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3月,當美國考古學家威廉·薩圖爾諾(William Saturno)和他的團隊在哈佛大學皮博迪博物館的資助下,準備對危地馬拉北部的拿阿屯(Naachtún)和杜斯拉局勒斯(Dos Lagunas)周邊遺址的銘文紀念碑進行考察和記錄時,他肯定不會想到自己因為這次考察而名揚瑪雅學界。
發現壁畫
考察之旅從一開始就不順利,由于和當地向導的時間沖突,薩圖爾諾臨時改變了計劃,改為去一個從向導口中得知的剛被盜墓賊光顧的新遺址。這個遺址名叫聖巴特洛(San Bartolo),位于危地馬拉東北角的叢林之中。
他們一路披荊斬棘,依靠向導手中的馬切蒂(一種流行于中美洲的大砍刀),在叢林中步行了大約20公裡才最終到達目的地。此時已是人困馬乏,水盡糧絕,炎熱和幹燥摧殘着他們的身體和意志。在向導去尋找水源的同時,薩圖爾諾不得不拖着疲憊的身體在遺址建築中尋找蔭蔽。他鑽進了一座金字塔底部盜墓賊新近挖掘的一個盜洞,拿出手電筒掃視這個盜洞,在光線掠過處,似乎瞥見牆上有兩個人像。他下意識地站起來,走近牆壁仔細端詳。沒錯,是繪在白灰面上的兩個人。著名的聖巴特洛壁畫就這樣被考古學家發現了。
碳十四測年數據表明,這幅壁畫的年代在公元前100年左右,相當于瑪雅前古典時代晚期。這是瑪雅文明形成的關鍵時期,這些壁畫的重要性可想而知。
兩年後,薩圖爾諾正式對遺址進行了發掘。結果表明,遺址面積大約一平方公裡,由130多座石頭建築構成。核心區建築大緻可分為四組,東部一組發現壁畫的地方,被命名為“繪畫建築群”(西班牙語為Pinturas Complex)。“繪畫建築群”的中心就是當年薩圖爾諾發現壁畫的一号建築。
經過發掘,工作人員發現一号建築經曆了至少七次建造過程。繪滿壁畫的房間是最早建的,被壓在最下面,随着時間的推移,續建的晚期建築疊壓在一号建築之上。當盜墓賊找到這個房間時,他們可能認為這是一座裝飾華美的墓葬,可惜一無所獲。盜墓賊破壞了部分壁畫,但大多數壁畫被完好地保留下來,使我們能一睹前古典時代晚期瑪雅人高超的藝術天賦。
繪制壁畫的房屋牆高約1.5米,牆的外側轉角處以及門道兩側均繪有人像。牆的上方有高約1米的檐部,房間内的檐部用石灰塗抹,上面均有繪畫。南部和東部的房檐已經損毀。房間共發現五個門,其中建築的正面(東牆)上有三個,北部和南部牆上分别有一個。正面的中心大門寬約2.6米,兩側各有一個小門,寬僅1.3米。所有的門都不高,約1.4米,這意味着參觀者必須彎腰或者跪着才能進出這個房間。
解讀壁畫
這些壁畫被繪制于屋内牆上的檐部,按照主題可以分為三個部分:創世記、建國記和馴化記。
創世記壁畫繪于房屋西檐南側,主角是一隻大鹦鹉和一個身上長滿美洲豹斑點的英雄。第一幅場景就是威武勇猛的大鹦鹉在一個侏儒(應當是風神)的召喚下,從天空的裂縫中降下。大鹦鹉頭戴華冠,口銜雙頭靈蛇,翅膀上長滿鋒利的刀箭,并帶有表示“日”和“夜”的瑪雅文字符号,雙爪孔武有力,緊抓着樹上的兩個葫蘆(這種葫蘆被認為是大鹦鹉的食物)。而英雄則在代表東、西、南、北的四棵方位樹下奉獻鮮花、火雞、鹿和魚,并以長矛刺穿自己的生殖器,灑血祭祀。
通過這些儀式,大鹦鹉逐漸失去了象征力量的寶石飾品,口中的雙頭靈蛇死去,翅膀上的刀箭也消失了,它變得越來越衰弱。而英雄則通過每一次祭祀,逐漸獲得神力,身上的飾品越來越多,斑點越來越大。最終他擊殺大鹦鹉,重新确立了宇宙秩序。
這些場景與瑪雅創世神話《波波烏》(Popol Vuh)中關于英雄雙兄弟斬殺魔王七鹦鹉(7 Macaw)的故事相當吻合。《波波烏》裡記載在天地混沌之時,魔王七鹦鹉自立為天地之主,它以藍綠寶石裝飾眼睛,以玉石鑲嵌牙齒,羽毛如金銀一般閃耀。英雄雙兄弟用吹筒槍射傷了它的眼睛和牙齒,再假扮醫生為它治病時将它的珠寶和玉石全部換走,并殺死了它。此外,在一本名叫《德累斯頓抄本》(Dresden Codex)的傳世瑪雅典籍中,我們仍然能找到與壁畫中祭祀四方神樹場景相似的記載。
