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好像也不是
當一大疊的歲月呼嘯而過
所有的星星漫卷下來
關于親情,關于離别
關于我的嘉陵江
關于所有溫暖
我短暫伫立
我徹底醒來
1
很多個黃昏,我和弟弟,在外婆家門前的院落裡嬉鬧,也等媽媽。
鄉村的黃昏,暮色墜落。青灰的柴火煙霧飄散了,外婆從竈間出來,手裡的飯菜陳列桌面。院落裡,孩兒們丢手娟的嬉笑聲向飯桌湧過來。外婆擡起頭,看向大門口,然後拖長聲音說:“有個娃兒的媽媽回來了!”
哇,媽媽回來了!一周不見,媽媽的包包裡怎麼又有好吃的?媽媽的衣服怎麼這麼好看?媽媽頭發怎麼卷成這個樣子?媽媽一步一步走到我和弟弟跟前來,新燙的卷發紮得老高,像黑色的棉花糖,跟着在腦後搖晃。
周末,媽媽帶了我進城去找爸爸,搖搖擺擺一個小時的車程後,在紅岩子渡口等待過河。一江之水,壯闊平靜,分隔彼岸與此地。渡船掠過水面,船身泛開淺淺的漣漪。船到近前來,聲音卻像還在遠處回旋。下得船來,走過一段濕潤的鵝卵石,細窄的小路兩旁全是蔬菜,綠色泛濫開去,一直快接近爸爸單位的街道口。有一次,船上臨座的女孩弄髒我的新裙子,我就這樣心疼地掂着裙邊,一路顫顫巍巍地走完了蔬菜地。
泥巴路還在腳下延續,先是下棋的聲音,低低矮矮地傳過來。柳林橋旁,街道裡的廣播聲和市場聲相繼湧來,從柳林路到文化路的轉角往上走就是爸爸工作的前街。轉角也是一個扇形的半圓,因為剛好也在上坡路段,轉角裡是茶園,轉角外是半邊堆砌的圍牆,圍牆與街道平行。很多時候,牆下茶園尚冷清,這裡的煎餅和着香油,“滋滋”地舔着鍋底。副食品店裡,“可口可樂”擺在最顯眼的位置,每每步行至此,對于小孩子來說都非易事,媽媽都會買來給我。鄰家有孩子奔跑着竄出門來,對着我笑。我也站在店門口怯生生地望着他們。
媽媽的高跟鞋踩在夾雜着碎石的水泥路上,一路叮叮咣咣地響着。電力公司的大院地面,是六邊形的水泥磚拼成對稱的紋絡,一塊水泥磚一步腳印,我數着往裡走,經過門口,端正的藤椅上坐着端正的何爺爺,他看着我們,算是默許通過。
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期,差不多一周一次回城,這旅程新奇而幸福。
爸爸說,等你下一次來的時候,爸爸就搬到六樓了。他蹲在我面前,指着樓頂的地方。他藍色的工裝裡,還有機械油的味道。
期待的不止是他,當然還有我。當然,也不止是搬至六樓,後面還有三樓、一樓的搬遷。很多時候,回顧幾十年的歲月,才發現生命裡的期待,都是連續且盛大的。
2
夏天的清晨,跟鄰家的女孩一起做作業。她的門牙掉了,拿着啃了一半的蘋果,果肉在空氣中已變了色。新洗過的蕃茄上還有水珠,堆放在桌上的塑料果盤裡。媽媽們買了菜回來,在屋外寬大的陽台話家常。金銀花藤蔓下,她們談話的聲音,跟植物的香味一樣若有若無。
爸爸的新居在六樓,大多全是單間的房子。住宅空間很狹小,往外的陽台卻足足跟住宅的面積一樣大。夏天的陽光炙烤,黃昏的時候,大人們接了長長的水管,淋洗陽台,水接觸到地面,又迅速升騰上去。暑熱消散,星星便開始閃爍頭頂。
弟弟有時候也寫字,剛剛歪歪扭扭地寫阿拉伯數字。桌上的時鐘一到九點,我們都警覺地往門口望,看着媽媽們還在說話。于是便開始哼着“當當當當……”弟弟定定地看着她,使勁朝着門外喊着:“媽媽,西遊記開始了!”媽媽一邊還停不下說話,一邊進屋來開着電視,嗔怪着:“你看,你就是沒有兩個姐姐認真!”弟弟看着我們,很崇拜也很無奈的樣子。
好幾次,還在半夢裡翻身,爸爸便在睡床邊,拉着弟弟起床:“乖,王阿姨有糖糖吃哦。”弟弟便習慣地咧開嘴笑,閉着眼,腆着肚子,跌跌撞撞地站起來脫褲子。尿液端端地接在王阿姨手中的飯碗。王阿姨又轉過頭問爸爸:“這是今早上的第一次嗎?”爸爸點着頭,她又再千恩萬謝地走。
我也曾很不解地問過媽媽,媽媽隻是說,小孩子不要問那麼多,然後又說,王阿姨家叔叔的病應該快好些了吧。
寬闊的陽台上,各類花草盛開。夜晚的胭脂花,紅紅黃黃的。有像喇叭外形的小細管,連同裡面的花蕊掐斷,徒留下空心的花,将它們連貫地串進狗尾巴草上,做成花環。采摘多的時候,除了戴在手上,還可以纏繞在脖頸。我曾經用石塊碾碎了黑色的果實,漏出有白色粉末的内核,跟媽媽紅色的胭脂不一樣。
