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光頭客,隻不過長出薄薄一層頭發渣,他要再推推光。他是這樣進來的,推開門,一腳在門裡,另一腳在門外,說:推不推光頭?好像他自己也沒什麼把握,隻是來試試。我們那個師傅,已經笑出來了,馬上有話要跟進:到剃頭擔子上去推!其實誰看見過剃頭擔子,隻不過放在嘴上說說罷了。就在這當口,也不知道怎麼,我“拔”地立起來,搶過師傅的話頭,說了一個字:推!事後再想,并不是一時沖動,而是有來由的,我感覺到這不是一般的光頭。她笑了,兩位小姐也笑了,問:不是一般,又是什麼?這話怎麼說!她沉吟了一時。這一時很短促,可在她整個流暢連貫的講述中,卻是一個令人注意的間隙,好像,有許多東西湧了上來。她沉吟一時,說下去。假如是一個老頭,民工,鄉下人,或者穿着陳舊……怎麼說,反正是那種真正剃光頭的朋友,我就不會留人了。但是這一個呢,年輕,也不算頂年輕,三十左右。他穿一件中式立領,黑直貢呢的棉襖,那時候還不像這幾年時興穿中裝,猛一看,就像道袍,褲子是黑西褲,底下一雙黑直貢呢圓口布底鞋。背的一隻包,也很奇怪,你們猜是什麼包?洗白的帆布包,蓋面上縫一隻五角星,軍用書包。他的樣子就是這麼怪,但是,很不一般,一點不一般。 我請他進來,坐下,抖開尼龍單子,圍好,封緊,再去鏡箱裡拿工具。我們店裡的人都看着我,不曉得我準備怎麼下手。我眼睛盯着我的手,一會兒拿起一把電推刀,一會拿起一把剪刀,先是拿大的,再是拿小的,我一捏住那把小剪刀的時候,心裡忽然定了,我拿對東西了。我這個人就是這樣,做事情都憑感覺。感覺呢,又都集中在手上。所以,許多事情,我都要先去做,做在想前邊,做以前什麼都不知道,可是隻要做起來,自然就懂了。小時候。我們弄堂裡的小姑娘,興起來鈎花邊,大家把花樣傳來傳去。還有書,書上有照片,針法。我是不要看這些,我就是要鈎針,線,在手裡,三繞兩繞,起了頭,各路針法我都鈎得出來了。大人說我手勢好,說,什麼叫手勢好,伊就是!這時候,我捏了這把小剪刀,回到客人身邊,把椅子放低一節,這個光頭客個子挺高的,他看了看我手裡的小剪刀,沒有說話。也不曉得是看出我會,還是看出我不會。我反正覺得我會。事後,我們那師傅也問我在哪裡學的,說一看我拿起剪刀,就曉得我會。其實,我不但沒學過,連看也沒看過,我就是知道,不能用推刀,也不能用刮刀,那就真的是剃頭擔子了。而我們是發廊,客人呢,又是那樣的,我們必須是新潮的。我拿起剪刀來就再沒有猶豫,我從發際線開始,一點一點往後剪。剪刀小,刀口短,留下的“角”就小,總之。一句話,就是要剪圓。這是基本原則,不要有“角”。這個客人的頭型很好,圓。你們不要笑,你們接觸的頭比接觸的人還多,是不是都圓?不是吧!可以說大多數的頭不圓,或者整體圓,局部卻有凹凸。可他不!不僅圓,還沒有凹凸,更難得的是,他頭上沒有一些斑秃和疤。倘若要把所有人的頭都剃光的話,你們會發現,人人頭上都會有幾處斑秃和疤。可他就沒有。所以他敢剃光頭呀!光頭不是人人能剃的,要有條件。這個頭,我整整剪了一個半小時,剪下的頭發渣,細得像粉。我雖然注意力全在他的頭上,可我知道,他一直睜着眼睛,從鏡子裡看着我的手勢。後來,他告訴我,他以前的頭,都是用電推刀推的,他的女朋友幫他推。他和他的女朋友,都是戲劇學院的,他是老師,女朋友是學生。他的女朋友出去外地拍電視劇了,他隻好出來找地方推頭。走過幾條馬路,找了無數家發廊,都說不推光頭,最後才找到我的發廊。他和他的女朋友,在武夷路上借了套一室戶住,離安西路不很遠,以後,他就時常來了。這些都是他以後告訴我的。
叙述顯然到了關鍵部位,店裡的空氣競有些緊張。正是下午兩三點不大上客的空檔裡,兩個小姐一左一右坐在她身邊,老闆在櫃台裡打瞌睡,對她的故事不感興趣的樣子,但是也沒有出來幹涉她們這樣大談山海經。他真的改了脾性,理發師傅都是饒舌的,愛聽和傳一些家長裡短的事故,而這一個,已經變得漠然了。小姐們等着情節繼續發展,不料她卻話鋒一轉:
