，忍耐力極強的鄉親們，但凡腰疼得住了院，那就意味着他實在無法再從事體力勞動，俗稱“塌了腰”。

幸好我兒時城市裡已經有了不少打工的機會，塌了腰的鄉親，親友們會想辦法給他介紹個清閑的工作，工資不高，總算不是吃白飯的。農民的心理，隻要能動就得幹活掙錢，腰塌了，人沒塌就行。所謂清閑的工作，就是在各種場地看大門、打掃衛生，一時間，城裡的看門人和清潔工，隻要出身農村的，大部分都有腰疼的毛病。

縣城裡的人，祖上百分之八十都是農村所來，他們對看門的、掃地的大爺們有着别樣的同情，家裡不穿的衣服，稀罕的食物，一股腦地給他們送來，以至于村裡許多沒塌腰的又不願意幹農活的人，托關系來看門掃地，又一時間，此類職業成了老家農民眼裡的香饽饽，沒點門路還真幹不上。

疼痛的腰，讓鄉親們的身軀不自覺地矮了下去。别看他們在鄉間說話爽朗，笑聲震天，一旦進了城，他們立刻陷入了對繁華的恐懼，變得唯唯諾諾，任人欺淩。哪怕，這繁華僅僅是一條不長的商業街，幾個身上還帶着泥土味的“城裡人”。

進城辦事的鄉親，若是城裡有親戚，那時必來投奔的，為的是在辦實事少受些冷言冷語。跟在親戚身後，鄉親們的腰似乎也沒那麼疼了，畢竟，前面有個自己信賴的人，幫他們遮住了自卑，支起了腰杆，為此，他們暗暗發誓，總有一天，要讓自己的子孫變成腰不疼的城裡人。學習好的，再苦再難也要供他讀書，不是學習那塊料的，無論如何也得讓他進城打工。也許，農村老家人口凋零的肇始，源自腰疼。

城裡辦完事的鄉親，支棱着疼痛的腰，一步步地走向自己的世界。回村的路上，他們的心越走越敞亮，他們的臉面越走越有笑容，他們的手腳越走越靈活。到了村口，鄉親們搖身一變，挺直腰杆進村，誰要是問他事情辦得怎麼樣，他先給對方甩過一支親戚給的香煙，然後大聲的告訴對方：“咱城裡有人，事還能辦不成？”

現如今，生活在老家的人所剩無幾，有了機械化工具的幫助，種地也變得簡單起來。盡管如此，很多人仍不願意再在土地上下功夫，把地包給了别人。

奇怪的是，進了城的農村人，依然沒有擺脫腰疼的煩惱，長時間地坐着，日漸肥胖的身軀讓腰疼以另一種方式回到了他們身上。由此，很多農村人總想着：等老了，退休了，我就回農村種種地，或許腰就不疼了。

或許，腰疼，是每個農村人，每個出身農村的人，每個心中有土地的人，擺脫不了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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