初夏裡,在六樓角落的配電室外,媽媽種的絲瓜開花了,我踮着腳去摘花,看見走廊裡的牆壁上,寫滿了媽媽寫的字。
那個時候,媽媽有清澈閃爍的眉眼,她能記住寫滿了牆壁的公式和文字。
那個時候,爸爸在縣城。而媽媽的工作還在遙遠的鄉村小學。我和弟弟在城關小學上學。爸爸來接我和弟弟放學,一手斜抱一個,我和弟弟同時在他的左右臂膀裡,跟着一起飛奔到六樓,然後再鑽進廚房做午飯。假期的時候,媽媽回城,廚房裡有最香甜的味道。
那個時候,從六樓望出去,縣城是低低矮矮的燈光。電視塔的燈光在塔頂閃爍,和着嘉陵江大橋的昏黃路燈,兩邊的光芒相互守望着,居然有一整夜那麼長。
爸爸單位調換住房,我們的家,搬到三樓的套間,面積比之前大了一倍。媽媽經過考試調到縣城附近的鄉村小學。弟弟七歲那年,從高處的台階摔下來,手臂骨折。媽媽帶了弟弟在身邊,還是每個周末回家。
3
前街的轉角,總是聚集了大人和小孩子。圓滾滾的鍋裡倒入玉米,然後擰緊,轉動,“嘭”的巨響過後,爆破的玉米散發濃濃的香味。我經常在周六的午後,買了這樣的小零食,一路走到燕窩街下的渡口去接媽媽和弟弟回家。繞過後街,從燕窩街的一個緩坡上去,再順着渡口的石梯往下走,秋天的時節,嘉陵江邊的山坡上,開滿了野菊花。有一年的秋天,十二月都有明媚的陽光。采摘回來的野菊花剔除莖幹,放在陽光裡曬幹,再将幹枯的花朵放入縫好的碎花布袋裡,便是我和弟弟的枕頭。弟弟很喜歡,因為媽媽說這是“聰明枕頭”。
還有沒有開放的,一大束放進注入清水的玻璃瓶裡,開出黃黃的明媚的光澤。
媽媽說,她夜晚在學校走路的時候,老是發現有人跟着她。那一年,她生了很重的病。
爸爸和媽媽從成都的醫院回來的時候,媽媽剪了很短的頭發。弟弟看着媽媽,從寫字桌上溜了下去,抱着媽媽哭。外婆便起身去了陽台的佛堂,她虔誠的雙手下,火焰嘩嘩地燃燒着,另一間屋裡的爸爸很沉默。我便也走去了陽台。
外婆焚燒紙币的角落裡,裝有汽油的塑料瓶已被熏烤變形。我驚恐地拿了汽油瓶往房間裡走,聽見爸爸打電話的聲音,“百分之八十都确診了。”我放了東西出房間,徑直去了陽台的廁所裡,鎖好門,掩面哭泣。那時候,我剛讀四年級,才學過百分比。
深秋的野菊花還在開着,淡淡的香味彌散至整個房間,媽媽不在家的時候,我繼續采摘回來。二姨每天送飯菜過來,媽媽的好友每天輔導我和弟弟作業。婆婆來照看我們,有一天夜晚睡下了,弟弟迷迷糊糊地說:“姐姐,門窗都關好了嗎?”我心裡想着别的事,随口說:“都沒關。”于是弟弟便起床來,把門和窗都巡視一遍,再哆哆嗦嗦地鑽回到被窩。
4
一樓的院落裡,水泥塊堆砌的镂空圍牆裡,有假山和亭台,樹木藤蔓終年蔥郁。一樓的房間有寬大的客廳和卧室。我上中學了,每天下晚自習的時候,弟弟很興奮地開門,然後說:“姐姐,我們買新電視了;姐姐,我們家有電話了;姐姐,我留了好吃的排骨給你……”随後的那幾年,我去外地讀書。弟弟也開始進入中學。我隻是在假期的時候回家,路過後街,走過油店街,前街開始慢慢的拆舊房,建新樓。
工作、結婚、生子,這些年,時間飛躍向前,往事曆曆倒退,束于高閣。弟弟去了遠方的城市工作,節日的時候,我們相聚,各自帶了家眷,看望父母。
父母的新家,跟我的辦公樓一牆之隔。孩子久咳未止,媽媽選了柑橘,給孩子治愈咳嗽。從頂端掀開直徑兩厘米的皮,再用小勺搗碎果肉,加入冰糖,橙色的汁液溢出來,再把剝落的橘皮蓋上,用牙簽固定。我在一旁說:“媽媽,你再陪我三十年好不好?”她說:“好!”
這一年的除夕夜,跟随爸爸去給爺爺上香。嘉陵江置身在一片煙火之外。曾經用石頭堆砌的龍幹,已沒入江水,搬離舊迹。堅實的攔水壩裡,桌椅攤點收納整齊,無限拓展了空間。恍惚裡,我看見爺爺站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初的嘉陵江大橋下,一身中山裝,灰色的布鞋。蠟燭的火苗飄搖,燃燒的紙灰飛進爸爸的頭發和衣服。煙火在頭頂,不斷地重生繁花與夢境。空曠與靜默裡,這裡裝納下了許多盛大的離别。
人生代代,江月年年。記憶裡,原來姹紫嫣紅開遍。我日日夜夜,從嘉陵江畔而過,身染潮汐,懷揣了一個世紀的冷暖,好好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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