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羊的認識,中西大抵相同。無非善良、無辜。漢字“善良”的“善”字,上頭就是一隻“羊”;《聖經》中替罪羔羊的故事,更是家喻戶曉;中國祭神的“大三牲”,其中也有羊。
文學作品中,關于羊,雅的俗的,都有。“小羊兒乖乖,把門兒開開”,西方的《小紅帽》,東方的《狼外婆》,傷害的目标都是沒有抵抗力的羊。民間文學有時也會拿羊來說事,當年廣西歌王黃勇刹有兩句經典山歌:“政策好比羊卵泡,一左一右兩邊搖。”既寫了羊的身體特征,也符合孔夫子“詩可以怨”的主張。
說到底,羊對于人類最大的貢獻,莫過于豐富了大家的餐桌,“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
我從小怕吃羊肉。那裡面有一股沖鼻的異味,書上叫“膻”,我們那兒念“騷”。無論用什麼方法,又無論放什麼作料,都無法除掉那股騷味。有人說炖的時候加一節甘蔗會好些,也加了,炖好,鼓起勇氣吃一口,仍然是騷。那時街上有人賣洋面包,老人便編了童謠教我們唱:“狗打屁,臭羊騷。番鬼佬,賣發糕。”
揮之不去的羊騷,讓我懷疑起書上學到的關于羊的知識來。小學時,語文老師教我們“鮮”字,他說,左邊一條魚,右邊一隻羊,合起來就是一個“鮮”字。我們“哈哈哈”地笑起來,笑過之後,這“鮮”字便牢牢地記住了。他的教學方法,本身就很新鮮,而且是有根據的,古書上說:“北人食羊,南人食魚,魚羊相合,方謂鮮也。”至今,有的地方仍有“魚羊相合”的名菜,如靖江的“鳜魚燒羊”,人人吃了都忘不了那個字──鮮!
看看,反複說的就是一個鮮字,沒聽說有誰報怨一個騷字的。
遙想我們的祖先,從猿到人的漫長歲月中,馴服的第一批動物,恐怕就有羊。先是捕獵,然後圈進栅欄裡喂養。“養”字在字典裡是從“羊”旁的。
羊與人的關系,可謂大矣。古人造字,多有講究,“羊大為美”,“羹”也與羊有些關系。反過來,“羊醜”即是“羞”了。也是的,倘若一個牧羊姑娘,把一群原本可愛的小羊養得嘴尖毛長、醜陋不堪,她怎能不羞愧呢?
文字記載,周天子進食,九鼎八簋,菜單上,就有一道“炮牂”,其實就是烤羊羔。屈原的《招魂》中列有一道楚宮宴會的豪華菜譜,其中有炖牛蹄筋、烤羊羔。魏晉南北朝,五胡十六國,兄弟民族大會合,食料及烹饪方法異彩紛呈,“羊馔”就極是豐富了。北魏賈思勰《齊民要術》上就載有筒炙羊、腩炙、肝炙、五味脯、羊盤腸等。元代飲食,蒙漢大融合。忽思慧曾撰寫《飲膳正要》,介紹了大量關于肥羊的烹饪知識,并論證了飲食與健康的關系。書中也有可笑内容,如“夫妻不和,服鴛鴦一對”等。
所謂“北人食羊”,一般來說是不錯的。北方的環境,适合牧羊,所謂“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内蒙古大草原上,有一種水煮全羊,做法有點像粵菜的白切雞,肉裡還冒血,用刀一塊塊割下來,蘸着鹽水吃,那是一種天然的鮮味。招待外來客人,蒙族兄弟會把那羊多煮十幾分鐘,割到近骨處才見血。吃過這種水煮全羊的人,鮮味會跟随他好多年。
問題來了,如此吃法,不騷嗎?答案是,不僅不騷,而且鮮美無比。我在新疆吃過一次手把羊肉,作料隻有一碟鹽水,吃進嘴裡,不禁大叫一聲:鮮!後來在汪曾褀先生一篇散文裡讀到,說北方的羊,在放牧的時候,吃了草地上的野蔥,把身上的膻氣自行解決掉了。這個說法很奇妙,不知有沒有科學根據,但至少說服了我。從此,每遇羊肉,放開吃。
出差北京,我不太吃得慣北方的飯菜,但有一樣例外,那就是涮羊肉。有了它,我就安然了。這“涮”字是北方話,念“蒜”。手巾拿到清水裡去擺幾擺,叫涮手巾。涮羊肉也就是這個意思。南方人念不慣這個“涮”字,常有南方朋友在北京的小飯館裡高叫一聲“來兩斤‘刷’羊肉”,弄得大家都笑。
據說涮羊肉是元朝時蒙古人帶進來的,幾百年來一直長盛不衰,說明它是個好東西。北京涮羊肉的館子滿街都是,最著名的是兩家老字号,一是東來順,一是能仁居。兩家我都領教過。羊肉沒有多大區别,所不同的是調料。據說那配方是祖傳的,屬于“本店機密”。即便同是芝麻醬、韭菜花,其配伍比例也不一樣。這些,隻有那些飲食考究的老主顧方吃得出來。我呢,慚愧得很,吃東西一貫粗枝大葉圖痛快,一斤半涮下肚,除了覺得它鮮,再說不出個子醜寅卯來。
老字号的特點是質量和信譽。靖江有一家百年老字号叫“邢長興”的,其選料之嚴,令人歎服,所用的都是本地江邊馬洲生不足一年的小閹羊,其滑嫩爽口,可以想見。可惜如今一些飯館,老羊肉也拿來涮,吃到嘴裡,滿口是渣,真殺風景。
有天晚餐,北京朋友說請我吃“羊蠍子”,這讓我很興奮。去到一處蒙古包,身穿蒙古長袍的女孩端上一大盤,排骨跟脊骨連在一起,形狀很誇張,的确像個張牙舞爪的大蠍子。然而味道沒留下多少印象,感覺隻是烤羊肉的另一種吃法。
近年南方的羊肉肴馔也在城裡漸漸鋪開,馬山的黑山羊,清水炖煮,配一把山黃皮等南方佐料,另有風味。北方人看見南方人吃羊肉帶皮,很是不解,因為在他們那裡,羊皮是留着用來做皮襖的呀。他們不懂,北方的綿羊身上長絨毛,南方山羊長的是箭毛,做不了皮襖的。炖來吃,那可是美味難得,據說可以美容。馬山羊肉店裡,羊血拿來生吃,很鮮,會吃的人說羊血若煮熟了吃,可惜了。生吃羊血要一點膽子。更需要膽子的,還有一種叫做“羊别”的東西,是羊的腸胃裡正處于消化過程中的殘留物,依稀能看出草木殘莖,味道很複雜,我深呼吸了幾次都不敢下嘴,後來勉強吃下小半碗。店家說,這個東西不是想吃就能吃到的,得提前預訂。對于此物,我實在無福消受。
有一種“羊羔美酒”,我一直以為是羊羔和美酒兩樣東西,後來看宋無名氏《湘湖近事》,“淺酌低唱,飲羊羔美酒耳”,才知道是一種酒名,制作原料中有羊羔肉,味道醇美。
吃涮羊肉不一定非得羊羔美酒佐餐,冰鎮啤酒亦佳。有一次,約了幾位文友來撰一部書稿,結束時,請他們涮了一頓,十分盡興。其中一位寫下一首五律,後面四句是“文友聚六人,羊肉涮八斤。文與肉同味,句句帶溫馨。”
2018說幹就幹,幹就幹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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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來源:彭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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