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然隻為一種茅草,一場戰争說打就打了起來,這總讓人聽來感到很離奇,難以置信。然而這又确是一段發生在數千年前的曆史事實。
魯僖公四年(公元前656年),已經身居春秋第一位霸主的齊桓公親率諸侯八國聯軍,迅速擊潰蔡國之後,随即殺氣騰騰,揮師南下,攻打楚國,令楚國猝不及防。楚成王怎麼也想不出齊國會突如其來大兵壓境的原由,就派大臣屈完去向齊桓公讨個說法。管仲代表齊桓公答複屈完,我們齊國之所以讨伐你們楚國,是因為當年召康公曾授權我先君大公輔佐周室,隻要不利于周室的安全,齊國就有權征伐不服周王的五侯九伯(五服之侯,九州之伯)。你們楚國已經多年沒有進貢苞茅了,造成周王無法縮酒祭祀,齊國當然要發兵問罪。周昭王南征,死于漢水,至今原因不明,你們楚國一直沒有給周王一個合理的解釋,齊國自然要前來問個明白。屈完回答說,不貢苞茅确是我們君王的罪過,今後應當按例上貢;至于周昭王死于他鄉,你們隻能去問漢水河神了。
楚成王一心隻想鞏固南方霸權,一時無意與北方齊國争霸,一邊據理反擊,綿裡藏針,一邊服軟示弱,答應複貢如初。齊桓公究竟還是理屈詞窮,又顧忌楚國的軍事實力,有些底氣不足,在戰事陷入膠着狀态之時,不得不主動求和。一場驚心動魄極有可能殃及更多無辜的争霸戰争終因相互的明智和妥協最後以召陵之盟而體面收場。
中國古代出兵征伐極為看重“禮”,講究師出有名。“爾貢苞茅不入,王祭不共,無以縮酒”就是齊桓公率大軍讨伐楚國的直接根由。這在今天看來确實有點“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小題大做的味道,但在那個禮儀盛行的年代,齊桓公的做法還算是冠冕堂皇地圓潤了“禮”的面子。
這種與戰争發生了糾葛的苞茅是生在南方的一種茅草,李時珍曾把茅分為香茅、白茅、菅茅、黃茅、芭茅數種,其中香茅就是苞茅,又叫菁茅、靈茅。然而苞茅可不是一種普通的茅草,比及一般的茅草,它要纖細一些,葉有毛刺,尤其是背上長有三脊,芳香濃郁,堪稱是古代王室貴族祭祀濾酒極為難得的異草。
史書記載苞茅很多很雜,《尚書·禹貢》說荊州任土作貢就有“包匦菁茅”。《禮記·郊特牲》提到“縮酌用茅”。《徵苞茅賦》雲:“猗彼菁茅挺生不雜,縮醪醴以緻潔,與清明而相合。”丘光庭《兼明書》說:“三脊之茅,諸土不生,故楚人特貢之也。”由此可見,苞茅很早就是楚地極具地方特色且經久不衰的專貢,甚至曾經出現過“一草難求”的奇聞異事。
封禅泰山是中國古代帝王最為看重的一件盛事。大宋大中祥符元年(1008年),宋真宗精心策劃了一場浩浩蕩蕩的泰山封禅——這是中國曆史上最後一次泰山封禅,其意就是想利用泰山封禅來達到“鎮服四海,誇示外國”,以洗滌澶淵之盟恥辱的目的。宋真宗離開京城時,特配了小駕儀仗,人數多達兩千多人,這還不包括皇帝的随從、各地官員紳士,也不包括國内各少數民族的使者和周邊國家的使臣。規模之宏大,威儀之雄壯,遠超秦漢封禅泰山,與唐玄宗華麗封禅不相伯仲。有意思的是,這次封禅宋廷特意派出了欽差到荊湖路拔采苞茅,結果是出乎所有人意料,竟然落空無功而還。“宋祥符中,封祀泰山,遣使求之不得。”(元王儒真《楚貢亭記》)事情一碼歸一碼,下溪州刺史彭儒猛并沒有因為誓下州無苞茅可貢不如朝廷所願而難為情,依舊率領溪峒首領等大隊人馬參加了這次封禅。
從這件事可以看出,苞茅已經成為古代帝王祭祀縮酒的常用必備之物,但不知何故,野生的苞茅卻越來越稀缺,已經很難滿足曆代朝廷的用度,還得依靠人工種植以備不時之需。王儒真《楚貢亭記》和《菁茅賦》對這種現象有過很清晰的記述。元朝時,沅江一個八十多歲的鄉民王皓因能辨别苞茅而得到了官府嘉獎,擢升為嶽州助教。為保證苞茅足額進貢,沅江一帶在王皓的引導下開始大量栽種培植,“每春始官督工栽之,及夏遣使督采三千莖,濯以江漢,曝以秋陽,金繡龍鳳,赭黃羅袱,虔恪包匦,設香案拜送,委官進之于京,以為縮酒用。”
按理說,祭祀濾酒去渣,可用之器應該不止苞茅一物,但帝王偏偏鐘情于苞茅,非苞茅不入,王祭不共,這其中自有一番深層緣故。《周禮·春官》說得很具體:“男巫掌望祀、望衍、授号,旁招以茅。冬堂贈,無方無算;春招弭,以除疾病。”曆來祭祀神靈、山川的時候,祭案中間放上貢品,四方用茅草招呼,請來百神享受,可以除去疾病。《周易·大過卦》也直言不諱:“藉用白茅,無咎。”用白茅鋪地,是平安吉祥的象征,可以逢兇化吉。苞茅具有通靈招神的功能,祭祀的時候,苞茅可以實現人與神的溝通,顯示神的高深超靈,這不正好成為帝王術“神道設教”無所不能的法器嗎?
