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 三書
01
開春采山來買斧
《長安遇馮著》
韋應物
客從東方來,衣上灞陵雨。
問客何為來,采山因買斧。
冥冥花正開,飏飏燕新乳。
昨别今已春,鬓絲生幾縷。
這首詩的情景和氣息,總是再現我對廟會的回憶。從二月到四月,很多村都有廟會,日子相互錯開,所以整個春天都有的逛。若去别村上會,便早早地吃過飯,喂好雞喂好豬,換上幹淨衣裳,全家笑逐言開地出門。但凡本村或鄰村有廟會,恰不值周末,學校就放假一天,老師們也都去上會。
麥田已起了深,陌上盡是上會的人。“上會!”從後面過來騎車人,不及答話,彼已自說自笑去遠。對面走來的鄉鄰,或掮着樹苗,或拎着鋤頭,彼此遇見,就問問價錢,談幾句閑天。
《長安遇馮著》,詩中所寫,雖然發生在千年前的長安,但馮著春來買斧,他和詩人的相遇交談,與村人去廟會卻有幾分神似。對于農耕文明,時間在雲遊,千年如一日,一日即千年。
即便在今天,我們讀這首詩,所有字句依然新鮮。長安遇馮著,仿佛就是發生在昨天的事。馮著衣上的雨,如果你用心去摸,還是濕的。
韋應物是京兆長安人,出身官宦世家,早年橫行鄉裡,以門蔭入仕,少年時為玄宗近侍,出入宮闱扈從遊幸。安史之亂起,玄宗奔蜀,應物流落失職,從此浪子回頭,一改往日驕縱,立志讀書,清心寡欲,終日焚香掃地而坐。後複起外任,間回長安故園閑居或短暫任官,遇馮著當在此期間。
馮著早年隐居家鄉,後來客遊長安,頗擅文名,但謀仕不成,後應征赴幕去了廣州。十年之後,馮著再遊長安,依舊仕途無着,空有一身疲倦。“客從東方來,衣上灞陵雨”,兩句詩,十個字,卻說了千言萬語。
應物稱馮著為“客”,寄予着他對朋友流離人生的同情。從東方來,那是廣州的方向,也是馮著隐居的地方,長安作為當時的“世界中心”,馮著始終是個邊緣的客人。
“東方”也是春的方向,所以“客從東方來”,給人以春天的想象。這個句式本身也很有古意之美,與漢樂府常見的“客從遠方來”一樣,給人以新鮮的感受,如同千裡之外吹來的風。
如果說第一句比較遙遠抽象,那麼“衣上灞陵雨”,立刻就變得切近具體。馮著不一定住在灞陵,但既然從東邊來到長安,途中必然會經過灞陵。東邊有那麼多地方,為什麼偏偏寫灞陵?對詞語和意象的選擇,正是詩人創造力的體現。
灞陵,即《史記·項羽本紀》中“沛公軍霸上”的霸上,後因漢文帝葬于此,而改名“灞陵”。雖然确有這個地方,但詩句中的“灞陵”并非實指,原因也很簡單,若僅僅指一個地理上的所在,灞陵下雨,長安和東邊很多地方也在下雨,何必非要說灞陵呢。自漢代起,灞陵山就是長安附近的隐逸勝地,東漢梁鴻、賣藥的韓康都曾隐居于此。
以隐逸的眼光,再來看“衣上灞陵雨”,這句很具體的詩,又别具一層意味。在長安遇見時,馮著身上的衣衫也許是濕的,也許淋過雨但已經幹了,總之肯定下過一場雨。但詩不必如實報告,詩是對現實的重構,以呈現出更多隐秘的現實。“衣上灞陵雨”,不僅有春雨的濕潤,還折射出馮著在詩人眼中的隐士形象。
三四句的問答樸實無華,但仍需要好好回味。“問客何為來,采山因買斧”,按字面理解亦好,與灞陵雨亦相照應。然而如此,馮著就是個本色的山民了。若細究“采山”是做什麼,“買斧”也就有了别的意思。“煮海為鹽,采山鑄錢”(左思《吳都賦》),采山是為了鑄銅錢。而“買斧”典出《易經·旅卦》,“旅于處,得其資斧,我心不快”。結合典故中這些意思,“采山因買斧”,便不是真的買斧以斫木,而是暗指馮著的處境坎坷。
我們可以照字面讀,也可以結合典故。我個人更偏愛樸素的春雨和斧頭,而不去管那些典故。對此,想必詩人也不會反對,他在寫詩時一定知道自己使用的詞,在上下文中有多種可能性,而這不正是詩的魔力和夢想嗎?
