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特約記者/俞佳铖
“相親時借了别人的衣服褲子穿,結婚的時候也沒化妝……”50歲出頭的徐嬸嬸一邊唠叨着,一邊把臉往前湊,方便周文娟幫她抹上最後一層散粉。
化完妝後的徐嬸嬸,引來七大姑八大姨的羨慕眼光,她們也想試一試,但又有些害羞。2020年開始,化妝師周文娟給湖南老家的鄉村留守婦女化妝,給她們帶去美麗的同時,也激發出内心自信的光芒。
誰說農村婦女不愛美?化完妝,翻箱倒櫃找出一身像樣的衣服,她們的笑容照樣能驚豔了歲月。
留守婦女的一場美麗約會
湖南省永州市雙牌縣五星嶺鄉朝陽村,地處湖南南部,靠近廣東,青壯年勞動力大多選擇外出務工,大部分重活落在了留守婦女身上,種地養豬、照顧老人小孩,她們用大半輩子的默默付出,換來一個家庭的安穩幸福。
33歲的周文娟從小在朝陽村長大,曾經也是一名留守兒童,在美術方面有着獨特的天賦,喜歡拿石子和樹枝在沙泥地裡寫寫畫畫。長大後,周文娟去北京學習化妝技術,成了一名專業的化妝師。
北漂六年後,周文娟決定回老家創業,在永州市開了一家工作室。2020年春節期間,她回朝陽村老家,左鄰右舍的大媽來串門,看着周文娟的化妝工具,覺得很新鮮。
周文娟的奶奶80歲高齡,她忍不住回憶當年,說自己結婚的時候沒有化妝,用一張紅紙抿一下嘴巴,當作是口紅了。很多大媽也跟着感慨,結婚時如果用棉線絞一下臉上的汗毛,算比較“講究”了,現在這麼精緻的化妝品,她們連看都沒看到過。
直到那時,周文娟才意識到,這些平均年齡40歲以上的留守婦女,自從結婚後,把一切都奉獻給了家庭,因為經濟條件有限,她們從不化妝打扮,認為買件衣服不如給家裡添一塊肉來得實在。
周文娟萌生出給留守婦女化妝的念頭,利用一技之長,讓她們看到自己更美麗的一面。然而,這些在莊稼地裡摸爬滾打了大半輩子的姑姑嬸嬸們,雖然對化妝很感興趣,可誰也不好意思嘗試,害羞得直搖頭。
周文娟決定先給奶奶化妝,奶奶拗不過孫女,笑道:“隻能豁出我這張老臉了。”周文娟觸摸着奶奶的臉龐,不由得一陣心疼,奶奶在農村待了一輩子,褶皺的臉上全是紅血絲,皮膚特别幹燥。
第一次化妝,奶奶緊張極了,一雙手都不知道該怎麼放,更不知道眼睛該閉還是睜。終于,周文娟一頓麻利的操作,給奶奶來了個神奇“變臉”。
“真好看,咱也像個城裡人了。”化完妝,看着鏡子裡的自己,奶奶原本的擔憂一掃而光,高興地咧開嘴笑了,直誇孫女的手藝好。欣賞完自己,奶奶拉起周文娟,到附近小集市逛街去了,一路上她收獲很多稱贊,心裡美滋滋的,還有老姐妹過來悄悄對她說,自己也想變美變好看。
周文娟的内心被深深觸動,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沒有年齡之分,也沒有農村和城市之别,她決心帶着留守婦女們,奔赴一場美麗的約會。
看着奶奶一下“年輕”了十多歲,很多人動心了。在周文娟的鼓勵下,她們“半推半就”,答應試一試。
留守婦女的皮膚狀态基本都很差,從不做護理,也不注意防曬,皺紋比年紀來得早,臉比脖子黑許多,還很幹燥,周文娟給她們修眉毛,常常會刮下一層厚厚的皮屑。每次化妝前,她要花好多工夫在基礎保濕上,給她們塗上滋潤的水乳和精華,确保妝容服帖自然。
五十多歲的蔣國華大媽感覺周文娟在自己臉上一筆一筆地畫着,不由得想到了自己結婚的時候,當時自家嬸嬸給她絞臉,她感覺很疼,嬸嬸讓她忍一忍,說這一輩子也就化這麼一次妝。