建國記壁畫繪于房屋西檐北側和北檐西側,分為兩個部分。
第一部分講述了玉米神重生并加冕為王的故事。壁畫首先描繪了玉米神在象征死亡的珊瑚蛇的纏繞下投入水中,進入了冥界,開始了重生的英雄曆程。接着,玉米神在“亞”字形的“大地之龜”中載歌載舞,等待重生。他雙腿彎曲,左手誇張地張開,右手高舉棍狀物體,正在敲擊胸前的龜殼(樂器)。然後,玉米神順利地在水面重生為嬰兒玉米神。最後,玉米神長大并得到加冕,成為“宇宙之王”,他頭戴華冠,手持權杖,在神樹下宣告自己對宇宙秩序的重建。
玉米神死而複生的故事被瑪雅人不厭其煩地重複着,不管是在《波波烏》中,還是一些彩繪陶器上,甚至提卡爾出土的一件骨雕上,都或多或少地描繪和刻畫了這個曆程。我們有理由認為,這個英雄的傳說對于瑪雅人來說,是至關重要的。
第二部分位于第一部分壁畫的右邊,講述了人間國王的加冕故事。在北檐西側,一個嬰兒在神的見證下,從葫蘆中降生。鮮血從葫蘆裡面噴射而出,周邊伴随着象征四個方位的神。壁畫左邊,這個嬰兒已經長大并端坐在王座之上,在父親的加冕下他成為“人間之王”,這位君主很可能就是聖巴特洛的某位國王。
這兩部分被故意繪到一起,看似不相關,其實是有聯系的。在考古中,我們發現瑪雅國王總是把自己打扮成玉米神的模樣參加儀式。比如,在科潘H号紀念碑上,第十三王瓦沙克拉胡恩·烏巴·卡威爾把自己打扮成玉米神主持祭祀活動;在帕倫齊(Palenque)帕考墓中的石棺闆上,雕刻了墓主帕考升天的場景,連同墓葬本身,這整套儀式和場景表達了墓主同玉米神一樣死後重生并升天不朽的理念。當我們看到聖巴特洛壁畫中,人間的國王模仿玉米神加冕,并獲得統治權力時,這一切都順理成章了。這種模仿玉米神的形象、行為和死而複生曆程的做法,成為瑪雅國王宣稱其政權合法性的重要途徑。
馴化記壁畫被繪在房屋北檐。描繪了玉米神在一個山洞口,将玉米粽子(Tamale,用粗顆粒的玉米面做成)和葫蘆交給人類的場景。山洞口被描繪為張開的獸嘴,瑪雅人認為,萬物均是從這個山洞中出來的,因此這座山被稱作“起源之山”。山上布滿了奇花異草,蛇、鳄魚、美洲虎和鳥等動物現身其間。洞口的玉米神正從侍從手中接過葫蘆和玉米粽子,并交給跪在他右側的兩名裸女。玉米粽子和葫蘆象征了作物(特别是玉米)的馴化,表達了瑪雅人心目中農業起源的“另類”方式——來自玉米神的饋贈。
文明密碼
聖巴特洛壁畫繪制生動,顔色鮮豔,線條流暢,細節飽滿,是瑪雅藝術中不可多得的珍品。更為重要的是,它為我們了解前古典時代瑪雅人的世界觀和文明構建方式提供了珍貴的資料。
玉米神無疑是瑪雅人最重要、最根本的神祇。瑪雅人認為,玉米神建立了世界的秩序,教會了人們馴化和利用作物。瑪雅的國王們把自己看作人間的玉米神,他們以玉米神的行頭打扮自己,并制成雕刻永垂後世。在一些儀式中,他們模仿玉米神所經曆的從生到死再重生的英雄曆程。這種通過神話的方式構建起最基本的世界觀,并以此為藍本論述君王統治合法性的行為,應當是瑪雅文明獨特的密碼。
令人費解的是,這些想象是如此具體、生動。聖巴特洛壁畫中的人物表情和神态栩栩如生,服裝、飾品等刻畫得細緻入微,以至于我們很難把這當成一種虛構,似乎繪者親身經曆了這些場景。瑪雅人以這種驚豔的藝術表達形式描繪出他們是如何構建自身文明體系和政治體系的,相信進入這個房間觀看過壁畫的人無不為之動容。這種建立在純粹想象之上的構建具有強大的生命力,直至瑪雅滅亡數百年後,這些獨特的文明符号依然深深刻印于瑪雅後裔的基因之中。
(作者單位: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
原标題:最真實的“想象”——瑪雅人的世界觀
來源:中國社會科學網-中國社會科學報
作者:李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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