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3-25 07:38 | 浙江新聞客戶端 | 周華誠
圖片來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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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禾君,好久不見,近來可好?你來信問我,這些年過得怎麼樣?我也迫不及待地想與你分享。
春節前,村裡在張羅一場“村晚”。誰的爹會拉二胡,誰的爺爺能吹個喇叭,還有那一群每天都在村頭跳廣場舞的大娘大嬸,都拉到舞台上擺一擺。
舞台就搭在“稻作文化館”邊上。文化館是請了中國美院團隊設計的,硬件已基本完成。村民看了這個館,都說建得好、上檔次。村裡人世世代代種田為生,沒想到日常摸慣了的犁呀耙呀,風車呀草鞋呀,還能擺進文化館。水稻界鼎鼎大名的科學家袁隆平,還給我們題了一塊匾——四個大字“耕讀傳家”,還有一行小字“贈常山縣五聯村”。哎呀,這可是鎮館之寶!
二禾君,你應該猜到了,我依然是在老家種田。不知不覺,已然種到第四季。
我有時會想,如果沒有那時突發奇想,回鄉下來種這麼一片水稻田,4年後的今天,我又會如何。當然,生活不是數學,無法用程式來計算;然我可以保證,我心裡不會有一片遼闊的水稻田了。如今,這裡的山林、茶園、澗谷、溪流、蛙鳴與蝶舞,都成了我内心的風景。
談及水稻田的收獲,其實,每一季都有很多快樂。種田本是一種生活方式。有種便有收,揮灑下汗水,一定會長出果實。農人千百年來依靠土地生活,形成自己的光陰節奏與行事思維。然而在大地上揮汗,自然是艱辛無比。我的父親最大的願望就是讓我們考上好學校,扔掉鋤頭耙子。這也是我整個少年時期的奮鬥目标。
不過,二禾君,當我們從城市回來,重新俯下身耕作一小片稻田,早已跟傳統意義上的農人有所區别了,或有人以“新農人”呼之,而我們從土地上收獲的,又豈止是一捧稻谷。
好,二禾君,這是我的青春(如果我現在還有一點青春的話),它跟我父親的青春,是不一樣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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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冬天,我決定回到五聯這個安靜的小村莊,跟父親一起種一小片水稻。我16歲離開家鄉,村莊裡的景象就在發生着變化,青壯年争先恐後去了城市打工,會種水稻的農民越來越少。我甚至擔心“牧童遙指杏花村”的牧童再也看不到了,“朝耕及露下,暮耕連月出”的農人再也看不到了,“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的風景也再也看不到了。
我并非是對逝去的田園牧歌作矯情的懷念,而是對中國延續數千年的鄉村生活的巨大變化予以關注。時代滾滾向前,但仍然有一些東西,是不該被抛棄的——譬如,我們還是應該知道,飯從何來,衣從何來;我們還是應該知道,俯身向着大地辛勤勞作是何種滋味。即便有一天,科技進步到所有農事都可以交給機器人去完成,我們也依然應該記住:辛苦是什麼,汗水是什麼;播種時的希冀是什麼,收獲時的喜悅是什麼;以及,稻葉割在手上的痛與癢是什麼,蜻蜓振翅飛舞,蟬聲不息鳴唱又是什麼……
于是,2014年春天,當我帶着幾十位城市的大人與孩子一起回到鄉村,學着父親的樣子插秧時,我與父親,這一輩人與上一輩人的情感與記憶,終于發生了聯結,那仿佛是一種人生的延續,也是記憶的銜接。我忽然就理解了父親的一生。我開始懂得了父親與土地的情誼。我甚至開始覺得,父親這樣種田的一生,何嘗不是成功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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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的3月初,我去了一趟位于海南的中國水稻研究所南繁基地,找人打聽沈希宏博士。有人說,沈博士一大早就到田裡去了。這時候水稻開花,正是他最忙的時候,隻要去田裡找,他一準兒是在那裡。
沈博士是中國水稻研究所的育種專家。在他的試驗田裡,常年種着幾千到一萬個品種的水稻。每年從春到秋,沈博士把這些水稻種下,讓它們生長,使它們雜交,觀察它們,研究它們,從中挑出覺得有用的那一株,然後等到第二年春天在海南繼續種下,讓它們生長,使它們雜交,觀察它們,研究它們……
周而複始,秋冬春夏。有時要過二十年三十年,才能培育出一個新品種。
南繁,堪稱是中國種業的“矽谷”。從上個世紀五十年代以來,一直有一批南繁人在那裡埋首忙碌。雜交水稻之父袁隆平、甜瓜大王吳明珠、玉米大王李登海、棉花專家郭三堆……這些在中國農業發展史上鼎鼎有名的人物,大多是從南繁走出來,并在這裡,培育出一個又一個優秀的農作物新品種。
好了,這樣你就知道了:沈博士不過是成千上萬南繁科學家大軍中的普通一員。沈博士的家在杭州,但他在南繁的基地要待上兩個月。二十年來,年年如此。