一晃三四十年過去,昔日芳華早已褪色,蔣國華做夢也沒想到,自己不再年輕的臉上還會沾染胭脂水粉,彌補青春的遺憾。看着鏡子裡的自己,她激動得又哭又笑,回去換衣服的工夫,硬是把古闆的老伴拽出來,兩口子美美地拍了好幾張照片,當場通過手機發給兒子,說是一定要打印出來,挂在自家客廳的牆壁上。
村裡最美的女人花
周文娟給姑姑嬸嬸們化完妝,還會幫她們參謀整體形象,可很多時候,她們都沒法從櫃子裡找出一件體面點兒的衣服。一次,60歲剛出頭的周嬸嬸忙活了半天,才找出一件發黃的白襯衫,滿臉難為情地說,這還是自己結婚前買的。周文娟幫她穿上,可因為身材走樣,連扣子都扣不上了。
一件襯衫就是一個青春印記,周嬸嬸感覺到年華匆匆,不免有些傷懷。“我連自己什麼時候有了第一根白頭發都不知道,這輩子一直圍着田間竈頭忙活,不知不覺就老了。”
所幸,周嬸嬸是一個開朗的人,用不着周文娟安慰,就自己調整好了心情,笑着說,自己第二天要去城裡,晚上可以不洗臉嗎?周文娟貼心地給周嬸嬸留了一瓶卸妝水,教她晚上卸妝,并答應她,第二天一早再來給她化一個美美的淡妝。
很多留守婦女都有這樣的觀念,衣服沒破就将就着穿,反正幹農活也穿不了好衣服。然而,周文娟察覺到,她們在手機裡看到那些漂亮的裙子、大衣或者旗袍,目光流轉中分明帶着一絲羨慕。
村子裡最時髦的,要數個别年輕時文過眉毛的大媽了,周文娟印象最深的是陳阿姨的眉毛,一條文過了,另一條卻沒文。
“三十多歲的時候,家裡條件還好,我也愛漂亮,學人家去文眉毛,可文了一半,我老公突然出事了,趕過去時,他已經不在了……”陳阿姨本不願再提起這段傷心往事,但看着周文娟把自己的另一條眉毛“補”得那麼好,心裡的那道傷口仿佛被蒙上了一層紗,沒那麼刺痛了。
沒來得及文的眉毛,成了陳阿姨一輩子的烙印。一晃二十餘年,她像一個男人一樣扛起了這個家,養育孩子、照顧老人,瘦得幾乎脫了形。化完妝後,陳阿姨找出一條碎花裙子,這是一個朋友穿不下了送她的,但陳阿姨穿着還是大了許多,周文娟幫她把後面的裙擺夾起來,用相機記錄下了陳阿姨的美麗瞬間。
雖然畫的是淡妝,但護膚、打底、描眉、腮紅、口紅等,一個步驟都不能少,周文娟還會根據大媽們的皮膚、臉型等實際情況,适當調整化妝手法。眼睛是最難畫的部位,因為皺紋很多,她不得不先把大媽的眼睛撐開來,再小心翼翼地描眉畫眼。周文娟給模特化妝時會用上假睫毛,但她怕大媽們不習慣,就用睫毛膏代替,畫眼線能讓整個人看起來精神點,她會注意手法,盡量輕柔,不讓她們的眼部感覺到不适。
美的定義不盡相同,周文娟給大媽們的美妝宗旨是:找到适合的妝容,在原來的基礎上變美就可以了。
有些大媽雖然想化妝,但對自己的容貌不自信,又怕招來異樣的目光。有一回,周文娟給孫大媽化妝,大媽絮叨着:“我年紀這麼大了,身上全是汗味兒,臉上都是褶子,你肯定嫌棄,不願意化。”周文娟聽着、笑着、應着,就像女兒聽媽媽唠叨一樣,除了親切,沒有任何反感。
其實,像孫大媽這樣的顧慮,很多人都有。2021年4月,周文娟受一個遠在深圳打工的小夥所托,給老家的媽媽體驗一下化妝。那些日子,正是種蘑菇的時節,小夥的媽媽張阿姨一大早就去田裡忙活,中午回家休息一會兒,出門後要幹到天黑才回家。周文娟趁着中午時分趕到她家,張阿姨剛回來,全身髒兮兮的。一聽要化妝,她直搖頭。
周文娟好說歹說,張阿姨才說出心裡話,因為種蘑菇的底料很臭,她怕周文娟挨着自己,被熏得受不了。
對于張阿姨的顧慮,周文娟非常理解,她說自己也是在莊稼地裡滾大的孩子,不怕髒。張阿姨有些動容,不再拒絕,起身去洗臉,用肥皂抹了好幾遍,坐下後還再三叮囑,不要化得太濃,不然下午出不了門。周文娟感動于她的可愛與實在,替她輕掃峨眉、淡點朱唇、略施粉黛,簡單的妝容,襯托出張阿姨樸實無華的美麗。
