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新社北京9月4日電 題:人者懷仁,中華文明的“仁愛觀”何以啟示當下?
作者 馮時 中國社會科學院學部委員、中國曆史研究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員
在數千年的曆史長河中,中華文明逐漸形成并發展了講仁愛、重民本、守誠信、崇正義、尚和合、求大同的精神特質。對關心中國當下和未來發展的中外人士而言,深入理解中華文明的獨特精神特質,有助于更好讀懂中國國情與發展道路。
“仁”是理解中華文明的關鍵詞之一。在漫長的曆史延續中,中華傳統的仁愛觀,深刻影響了中國人對自身與他人、社會、自然和世界關系的認知,其中的智慧可被當今社會所借鑒。
中華文明的仁愛觀是超越親親之愛的博愛
中華文明天人合一的宇宙觀,強調天地人和諧的三才之道,尊天親地和人的固有觀念使先民常懷謙卑與敬畏之心,從而創造出利他主義的中國文化,其中所體現的惠施三才的觀念就是仁德。
《說文解字》對“仁”字的解釋是:“仁,親也。從人,從二。”北宋學者徐铉以為:“仁者兼愛,故從二。”仁的意思是愛他人,而不是愛自己;是兼愛,而不是自愛。所以“仁”字從“二”,意在表現彼此。
但根據對西周金文“仁”字的分析,這個說法其實并不正确。西周金文的“仁”字,其從“女”從“二”,而“二”字并不是數字,其寫法更像是一個重文符号。這意味着“仁”字無論從“女”還是後來演變為從“人”,其所傳達的思想都是兩個人的親愛關系如同一個人,也就是我們常說的親如一人,視他若己。正如《孟子·梁惠王上》所言:“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仁”所強調的彼此不分的親愛意義十分清晰。
西周金文中的“仁”字。受訪者供圖
中華文明的仁愛觀并非狹義的血親之愛、夫妻之愛,而是超越親親之愛的博愛,即所謂“孝之施,愛天下之民”(戰國楚竹書《唐虞之道》)。“仁”字本即從“女”字而重之,恰恰暗喻了“仁”所具有的超越血緣同姓的博愛。這種仁愛,由己身之外的人與人,推及人與社會、自然的關系,其思考完美地建立了中華文明的仁愛觀。
心懷誠信的仁德是為人的根本
何以為人?這是中國文化的根本問題,也是傳統文明理論所闡釋的核心問題。古代文字所表現的“人”字,實寫人的側立之形,其通過語音傳達的意思是“仁”。準确地說,“人”字是在借其讀音表達“懷仁德者為人”的思想,這體現了中國傳統文明觀的顯著特點。
2021年9月13日,南京夫子廟小學新生展示他們學寫的“人”字。中新社記者 泱波 攝
實際上,中國古代先賢至少在距今八千年前就已在思考“何以為人”這個根本問題。人有飲食之需,禽獸也有,人有繁衍之性,禽獸也有,那麼人與禽獸的區分标準到底是什麼?先賢最終确立的為人标準并不是物化的,而重在以道德修心,這既體現了成人之道,也形成了中華文明的基礎。
《禮記·曲禮上》曰:“鹦鹉能言,不離飛鳥。猩猩能言,不離禽獸。今人而無禮,雖能言,不亦禽獸之心乎!”這種以道德作為為人準則的觀念,至今仍為中國人所傳承。
“人”字的另一種寫法作“兒”。《說文解字》雲:“兒,仁人也。”《中庸》更直言:“仁者,人也。”《周易·說卦》認為:“立人之道曰仁與義。”這些思想無不清楚地表達了心懷仁德者的做人準則。孔子曾感歎:“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他認為沒有仁德者便不配為人,當然也就不需要與其談論禮樂。事實證明,先賢對于人者懷仁的思考,早在西周時代就完成了。周人追求萬年為人,其所體現的就是仁德傳家的思想。
