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一部大書包羅萬象,文備衆體,其中引用了大量前人詩詞,作者也為書中人物量身定做了多篇詩詞曲賦。雖然曹雪芹未必有“傳詩”之意,但其中的作品既符合人物性格,也展露出其各異才情,以緻脍炙人口而為曆代讀者喜歡。
據學者考證,曹雪芹詩風頗似李賀,其詩多新奇詭怪。然而《紅樓夢》中人物所作之作品卻似頗受“性靈說”影響,多纖巧細膩,辭藻典麗。但是,本系列文章,王和尚卻無意評析書中詩作,卻着眼于書中人物對詩的觀點和議論。
為何?王和尚以為,這些觀點立論頗為平和中正,足可為學詩者張心眼,正詩觀。因此,王和尚計劃,以書中詩論為引引申闡發其意。至于人物分析,本系列暫不涉及,且待王和尚另文細述。
此為第一篇:薛寶钗部分。
薛寶钗為學詩指明三個方向《紅樓夢》第37回,海棠詩社初建,衆人興頭甚高,議論要作詩。李纨建議以海棠花為題寫詩。迎春不擅詩詞,就說“都還未賞,倒先作詩”。以迎春的理解,要題詠海棠花,就要先觀賞一番,才有詩興。寶钗有一段精彩的反駁,點明了寫詩之奧義,脂硯齋評為:真詩人語。
寶钗的第一層觀點是:不過是白海棠,又何必定要見了才作。(古人)若都是見了才作,如今也就沒這些詩了。
這段話很有道理。
詩人寫詩是藝術創作,而非照相紀實。即便如杜甫被稱為“現實主義詩人”,也絕不會事事非要經曆親見才能寫詩。為何?寫詩需要聯想、想象,需要根據自己的經曆進行藝術加工。因此,寫詩既要立足真情,又要懂得剪裁之妙,但是絕得要當時看到、聽到、經曆過才能寫詩。
比如,李白寫閨怨“卻下水晶簾,玲珑望秋月”,難道李白真是看到此女子之動作才能寫詩?他隻須合理發揮想象,摹寫其形影即可。
詩人之所以是詩人,并非僅僅因為其經曆豐富,見識廣博,關鍵在于其善于觀察和聯想。觀察細節,合理聯想,自然能“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了。
可笑的是,如今有些“詩人”,最愛“題圖”,非要對着一張詩意的圖片,才有詩興。王和尚曾笑稱:看圖寫話,不是小學才有的作文訓練麼?既然寫詩,心中就沒有詩意,非要圖片來逗引麼?平常不曾看雲聽雨,觀花賞月麼?而尤其可笑者,諸多“題圖者”,僅僅是刻闆直接描寫畫,而并無詩意詩趣。如此寫詩,不過是堆積辭句罷了。
試看清初詩人吳绮的一首題畫詩,詩曰:茅屋淨無塵,溪樹青疑雨。中有卷書人,坐與春山語。短短20個字,畫中景與人,人之神态志趣,均已寫足,如此才算是好的“題畫”詩!
為何寫詩要有志趣寄托?且看薛寶钗之第二層觀點:古人詩賦,也不過都是寄興寫情耳。這就揭示出寫詩之目的:寄興寫情。
這也有兩層含義。
其一,物象與詩情之關系。鐘嵘《詩品·序》中說:“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故搖蕩性情,行諸舞詠。”自然萬物,榮衰消長,都會因此詩人内心之觸動,因此“搖蕩性情”才會寫詩寄意。詩中之物象須要為表意服務。
比如,杜甫身經戰亂,被困長安,故而其眼中之景乃是“感時花濺淚,恨别鳥驚心”,其看到諸葛亮祠堂之冷落蕭條,筆下之景也是“映階碧草自春色,隔葉黃鹂空好音”。而孟郊科場登第,心情快意,自然就感覺“春風得意馬蹄疾”了。
因此,胡應麟說:作詩不過情景二端。寫詩不過是以景寫情,什麼樣的心情,筆下也自然是什麼景了。處理好情與景的關系,才能如王國維所言,既能“以奴仆命風月”,也能“與花鳥共憂樂”。
而寫詩是為了什麼?這就是“寄興寫情”的第二種含義,即在命意上有所寄托。
所謂寄托,未必是詩人之壯志,豪情,不遇或者激憤,而詩人之志趣、胸懷、品格與感悟也是詩之寄托。一言以蔽之,就是寫詩要言在此而意在彼,如此詩才有深度和厚度。