張阿姨把化妝後的照片發給兒子,兒子在電話那頭直誇:媽媽美得像“村花”。午飯過後,張阿姨換上粗布衣,扛起農具,照常出門幹活,唯一不同的是,臉似乎揚得比往常高了一些,笑容也更甜了。
你的美麗,溫柔了歲月一個妝容流程下來,通常需要一個半小時左右,周文娟常常會感覺到手酸,但隻要看到大媽們的笑容,覺得多累都是值得的。大媽們拉着周文娟的手,道不盡心中的激動和幸福。周文娟則把化妝看成一個享受的過程:“我給你們化妝,你們就是主角,你們的開心,我能感受得到。看上去是我給你們完成了一個心願,其實是你們讓我看到了生活中的另一種美。”
留守婦女同樣愛美,隻是被柴米油鹽沖淡了對美的向往。周文娟用一個化妝包,悄悄改變着這個曾經貧窮落後的鄉村,大媽們從最初的拒絕、害羞到如今的自信大方,化妝在改變她們外表的同時,也改變着她們的内心:即使一輩子都在小村子裡,一輩子守着幾畝田地,也要在自己的世界裡活成一朵最美的女人花。有的說,現在生活條件好起來了,打算給自己添置幾件衣服;有的說,早些年缺了幾顆牙,從沒在意過,現在決定去補一補,日子越過越好,人也應該越來越美。
平日裡,周文娟出門時都會堅持給自己畫個淡妝,注重衣着搭配,她相信,女性的使命就是要給這個世界帶來美和愛,她也堅持用美來教育孩子。周文娟有一雙女兒,都已上幼兒園,曾有人問她們:“放學希望爸爸去接還是媽媽去接?”女兒藍藍說,希望媽媽來,因為媽媽漂亮。
周文娟來化妝的日子,成了村裡最有儀式感的時刻,大媽們把臉洗了一遍又一遍,生怕弄髒了化妝品,她們還提前翻出箱子裡最好看的衣服,每個人都“盛裝出席”,那些深藏不露的金銀首飾也都戴了起來,場面熱鬧非凡,像節日又似盛會。
2021年元宵節,袁玉大媽請周文娟來化妝,打算拍一張全家福。老伴盧志輝在旁邊坐着,偶爾會偷看一眼,捂着嘴笑一笑,像極了一個調皮的男孩在偷瞄心愛的女孩。袁玉大媽忍不住問老伴:“老頭子,我美不美?”老伴又是捂着嘴一陣傻笑,不好意思回答。
化完妝,袁玉穿上一件連過年都舍不得拿出來的新羽絨服,老伴鄭重其事地幫她剪掉吊牌,一家人開開心心合影。拍完照,袁玉興緻高漲地唱起了歌:“農村的山,農村的水,農村的姑娘就是美。”
經過大媽們的同意,周文娟把化妝的視頻發到網上,引來無數網友關注,有人點贊:阿姨們一個個燦爛笑容,就是對你最深情的感謝;有人感慨:阿姨們心裡都住着小公主,誰不愛美呢,隻是為生活妥協了很多;也有人操心:要記得幫阿姨們卸妝,她們沒有卸妝水,洗不掉傷皮膚。
周文娟很快走紅網絡,《人民日報》也給這個愛心滿滿的姑娘點贊。
留守婦女們變美的樣子,驚豔了歲月,勞動的樣子,也一樣溫柔了時光。與其說周文娟發掘了大媽們的美,不如說是找回了原本屬于她們的美。而今,隔三差五會有人來預約化妝,大媽們忙于農活,隻有下雨天或酷暑的中午有時間。周文娟雖然很忙,但從不推辭任何一場“約妝”,盡量遷就大媽們的時間,每周抽一兩天到村裡給她們化妝。在周文娟看來,被信任,是一件很上瘾的事。
不少化妝師輾轉聯系到周文娟,表示也想加入其中。對此,周文娟很高興,人多力量大,希望通過這種方式,讓更多的人來關注鄉村留守婦女群體,也能給更多的姑姑嬸嬸帶去生活幸福感。
編輯/宋淩燕
轉自/《婦女》2022.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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