事實上,仁愛建立在彼此信任的關系之上,因此仁與信構成了中國傳統道德體系的基礎。仁愛不是無原則的泛愛,也不是東郭先生認賊作父的糊塗之愛,否則隻能是迂腐。因此,信作為仁愛的基礎非常重要。
仁愛必須先信于己身,而後才能及于他人。中華文明的仁愛觀根植于誠信,意味着心懷誠信的仁德必然成為為人的根本。
仁愛觀對當今社會深具啟示價值
提到仁德,就不得不提禮。中華文明中,禮與德為一事之兩面,德為内化之禮,禮為外化之德。禮以節人,所以先賢制禮教人,目的在于節制人的欲望。
古人以為,自然資源是有限的,人類生産的食貨之物也很有限,不能無度揮霍。而人的欲望決定着需求,有欲則必求,求之不得則争,争則亂,亂則窮。很明顯,亂的根源在于人們不斷增長的欲望,因此需要對人欲加以節制,這就是禮。
《論語·學而》引孔子曰:“節用而愛人。”顯然,節約而不浪費,實際就是仁愛的具體表現,這些思想非常樸素。儒家哲學提倡節欲,荀子提出“養欲”,它的意思并不是把人的欲望培養多多,而是要将人欲調整到一個合理範圍。至于道家哲學,則更主張去欲。因此,中國文化從來都反對縱欲,縱欲則不仁。這些優秀思想,不僅成為傳統仁愛觀的内涵,還反映了先賢對人類文明可持續發展的深刻思考。
2019年11月,安徽省合肥市,小朋友展示節約用水宣傳貼畫。中新社發冬生 攝
傳統仁愛觀的要義在于恭儉莊敬,所以奢靡不是仁愛,暴殄天物更不是仁愛。古雲“成由勤儉敗由奢”,今雲“貪污和浪費是極大的犯罪”,都是仁愛觀念的體現。今天,個别地方仍有奢靡性消費之風、寅吃卯糧式的超前消費沖動,以及以破壞自然環境為代價的商業開發行為,這些都與中華文明的仁愛觀格格不入,是必須摒棄的。
另外需着重指出的是,中華文明的仁愛觀并非僅體現為對他人的愛,更重要的是對天地自然的愛。
老子認為:“天地不仁,以萬物為刍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為刍狗。”刍狗是在祭祀活動中用完就扔掉的東西,雖可滿足一時之需,但終為垃圾。據此思考,凡可産生巨量垃圾的生産形式,都與中華文明的仁愛觀深相背離。事興一利,必生一弊,如何趨利避害是現代文明社會必須深思的問題。
仁與恩的聯系也十分密切。大自然予人以仁惠,地載萬物,天垂象,先民取材于地,取法于天,一切用度無不來源于天地的饋贈。大自然給與人類材用,體現着天地之仁。古人于年終報恩的大祭是為蠟祭,目的在于感謝天地萬物恩助有年,而天子祭祀時必須感謝八種曾幫助過人們的神物。據《禮記·郊特牲》的記載,報恩的對象有神農、後稷、百種、田間的農官、農官在田頭安身的窩棚、貓虎、堤壩和水渠。這種事無巨細的感恩,體現的就是古人所說的仁至義盡。
航拍貴州省榕江縣陽開梯田秋景。中新社發 賀俊怡 攝
中華文明傳統仁愛觀所表現的這種對天地萬物的感恩,至今仍極具價值和現實意義。自然之仁,正指引今天的中國堅持走人與自然和諧共生、可持續發展之路。(完)
作者簡介:
受訪者 供圖
馮時,中國社會科學院學部委員,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員,中國社會科學院大學研究生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從事古文字學與天文考古學研究,旁治商周考古學、先秦史、天文年代學、民族古文字學、曆史文獻學、古代思想史和科技史。出版《中國天文考古學》《文明以止:上古的天文、思想與制度》《中國古代的天文與人文》《尚樸堂文存》《中國古文字學概論》等學術著作12部,發表論文260餘篇,主編《金文文獻集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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