我剛才有沒有提到一個“老法師”?那是安西路做服裝的朋友中的一個。叫他老法師,一是因為年紀,那時候他已經四十歲,二是因為他有社會經驗。他的社會經驗用在生意上面并不多,主要是用在嘴上。他隻要坐下來一開講,老闆就都忘了做生意,聚到他身旁邊來聽課。據說他在局裡面,承辦員聽他講得忘了問案情。她頓了一下,因為說漏嘴臉紅了,旋即坦然一笑:不講也明白,安西路上的老闆,大約有一半進過“廟”。帶出切口沒有使她再停歇下來。臉上的紅卻擴大并且加深,就有了類似豁出去的表情。從“廟”裡出來,找不到工作,就做生意了。老法師吃官司,還是因為他的嘴:詐騙!他騙人家說他是華僑,在南洋開橡膠園,到上海來是想娶個上海太太。南洋那邊的華人多是福建一帶過去,長相不好,矮,瘦,黑,熱帶瘴氣重,遺傳上有許多問題。所以,他就決定到上海來解決婚姻大事。上海人種好,他說。你們知道,他說起來一套又一套的,天底下哪個角角落落他好像都去過。他說上海人種好,上海人裡面,女更比男好。江南地方,水分充盈,就滋陰。他說:你們看過《紅樓夢》嗎?賈寶玉說,女人是水做的,就是這個意思。上海的女人,就是水做的女人。水土濕潤,氣韻就調和,無論骨骼還是肌膚。都分量相稱,短長相宜。比如臉相,北方人,多是蒙古種,顴骨寬平,腮大,眉毛疏流,單眼皮,矮鼻梁,嘴型缺乏線條,表情呆滞。南方人,是越人種,就像福建的那種,眼睛圓大,而且重睑,但陷得太深,鼻孔上翻,有猴相,欠貴氣。江南人,卻是調和了南北兩地的種相,上海呢,又調和了江南地方的種相。上海的調和,不僅是自然水土的調和,還加上一層工業的調和。有沒有看過老上海的月份牌?美人穿着旗袍,洋裝皮大衣,繡花高跟鞋,坐着的西洋靠背椅,镂花幾子,幾子上的留聲機,張着喇叭,枝型架的螺钿罩子燈,就是工業的調和。老法師穿一件西裝,手裡拎一隻拷克箱,坐在賓館的大堂酒吧裡,和一批批客人開講。到了吃飯時間,自然有人請去餐廳,水晶蝦仁,松鼠桂魚,叫花雞一道道點上來。這時候,他就改講吃經。這些人都是雞生蛋,蛋生雞地生出來的,多數二十多左右的小姑娘。有一些家世還挺好的,據說有高幹的女兒,醫生的女兒,有大學生,教師,還有一個電影演員。認識過後,不出一個月,就向人家開口借錢。其實不要他開口,人家自己就會給他錢:外币兌換起來不便當,還要去中國銀行排隊填表,拿人民币去用吧,不必客氣!上家的錢給下家用,就像銀行一樣,周轉起來非常順利,沒有一點漏洞的。老法師長得難看,不是難看,而是怪。猛一看沒有下巴,定定睛,下巴是有的,卻連着喉節這一段,形成一個收勢。第二者,沒有肩膀,其實肩膀肯定有,而且相當寬,可是頭頸太粗,兩塊肩胛提肌特别發達,肩膀就塌下來,變成黃牛肩膀了。第三,多了一副手臂轉變骨。原因是手心朝裡,轉變骨朝外,手心一翻,轉彎骨就到裡面來了,就好像多出一副。要說,老法師是長得沒有福相,不過,一雙手腳又補回來一些。他的手腳都小,與他一米七十八的身胚比起來,實在小得不相稱。所以,這也是一怪。這樣七歪八扭的一個人,就全憑着一張嘴,招蜂引蝶。她說到這個詞,大約想到與老法師的形象不符,便笑了。笑裡邊帶了譏诮,又很微妙地帶一點憐惜。她臉上的紅沒有褪去,而是均勻地布開了,使她平淡的面容變得有些嬌好。後來,有一日,人家介紹給他一個小姑娘,跟過來看的,有她一幫親眷朋友,其中一個看過後就有點起疑,覺得這人面熟陌生,像是他們單位,區飲食公司裡的供銷員。但他自己還不敢确定,過一日,又帶了另一名同事來看。另一名同事連他的名字都喊出來了。于是,報告公安局。騙過的人再雞生蛋,蛋生雞地吐出來,竟然有十二個,整整一打。老法師一個也不賴,統統頂下來。他說,是他自己失足,就要自己承擔,有本事不要穿幫,穿幫就不要賴,本事不是用在這時候的。審他案子的承辦員也很服帖他,夜裡值班瞌睡上來了,就把他叫出來,聽他講,然後一人一碗大排面宵夜。因為他态度好,就判了從寬,三年勞教。在白茅嶺農場,勞教也都服帖他,他做了大組長。勞教也分三六九等,詐騙第一等,因為智商高呀!老法師又是高裡面的高人。 有客人進來了,一個女客,洗和做,因晚上去喝喜酒,要求做得仔細一點。叙述被打斷了,一個小姐去洗頭,另一個拉過盛卷發筒的塑料筐,将卷發筒上挂着的橡皮筋扯開來,各放一邊,等會兒好用,一邊問:那麼光頭客呢?怎麼就講到“老法師”上面了呢?