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感物華 憂思萦心頭

——蘇轼詠新年詩賞析

王傳學

元日（春節）本是阖家團聚、歡度新年的日子，而宋代文學家蘇轼卻輾轉旅途，奔波在路途上。

熙甯九年(1076年)冬，蘇轼奉诏離密州移知河中府(今山西省永濟縣)。他冒寒上路，于年除日趕到濰州（今濰坊市），因大雪相阻，在石佛寺投宿一夜。第二天是熙甯十年(1077)大年初一，雪過天霁，蘇轼偕眷啟程。但是到達青州時，又下起了雪。為此，他賦詩一首，題為《除夜大雪留濰州元日早晴遂行中途雪複作》，以記此行：

除夜雪相留，元日晴相送。

東風吹宿酒，瘦馬兀殘夢。

蔥昽曉光開，旋轉餘花弄。

下馬成野酌，佳哉誰與共。

須臾晚雲合，亂灑無缺空。

鵝毛垂馬鬃，自怪騎白鳳。

三年東方旱，逃戶連欹棟。

老農釋耒歎，淚入饑腸痛。

春雪雖雲晚，春麥猶可種。

敢怨行役勞，助爾歌飯甕。

年節時分，大雪紛飛，東坡在旅途中。他沒有抱怨行役的艱辛，倒更多地希望瑞雪預兆着豐年，使連年遭受蝗旱災害的農民得到安樂。

在此首詩中，詩人叙述了他親眼看到東方三年大旱，農民顆粒無收，百姓們逃荒流離失所；老農釋耒歎息，痛心不已的悲慘場面。恰在此時，紛紛揚揚的大雪飄落下來，雖說春雪晚來了一些，但他告誡農民種植春麥為時未晚。結尾“敢怨行役勞，助爾歌飯甕”：意謂下雪雖然為行旅帶來困難，但利于農事，自己又豈敢抱怨行役之勞。歌飯甕：引用古代山東農諺“霧凇重霧凇，窮漢置飯甕”，意思是普降霜雪，預兆豐年。在這新年最重要的節日裡，詩人不是感慨舟車勞頓的辛苦，也不是歎息新年家人無法團聚悲涼寂寞，而是為晚來的雨雪欣喜歌頌，希望瑞雪預兆着豐年，使連年遭受蝗旱災害的農民得到安樂。士大夫悲天憫人的情懷令人敬佩。

紹聖元年（1094年），蘇轼被貶為遠甯軍節度副使，惠州（今廣東惠陽）安置。年近六旬的蘇轼，千裡迢迢來到嶺南。紹聖三年（1096年）正月五日，蘇轼遊惠州水東白鶴峰，與兒子蘇過同和陶潛《遊斜川》詩。不數日，又作《新年五首》。現選其一：

曉雨暗人日，春愁連上元。

水生挑菜渚，煙濕落梅村。

小市人歸盡，孤舟鶴踏翻。

猶堪慰寂寞，漁火亂黃昏。

此詩寫詩人對新年連日陰雨的憂慮及憂愁難遣的寂寞心情。

漢代東方朔《占書》雲：“歲正月一日占雞，二日占狗……七日占人，八日占谷。皆晴明溫和，為蕃息安泰之候；陰寒慘烈，為疾病衰耗。”宋代蔡縧《西清詩話》亦引此以論杜甫《人日》詩“元日到人日，未有不陰時”二句，以為少陵“意謂天寶離亂，四方雲擾，人物歲歲俱災”。據此可知，古人認為元日至上元這段時間，如是晴天則預示為豐盈年，如是陰雨天則預示為減損年。并且豐損非獨指農時收成，亦含人事變化。東坡首句“曉雨暗人日”，與杜甫《人日》詩意相類，明言天氣轉壞，暗喻人事日非。在東坡看來，去秋未獲赦免，“永不叙複”，北歸無望；程正輔即将罷去（程時任廣南東路<</span>今廣東省>提點刑獄公事，東坡的表兄），合江樓恐難久居等等，皆黨争日熾，朝綱日壞，壓迫日甚的不祥之兆，亦複為“春愁”之所由。以下六句，均寫愁中所見。

颔聯意謂春水漲上江岸，村落煙雨迷蒙，村裡的梅花也早已零落成泥；要像去年一樣到那裡挖菜踏青，怕是已成空想。惆怅莫名，見乎言外。頸聯寫晚景：水西集市已散，趕集人都回家了；孤舟之上，群鶴盤旋，時而踏舟，時而翻飛。鶴踏孤舟，正見野渡無人，一片空寂。尾聯謂傍晚時分，湖上漁火點點，正好可以寬慰我的寂寞。以所見之愁而着“猶堪”二字，猶見愁深難遣。

新年本是節慶之時，但詩人被貶南嶺荒涼之地，北歸無望，心情悲涼。再加上連日陰雨，預示農時不順，收成減損，更增加了對百姓生計的擔憂。一個飽經憂患的士大夫形象躍然紙上。

再看蘇轼的詠上元詩。

曆代皇帝不管什麼節日，總要用很多物力人力鋪張一番，供他遊玩。還要大臣賦詩以紀，粉飾太平。那些官宦文士，多以詞藻華麗的樂章歌頌天下升平以取悅皇上。而蘇轼的上元詩則不同一般，詩内總是挂念着平民百姓，如《上元侍飲樓上三首呈同列》：

其一

澹月疏星繞建章，仙風吹下禦爐香。

侍臣鹄立通明觀，一朵紅雲捧玉皇。

其二

薄雪初消野未耕，賣薪買酒看升平。

吾君勤儉倡優拙，自是豐年有笑聲。

其三

老病行穿萬馬群，九衢人散月紛紛。

歸來一點殘燈在，猶有傳柑遺細君。

第一首的意思是：淡淡的月光，稀疏的星星圍繞在建章宮，皇宮的氣象猶如仙境一般，香煙缭繞。文武百官畢恭畢敬地站在通明殿前，等候皇帝駕到，這場景，就像一朵朵紅雲捧着玉皇大帝一般。這是一般應制詩的恭維之詞。

第二首筆鋒一轉，聯想到了百姓：降雪剛剛融化，而田地尚未耕耘，百姓賣掉柴薪換來酒肴祈求升平，但願吾皇倡導勤儉鼓勵農耕，農家獲得豐收自有笑聲。

第三首略論得失：我從皇宮出來穿過觀燈的人群，看到大街小巷遊人逐漸散去，但花燈仍然閃如繁星。深夜歸家時家中點燃的蠟燭已快燃盡，我所得到的隻有侍飲樓上贈給近臣的黃柑。

從詩的内容看，此詩不像是一篇取寵的應制詩，倒像一則進谏奏章。按照常規，衆多大臣侍宴多是畢恭畢敬，“侍臣鹄立通明觀”，觐朝山呼“萬歲”，“一朵紅雲捧玉皇”。而詩人寫上元侍宴卻筆鋒一轉，“吾君勤儉倡優拙”，為民請命，“自是豐年有笑聲”。真乃心系百姓，與百姓休戚相關，不計個人得失，敢于犯顔直谏，實乃耿情之東坡也！這是諸多上元詩中所少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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