比如,南唐馮延巳之《鵲踏枝》阕,有“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辭鏡裡朱顔瘦”一句,作者雖口口聲聲說“閑情”,而此句亦感歎時光流逝,但詞中卻另有深意,即南唐小國外伺強敵,内有紛争,朝事日非,亡國有日,這種憂慮和掙紮,才是馮氏之内心。故而該詞雖看似寫閑愁閑情,其實卻蘊含着國事的擔憂和内心的反省,此即所謂寄托。
再如曹植之《洛神賦》,好事者多以為此為曹植苦戀甄後而作,實則大謬不然。殊不知,以美人比喻理想,追求乃是古詩之傳統。若僅以苦戀為旨,實在是不懂中國文學之傳統。
“美人”多不是實質的個體,而是代表詩人之理想追求。《詩經》中“所謂伊人,在水一方”,乃是理想遠隔,需要跋涉追尋;《離騷》中“美人”是指他日夜思念的聖明君主,而“香草”則是具有高潔德操的摯誠君子。這也是詩人之寄托。
因此,詩人寫景詠物,決不能停止于景物,而要在其中寄托其深意,如此詩才會耐讀耐品。
同樣在《紅樓夢》第37回,薛寶钗詠白海棠詩,其中有“珍重芳姿晝掩門”一句,被李纨推賞,稱其詩“有身份”。
“有身份”三字也值得推敲,王和尚以為也有兩重含義,足可謂寫詩者注意。
其一,律詩之體自其誕生之日起就頗受詩家推重。雖然律詩寫作風格多樣,司空圖目之為“二十四詩品”,嚴羽則以為可分為“九品”。不論如何分類,一般而言律詩以氣象雍容,莊嚴沉着為正格。
何為氣象雍容?即律詩大氣蒼茫,氣象巍峨,規模宏遠,此可以王維之“九天阊阖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及杜甫之“旌旗日暖龍蛇動,宮殿風微燕雀高”兩句為證。
何為莊嚴沉着?即律詩要求格律嚴整,典麗精工,并且氣度沉着,優遊不迫。即寫律不可小家子氣,也不可輕佻浮滑,如此才顯得堂堂正正,如淵渟嶽峙。
李纨之所以推重薛寶钗之詩,也在于此。薛寶钗系大家閨秀,自重身份,“非禮勿視,非禮勿動”,故而其筆下之海棠花,莊重不亵,自有一種矜持和自愛的氣度。
其二,“有身份”三字更可為學詩者凜遵者,并不在上文之“沉着雍容”,而在于“有面目”。所謂“有面目”即有自己之特色、風格和氣質。一言以蔽之曰:要有辨識度。
中國詩詞上千年,其中名家輩出,各有其妙。今人學詩,“師古”不失為一個方法。嚴滄浪諄諄告誡學詩者要“以漢、魏、晉、盛唐為師,不作開元、天寶以下人物”。林黛玉教香菱學詩時,也說要先讀王維、杜甫和李白的作品,然後讀“陶淵明,應玚,謝、阮、庾、鮑”等人的詩作。如此學詩,才算是“入門正、立志高”。
此論很有道理。但是,如此衆多之詩家,如何去學,王和尚卻有自己的看法。
學詩固然要學名家之作,但關鍵在沉下心去認真去學。并且,學名家之作是為打底,要進一步則需要獨尊一家,旁及衆長。為何?蘇轼詩學白居易,姜夔詩學陸龜蒙,也有學其他名家賈島、姚合,韓愈者。即,學詩到一定程度,就要認真去學一個人,或者一種流派了。如果枉費心力,想要博采衆長,恐怕要邯鄲學步,浪費心力了。
人之精力及思力有限,需要集中在一點才可叩門而入。而在選擇學何人時,王和尚以為應該選擇與自己脾氣、秉性、經曆乃至思想相近之名家,如此才有興趣愈讀愈深,愈行愈遠。比如,王和尚自己,就以三年之精力通讀,細讀杜甫全集,也隻是對其律絕略通一二而已。
此其為學詩要“有面目”,不能貪圖博愛,花心過甚。
學之既久,必能悟入。但是寫詩,卻要有自己之“本來面目”,學古而不能泥古,更不能套古,一定要有自己的真情實感和獨有風格。學杜甫而像杜甫,又有何用?比如,江西詩派之陳與義,學杜甫用力最勤,也學之最像,卻在江西詩派“一祖三宗”中成就最低,其原因無非是,着魔太深,而失去自己本來面目罷了。
但是,雖然李纨推重薛寶钗之詩“有身份”,後文有說林黛玉之詩“風流别緻”,薛寶钗之作“含蓄渾厚”,那麼“風流别緻”和“含蓄渾厚”又各有何種含義,兩種風格有高下之分麼?請看王和尚後文的解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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