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年代，我參加了一次老貧農“憶苦思甜大會”，至今記憶深刻。

那年我上初一，上的是村裡小學的“帶帽初中”。帶帽初中就是比較大的小學附設初中班，那時，初中是二年制，一般的帶帽初中都是初一初二各一個班。

那天，學校全體師生召開“憶苦思甜”大會。在學校院子裡舉行。

會場上面拉了一個橫幅，“不忘階級苦，牢記血淚仇。”下面是六個大字：憶苦思甜大會。

主席台上擺了一張課桌，一把椅子，課桌上有一個竹皮暖壺，一個碗。

校長先講話，同學們，老師們，今天我們召開憶苦思甜大會，我們請來了一位苦大仇深的老貧農胡大爺，給我們作報告，大家要認真聽，不準交頭接耳，不準說話議論，老師們和初中同學們，都要認真做記錄。

下面，讓我們用熱烈的掌聲歡迎胡大爺！

在熱烈的掌聲中，胡大爺上場了。

胡大爺是一個幹瘦的老頭，個子不高，臉上布滿皺紋，穿的灰色褂子上有兩塊黑補丁，藍色褲子上有一塊灰補丁，很醒目。

胡大爺坐下後，略停了片刻，他的神情有點緊張。他看着桌子上的竹皮暖壺，自言自語的小聲說：學校對俺真好，還給俺燒了熱水。

他仰起頭，環顧了一下會場，幹咳了一聲，清理了一下嗓子，開始講話。

老師們，同學們（胡大爺把“學“字，念xiao）！俺是個大老粗，文盲，一個字也不認的，連俺個人的名都不認的。俺沒當着這麼多人的面說過話，今兒個你們的校長央擱俺（土語“央擱”就是央求的意思），非要俺來，沒法了，說好說歹多擔待吧。

孩子們，你們多享福啊！坐在屋子裡念書，風刮不着，雨淋不着，多美呀！俺像你們這麼大的時候，去财主家扛活了，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俺去扛活的那年才十四，受的苦太多了！你們校長讓俺來一苦思甜，孩子們，俺受的苦可不是一苦，苦太多了，比十苦八苦都多。

校長站起來插話：胡大爺，是憶苦思甜，不是一苦思甜，是地主，不是财主。

胡大爺回頭看了看校長，說，别管一苦二苦了，俺一件一件慢慢地說吧。哦，其實，地主财主是一回事，地主就是地多，财主就是錢多，都一樣啊。

校長笑了笑，坐下了。

胡大爺喝了口水接着說：俺十四那年去的這家财主，這個老家夥太狠了，讓俺跟大小夥子幹一樣的活，把俺活活累死。早晨起早去幹活，天剛麻麻亮，俺貪睡醒不了，财主撩起被子來打俺的屁股。俺掙的錢比大小夥子少，憑嘛幹一樣的活呢？這個老家夥太損了！日他祖宗！太不是東西了。

一個同學站起來，振臂高呼口号：不忘階級苦！牢記血淚仇！……，全體師生一齊跟着呼口号。

胡大爺繼續接着說：

幹了一年，俺說麼也不去了，又換了一家。這第二家财主，倒是不像頭一家那麼狠了，可是飯不行，地裡活不太忙的時候，就是棒子面窩頭，鹹菜疙瘩，那個棒子窩頭可不是咱們吃的這樣的，他家的窩頭粗粗拉拉，用石頭磨磨棒子面的時候不去皮，蒸的窩頭吃到嘴裡皮皮渣渣的，在嘴裡咕噜半天也咽不下去，一天三頓吃鹹菜疙瘩絲，鹹菜裡也舍不得放油。吃他娘巴這樣的飯，還要去地裡幹活，日他祖宗的，沒人心眼。一年下來，俺黑瘦黑瘦的。俺娘見了俺，心疼得掉眼淚。

這時，一位年輕的老師帶頭呼口号：不忘階級苦！牢記血淚仇！……，全體師生一齊跟着呼口号。

胡大爺喝了口水，繼續說：

于是，俺就又換了一家，第三家财主對俺特别好，俺在他家一下子幹了很多年，一直幹到解放。這家财主知道疼人。到了麥收秋收農忙季節，變着花樣地給俺們扛活的做好吃的，吃得忒好了，經常烙大餅卷雞蛋，還不斷地蒸肉包子，那肉包子忒香了，忒好吃了。财主家的下人們，還給俺洗衣服洗被單洗手巾洗襪子，衣服破了還給縫補……

這時，校長忽地站起來，說，胡大爺！咱今天是憶苦思甜，别說這個！

胡大爺扭過頭，不解地眨巴眨巴眼，看着校長說，是啊，說完了苦，不就該說說甜了嘛！

胡大爺扭過頭接着繼續說，有一次，俺病了，财主家的人還給俺做面條湯卧雞蛋，還給俺叫來先生看病，給俺抓藥熬藥……

校長一臉的焦灼不安，來回走動，他向一個老師使眼色，擠眉弄眼。那個老師一臉的茫然，不知所措。

胡大爺繼續說，還有一次……

另一個老師似乎懂了校長的意思，起身到學校挂鈴的地方，敲響了下課鈴。

胡大爺聽到了鈴聲，停止了說話。

校長長長地出了一口氣。轉過身來對胡大爺說，胡大爺，今天的會就到此為止吧，有機會下次接着再講，謝謝您作的報告。

同學們，老師們，全體起立，熱烈鼓掌謝謝胡大爺。

胡大爺臨走前又說了一句，俺經曆的事多着呢，你們想聽，俺還來！

胡大爺走了，憶苦思甜大會結束了。

（東籬采菊fhx寫于2022.3.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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