洗頭的小姐也側過臉對了這邊問:是呀,光頭客到哪裡去了呢?她光笑不答,向老闆要了個一次性塑料杯,到飲水器上接了水,慢慢地喝。人們便不敢催她,耐心地等着。店裡的騷動平息下來,重新建立秩序,恢複了講述和聆聽的安靜氣氛。 老法師在白茅嶺農場待了兩年半,另外半年減掉了。她繼續說老法師。從白茅嶺回來,他就到安西路上租個鋪面,做服裝,專做女裝。他生意經一般,這也正是他有社會經驗的表現。他常常說:大家都是一條船上的人,何必要強過人家的頭呢?安西路上做得巴結的人做大了,攤位轉租出去,自到虹橋路開時裝店的也有,開服裝廠的也有,去南非,阿根廷做生意的也有,老法師卻穩坐釣魚台,不動。他有一句話,叫做:家有千千屋,日卧三尺。所以他生意就做得潇灑,進來的服裝,有我們喜歡的,他就很慷慨地一送:拿去!他對我們小姑娘很好,出手也大方,還教我們許多事情。他說:女人隻要基本端正,沒有大的缺陷就可以了,重要的是要有腦子,就是有智商。老話說,“紅顔薄命”,這句話的另一層意思是,長的好看并非有好命,是不是?還有一句俗話,叫做:“聰明面孔笨肚腸”,什麼意思?為什麼要把面孔和肚腸對立起來?原因就是,女人自恃有一張臉就放松了頭腦的訓練,結果就是前一句——“紅顔薄命”。中國的四大美女,其實并不是漂亮。楊貴妃,你們知道嗎?就是唐代皇帝的妃子,皇帝為了她,差點丢了江山。後來,将士要求皇帝殺了楊貴妃,才肯為他出兵打仗,重返朝廷。楊貴妃有狐臭,所以就在脖子上戴一圈鮮花,“閉花羞月”的“閉花”二字,就是從這裡來的。可見她并不是以色貌取唐明皇歡心寵愛,憑什麼?你們自己去想。再有王昭君,你們以為她有多美?皇帝會把真正的美妃送給野蠻人!重在貴而已,貴是貴在大漢王朝宮裡的人,這身份就足夠有餘了。可她聰明啊!讓她去那種地方,住帳篷,吃羊肉,天寒地凍,話也聽不懂。她沒有一頭撞死,真去了。這一去,便青史留名。西施和貂婵兩位,智商就更高了。她們實實在在就是兩個間諜,放進去的倒鈎。沒有超人的智商,擔當得起嗎?反過來說,女人聰明,自然就會漂亮,這漂亮不是那漂亮,是一種氣質。說到“氣質”這個詞,她又不自覺地笑了一下,卻沒有減緩叙述的進程。比如西施,從諸暨鄉下選來的民女,為什麼不直接送去給吳王夫差,而是要由大夫範蠡專門調教她,調教什麼?走路,擡手,說話,看人。學這些,靠什麼?智商。走路,可以說決定了整個人的風度。人家說回頭率,回頭率從哪裡來?馬路上人頭擠擠,都是擦肩而過,五官,皮膚,身材哪裡來得及端詳?引人回頭的就是走路:步态。過去貴族學校,中西女中,有一堂課,就是走路。頭上頂一本書,直走,轉彎,上樓梯,下樓梯。書不能掉下來。練的什麼?挺胸,但不能挺得太過,像軍人走操;擡頭,也不能擡得太過,變成“額角頭朝天花闆”了,以眼睛平視為标準。胸挺起來,腰、背、頸就直了。步子不易太小,小了就像戲台上跑圓場,忸怩作态;亦不能太大,大了就有男氣。有沒有發現老電影裡的旗袍,開叉開到膝蓋下面的一點,這就對了,這個尺寸就是跨步子的長短,要用足,但不能硬撐。現在新式旗袍,叉一徑開到腿根,忒粗魯,可以跑步了。沒有生意的時候,老法師就教我們練走路。不瞎講,走在馬路上,我一眼就認得出,老法師教出來的人。我們中間有幾個,與老法師特别好,猜也猜得出來,關系不平常。但是大家都曉得不可能,因為她們或者有家庭,或者有男朋友,或者隻想和老法師玩玩,并不想結婚。老法師到底年紀大了,那時候已經四十多歲。他自己也不想,他說大家在一起是因為開心,不是為了煩惱。他還關照我們,不要和年輕的男孩子搞,搞出感情來麻煩得很。 店裡的女客已經卷好頭發,在烘發,手上翻一本時裝畫報,不曉得哪年哪月的,都卷了邊。主雇三人暫時都歇下來。太陽到了這一面,透過窗上的尼龍镂花簾子,從背後照了她。她的臉就在暗處了。不過,這隻是對此而言,在強光下的暗,依然是明亮的,而且顯得柔和。她笑一笑,将手裡喝空了的塑料杯一下子捏癟,這個動作有一種結束的意思,可是底下還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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