苞茅“著乎神禹之貢”,而《禹貢》并未道出苞茅生長的詳實之地。方今越來越多的人可能懂得苞茅隻生楚地,根生山谷田野,六月采根,但楚地究竟何處滋生苞茅恐怕還是鮮為人知。《楚貢亭記》說苞茅生于湖南沅江,有的說苞茅盛産于荊山山麓南漳、保康、谷城一帶,也有史稱苞茅原産于湘西麻陽的苞茅山。不能不說這些地方同屬楚地都有滋長苞茅的可能,不能不說如今大家對苞茅的文化意義有了更深的理解和更多的期待。不過,我倒覺得曆史對湘西出苞茅的記憶更具連續性,更有故事性,更耐人尋味。
魏王泰《括地志》:“辰州盧溪縣西南三百五十裡有苞茅山。”
《元和郡縣圖志》:“苞茅山,産茅,有刺而三脊,在縣西南三百五十裡。”
《史記正義》:“山漈出苞茅,有刺而脊,因名苞茅山。”
南宋《溪蠻叢笑》:“三脊茅,麻陽苞茅山茅,生三脊。孟康曰‘靈茅’,楊雄曰‘璚茅’,皆三脊也。齊桓公責楚‘苞茅不入’者即此。”
明萬曆《辰州府志》:“苞茅山在縣(麻陽)東九十裡,上有三脊,可以縮酒,即古貢之茅。”
清同治《麻陽縣志》:“苞茅山在縣(麻陽)東九十裡茅坪村,上有三脊茅,可以縮酒,寰宇記即古人貢之茅,今亡。苞茅遺迹,八景最著。”
這些史載把苞茅的具體産地都異常一緻地指向了麻陽,而且都很明确地提出了苞茅山。湘西自古就屬于楚國輿地,麻陽苞茅山是楚貢苞茅的主産地自在情理之中。既然苞茅長在麻陽苞茅山上,那苞茅山又究竟在麻陽何地呢?
揣着這個懸疑,我沿着辰水,在麻陽、辰溪、泸溪一帶不知踏訪了多少回。最後好不容易在距麻陽縣城30多公裡的辰水邊大溪橋村的一座山上找到一些眉目。這座山現叫景盆山,山不高,海拔隻有269米,山下便是碧波粼粼的辰水(也叫錦江),漫山遍野都是蔥茏開滿小白花的橘樹,陣陣清香撲鼻。山頂有一座尼姑庵,名為寶茅庵,庵裡長住一位尼僧和幾名居士,據尼僧說,寶茅庵就是因此山盛産苞茅而得名,古庵曆史悠遠,久負盛名,至少建于唐朝,庵的一角至今還保存着一塊唐代石匾,上刻“錦江文峰”四個大字,看上去确實有一些年份,不由得人不信。慈庵所處地形奇特,規模不大卻很精緻,面向溶溶辰水,庵前古池古泉相連,山水相偎,水天一色,相得益彰。康熙年間一位麻陽知縣曾即景賦詩:“東有雲山入望雄,苞茅生在此山中。形分三脊殊群品,地産靈根屬化工。”以眼前所見的古庵風貌、山水靈氣、文人墨迹和當地的民間傳說來看,景盆山應該就是史載鑿鑿的苞茅山了。
寶茅庵的尼僧居士自食其力,绛衣素袍,吃齋念佛,日子過得悠閑自在,淡雅精緻,如同這座精緻的古庵,多少令人有點欣羨。當我向她們打聽什麼是苞茅的時候,她們無不惋惜地說,前些年山上一些角落裡還可以瞧見幾根苞茅,現在附近一山山的都是新開發的柑橘,再也無從看見苞茅的蹤迹,興許到與貴州交界的荒地還能碰見一些。
現今的苞茅山上确實再也看不見苞茅了,這對慕名而來的尋訪者來說,可能有點遺憾;但我以為此山有無苞茅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面前的苞茅山是真切的,苞茅的故事是真實的,曆史進程中的湘西文化和楚文化的相互濡融以及楚文化對中華文明的影響都是明晰且深遠的,我們應該從中懂得一些淵源和獲得一些啟示。
翟非簡介
翟非,本名翟輝,男,土家族。中南民族大學曆史系畢業,湖南農業大學農業推廣碩士。湖南湘西人。中國散文家協會會員,中國少數民族作家學會會員,湖南省作家協會會員,湘西州土家族文化研究會理事。現任湘西州公共資源交易中心黨組書記、主任,湘西州文聯副主席。迄今已在《中國作家》《文藝報》《湖南散文》等刊物發表文章100多萬字。已出版作品散文集《山水湘西》《土司的峥嵘》、土司專著《湘西土司稽古錄》。
,更多精彩资讯请关注tft每日頭條,我们将持续为您更新最新资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