沈博士在杭州有試驗田,在海南有試驗田,在印度尼西亞也有試驗田,因為熱帶地區冬天也可以種植水稻,一年當中,就可以多種幾季。對于育種專家來說,好像這就是一個遊戲,一個與時間賽跑的遊戲。
其實想想,也很殘酷——就好像你有一個孩子,你盼着她快點長大,可是她越快長大,你就越快老去。有多少科學家,是把自己的青春年華,抛在了稻田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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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到田埂上去,想看看沈博士在幹什麼。沈博士手上夾着一個記錄本,一邊觀察水稻,一邊在本子上記錄着什麼。有時,他就怔怔地望着水稻,半天不挪動腳步。時不時地,他還俯下身子,手撫稻葉,或摘下幾粒稻花放到鼻邊,脈脈含情又滿懷期待。
沈博士是一個感性的人。他覺得水稻也有帥哥或美女,他覺得短圓米不好看,細長米才好看,他對水稻的研究,是為了培育更好看也更好吃的大米。
沈博士想要培育出一種叫做“長粳”的品種。原來的粳米都是短肥圓,隻有南方的籼米是長粒形,但籼米又不如粳米好吃。所以,沈博士要培育長粒形的粳稻,并且在南方推廣種植。
經過十多年的科研積累,沈博士田裡所有的材料,都慢慢地帶上了他的特征:清一色都是長粳系列。“長粳”的香米,“長粳”的軟米,“長粳”的黑米,“長粳”的香糯,還有很多很多,暫時還沒有名字,隻是一個一個的代号。
越來越多的想法,帶上對稻米的期許,沈博士構建了一個自己的小田園,一個自己的水稻世界。
在中國水稻研究所,每一位科學家都有自己的一個小世界。
有的人,研究了三十年的抗旱水稻;有的人,一輩子研究病蟲害;有的人,一門心思研究稻田裡的雜草;有的人,孜孜不倦于野生稻;還有的,則專注于水稻的基因——水稻有4萬多個基因,随便哪一個基因,就可以讓人埋頭苦幹幾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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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禾君,我想告訴你,剛剛過去的這一年,我們的水稻田裡發生了很多值得記錄下來的新鮮事。
這一年,我們的水稻田采用了新品種——沈博士最新的研究成果,一種長粒型的粳稻。秋天的時候,稻友們得以收獲品質極佳的大米。它的口感超過了我父親曾經種過的任何一種水稻。當時,這個品種還沒有命名。其中參與水稻收割的一位稻友雅号“包公子”,擅長舞劍,行雲流水,于是沈博士命名新品為“包公子”——乃傳為一段佳話。
稻田收割時,我們在稻田裡作了一項名為《TIME》的藝術活動。在廣闊的稻田中間,隻保留了600株水稻,人們來到田間走動,收割,脫粒,一個相機鏡頭就默默地記錄這一切。水稻的生長,需要時間;人生的過程,也是時間。在這個活動中,大家靜靜體會時間的價值。
這一年,因為“父親的水稻田”活動,許許多多有着共同志趣的朋友彙集起來,來到五聯這個小村莊,還吸引了中央電視台、人民日報等媒體。
“稻谷兩頭尖,天天在嘴邊,粒粒吞下肚,抵過活神仙!”稻谷收割的時候,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産“常山喝彩歌謠”的傳承人曾令兵,也來到我們的稻田,為開鐮喝彩。一句歌謠,一聲衆喝“好哇”,回蕩在田野上,響亮在天地間。
彼時,三四十位稻友一起,站在沉甸甸的稻穗前留影。父親,沈博士,我,還有那麼多稻友,以及在稻田裡風一樣奔跑嬉戲的孩子們,所有人臉上都挂着笑。
二禾君,在這裡,我領受了大自然賜予我的所有美好。我重新俯下身來,看見了許多細微的事物。我富有耐心地把它們寫下來,想讓鄉村生活與大自然的美好,為更多人所認識:我寫了《下田》,我寫了《草木滋味》,還有一本《草木光陰》即将出版。但是,這些還遠遠不夠。
二禾君,你大概不會明白,種田怎樣地影響了我的人生觀,它讓我的心思變得甯靜澄澈。我曾在一篇文章《把秧安放進大地》中寫道:
“手把青秧插滿田,低頭便見水中天。六根清淨方為道,退步原來是向前。這幾句詩裡,隐藏着插秧的技術要領。……低頭和彎腰是與田野進行親密接觸的首要條件。彎腰使得人呈現一種躬耕于南陽的低微之态,低頭是把視野變小,把世界觀變成腳下觀。這個時候我們看見水,看見泥,看見水中有天,看見天上有雲,看見水中有自己,也看見水中有蝌蚪……泥土微漾之間,一種契約已經生效:你在泥間蓋上了指紋,每一株青秧都将攜帶着你的指紋生長。”
我記起沈博士寫過的一句話:“試問嶺南應不好,此心安處是我鄉。生命與種田,所求的也不過是一粒心安。”二禾君,我想,我們每一個人,内心都有一片水稻田。我們在那裡揮灑汗水與歡笑,收獲成功和喜悅。我們的青春,在這些廣袤的田野之上,蓬勃生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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