“冥冥花正開,飏飏燕新乳。昨别今已春,鬓絲生幾縷”,花兒默默地開,新燕稚嫩地飛,眼前又是一個春天。春天永遠是年輕的,人卻在年年衰老,一去不返。
明 董其昌《荊溪招隐圖》局部
02
不是情詩的情詩
《相思》
王維
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
願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這首名作盡人皆知,但可能有些人不知道,詩中所謂的“相思”,不是男女之間的情思,而是朋友之間的懷念。這首詩還有一個寫實的題目,叫“江上贈李龜年”。
古代詩人寫給朋友的詩,往往都很像情詩。杜甫懷念李白的詩句,例如“醉眠秋共被,攜手日同行”,這種舉動在今天很難被接受,在古代不過是親如手足的友情而已。
李龜年是唐玄宗時的當紅樂師,常在豪門貴族家中演唱。曾擔任太樂丞的音樂家王維,與李龜年同樣,活躍于京城文化名流圈,二人情同知音。安史之亂爆發,李龜年流落江南,杜甫暮年在長沙與他相逢,寫下《江南逢李龜年》:“岐王宅裡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
杜甫贈李龜年的詩,與王維的詩相比,不僅長相氣質迥異,他們與李龜年的關系也親疏立見。杜甫這首詩雖然入選了《唐詩三百首》,詩藝上卻比王維的詩要遜色不少。不在于作為詩人孰高孰低,他們都是大詩人,原因恐怕在于他們對李龜年的感情有本質的不同。正如詩本身所呈現的,杜甫對李龜年的感情,實際上是他對一個時代的感情,李龜年的命運寫照曆史變遷,所以詩中的抒情顯得公共而疏遠。王維對李龜年也有歎惋,但他在詩中舉重若輕,完全撇開時代和曆史,隻說采紅豆的事兒,應該說,這之間才是一份私人感情。
據史料記載,李龜年流落江南期間,經常演唱王維這首詩。作為朋友贈詩鐵證如山,然而不妨礙我們固執地站在愛情的一邊。原因有二:對古代男性之間表達“相思”不太适應,此其一;紅豆與相思,在今天是很女性化的浪漫,男人采紅豆為相思,對這種表達方式也不太适應,此其二。盡管我要說,在古代這些都不是問題,從《詩經》、《楚辭》始,采撷花草并不限于男女之間傳情達意,男子也采芳草、采芙蓉、折梅等,寄托對友人的懷思。
“紅豆生南國”,多麼甜美的意象,每個詞都帶着暖意。“紅豆”的鮮紅和飽滿,“南國”的陽光和溫暖,這兩個詞作用于我們的感官,立刻就營造出相思的氣場。紅豆也叫相思子,生于南方,南方的陽光給人更多幻想。漢樂府《有所思》起句曰:“有所思,乃在大海南。”大海在漢代就是天外了,“大海南”是詩人的想象,指向一個不可知的遠方,絕望而美麗。
“春來發幾枝”,讀到這一句,自然想起“寒梅著花未”,皆系神來之筆。親切設問,意味深長,卻又渾然不覺的樣子。他問的是花,又不是花,這裡的“發幾枝”,問的是紅豆,其實就是相思。
“願君多采撷”,叮咛友人多采些紅豆,不是要寄給我,而是替我多采撷。“此物最相思”,粒粒紅豆都是從相思中結出的果實啊。最後一句很有爆發力,看似若不經意,實将前面婉曲的感情和盤托出。
明 沈周《滌齋圖》局部
03
“我想你”該怎麼說?
也許有人會問,詩人真愛繞彎,直接說“我想你”不行嗎,不是更有沖擊力嗎?在某個意想不到的時刻,簡單粗暴的表白确實更“震撼”人心。但戀人之間、朋友之間,如果每次都用同一句或幾句,相信任何人聽了都不再有感。人的感情像流動的水火,時刻處于複雜微妙的萬事萬物之中,一句簡單的“我想你”,未免簡單地不知所雲了。
我們讀王維的《雜詩》“君自故鄉來,應知故鄉事。來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對故鄉的挂念有千千萬,該從何問起呢,縱然來者與你吃飯長談,一一向你講述故鄉事,你的缺席難道就能被填滿?更何況故鄉的很多事,與其聽了,還不如不聽。一句“寒梅著花未”,就是對故鄉最好的表白。
《相思》也是一樣。最深沉的感情,最難表達出來,“我想你”不僅不是詩,也缺乏可感的内容。我想你。哦。我也想你。這是面無表情的短信。王維的詩沒有大聲表白,卻能觸動我們心靈深處那根弦,為什麼?就在于他不是喊出“我想你”,而是把想念的感覺,很形象地傳達出來。
說到這裡,想起一個流傳甚廣的故事:日本作家夏目漱石曾叫學生寫一個句子表達“我愛你”,學生們寫了很多不同的句子,他閱罷都不滿意,最後說你們隻需要說一句“今晚月色真美”,就夠了。
王維與夏目漱石表情達意的方式,我們可以歸為東方人的含蓄美,但我想這也是文學本身的需要。“今晚月色真美”,這句話說出的,比“我愛你”多,而這句話暗示的則更多,更能激發對方的想象力,想象力不就是愛嗎!
最後,關于《相思》,再補充一個版本争議,稍作辨析。
宋人編選的《萬首唐人絕句》,這首詩中的第三句,“願君多采撷”,變成“願君休采撷”。“休”字反襯離情之苦,但與上下文氣脈不合,既然怕相思而休采撷,那幹脆就不要提紅豆嘛,前面既已蓄勢待發,這裡卻說“願君休采撷”,豈不有意勸百止一?而“多采撷”,不僅文脈通暢,比起纖弱的“休”字,“多”字的發音和語氣也更飽滿,整首詩更加一往情深。
由此,我們也可證見,詩歌作為語言的藝術,每個字都很重要,一字之差,千裡之遙。一個字可以救活一首詩,也可以毀掉一首詩。好詩與壞詩的距離,有時是天壤之别,有時僅一字之差。
作者 | 三書
編輯 | 李陽 張進
校對 | 李項玲
來源:新京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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