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姻家事領域常被視為律師界的“低端業務”,行内流傳着一種說法,“刑訴律師見證人性的善,婚姻家事律師見證人性的惡。”(受訪者供圖)
一樁離婚官司是從當事人走進咨詢室開始的,律師鄒露璐對這套流程不陌生:當事人攜帶着各自灰敗的婚姻經曆,坐在婚姻家事律師面前,帶着不甘、憤怒和眼淚。鄒露璐通常承擔傾聽者的角色,她知道,對于下定決心要離婚的人來說,一切剛剛開始。
婚姻家事律師面對的是一道道長線戰争。那些隐秘的家事,原本發生在房門之内,如今需要外人審視,依托法律解決争端。
一對夫妻想要離婚,通常有兩條途徑。其一是去民政局協議離婚,有30天的“離婚冷靜期”;第二條路是去法院訴訟離婚,如果調解不了,流程将會拖得更加漫長。鄒露璐手裡同時轉着13個案子,時間跨度的标準單位是“年”。她手頭有一樁案子,兩年前的夏天接到咨詢,2022年上半年剛剛結束二審。
律師莫珣珣對南方周末記者解釋,訴訟離婚,一般會有一個月的訴前調解,調解不成,則進入法院的審理程序,簡單的案件三個月,複雜的要六個月。如果沒有特殊情況,第一次訴訟離婚,法院大概率判不離。
莫珣珣說,婚姻法中支持離婚的依據是“感情破裂”,但現實中“感情破裂”的情形難以判定,除非存在家暴、重婚、遺棄、虐待等情況。莫珣珣接待過一位女士,長期遭受丈夫家暴,法院第一次還是判不離。莫珣珣說,家暴的取證确實很難,但也沒有離不了的婚。
按照規定,第一次判決不離後,除非另一方起訴離婚,否則必須六個月到一年以後才能第二次起訴。第二次起訴,法院大概率判離。但在這個過程中,一些人就會開始做轉移财産的準備——有人每個月買一隻奢侈品包,有人開始做有風險的投資。即使申請了财産保全,一審結束後也會面臨解凍。“事前防不住,事後也難以證明是惡意轉移,這是司法實踐中的一大難題。”夫妻倆辛苦積累下的财富,有人甯願花掉,也不願意對方多分一些,莫珣珣很難理解那種心态。
漫長的訴訟過程中,一對難以調和的夫妻會走向不同的岔道。
對簿公堂時,有人锱铢必較——一對為了五塊錢離婚的夫妻,會計較一包紙巾、一瓶礦泉水的錢;有人老死不相往來,夫妻開庭全程避開,說走到訴訟時才終于看清了伴侶的真面目;也有人被律師拉進調解室,劇烈争吵,幾乎要出動法警維持秩序,走出調解室後兩人卻決定放下,相逢一笑泯恩仇,所有先前的矛盾都順利達成共識,連律師都感覺訝異。
經濟實力旗鼓相當的一對夫妻,争奪孩子的撫養權時,列表一樣舉出房産、經濟狀況、夫妻二人的父母是否有餘裕帶孩子,發現所有條件都幾乎打平。最後,一方拿出高德地圖導航,以距離孩子的幼兒園更近一些作為優勢。一位律師解釋,這不過是68分和70分的區别,法院不會因為這兩分就傾向某一方。有時,共同财産不止囊括房子和股票,寵物的所屬也會導緻整個談判的失敗——一位律師曾碰見一對高淨值夫妻,“幾個億的資産都談下來,最後因為一條狗談崩了”。
“家事婚姻律師碰到的案件,從民法典第一頁翻到最後一頁。”一位知名律所合夥人告訴南方周末記者,行内流傳一句話:“刑訴律師見證人性的善,婚姻家事律師見證人性的惡。”看遍了婚姻家事糾紛,“見過了很多挑戰三觀的事情”,錦天城律師事務所的律師梁瑛說,做婚姻家事律師,是一個不斷對人性降低預期的過程。
2022年7月,首部講述婚姻家事律師的紀錄片《親愛的敵人》上線,跟拍了二三十個婚姻家事案例。導演肖姝說,拍攝時她的第一感覺是驚訝,“我沒有想到居然有那麼多人真的願意來找律師打離婚官司,因為中國有一句老話,家醜不可外揚”。
《親愛的敵人》監制唐劍聰起初受邀拍“高大上”的商事律師,團隊成員卻做得提不起興緻——那些涉及經濟貿易的案子“離普通人太遠了”。有同事提議改做離婚律師,唐劍聰想到,影視劇裡對這個群體的刻畫的确很懸浮,拍一部以婚姻家事律師為主角的紀錄片,或許能反映出真實的現代婚姻生活。
“婚姻這個事情是世界上最美妙的事情,因為它讓人琢磨不透……一千個人眼裡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也就有一千種不同的婚姻和愛情。”唐劍聰對南方周末記者說,很難靠幾條鐵律,就把家庭經營好。
片子拍完後,肖姝的同事問她,“你們拍這個片子,是不是越拍越對婚姻失望?”肖姝團隊裡的一位90後女生原本單身,拍完後結婚了。肖姝問過原因,對方回答:“我在拍片的過程當中确實看到很多愛恨情仇,把婚姻說得很恐怖。但是我也學會了一點:所有最終走向決裂的人,他們曾經都是相愛的。”
紀錄片《親愛的敵人》跟拍了包括鄒露璐在内的四位婚姻家事律師,試圖反映真實的現代婚姻生活。(受訪者供圖)
一年前,郭靜走進鄒露璐的咨詢室。結婚四周年紀念日那天,丈夫提出離婚,理由是她無法生育。她同意協議離婚,兩人分居。
離婚冷靜期的最後一天,事情來了巨大的轉折:親戚在一家醫院裡,撞見丈夫帶着一個年輕女子做流産手術。多年婚姻建立的信任轟然崩塌,郭靜和女方聯系,才得知丈夫早已出軌。咨詢過程中,郭靜數度哽咽激動,鄒露璐問她是不是還愛丈夫,她淚如雨下。
申請法院調令取證時,鄒露璐發現,男方在第三者手術同意書上簽署的身份是“丈夫”。郭靜回到曾經的家中,發現自己搬走以後,家裡都是丈夫和其他人生活的痕迹。直到這一刻,郭靜才徹底清醒。她提出訴求:男方必須道歉;追回男方向年輕女子轉賬的夫妻共同财産。
直面婚姻裡的不體面,是婚姻家事律師的工作常态。
鄒露璐始終忘不掉一個案例:妻子常年在鄉下老家,在外工作的丈夫安置了另一個家,長達二十餘年。兒子、女兒都知道第三者的存在,甚至起過正面沖突,隻有妻子一直被蒙在鼓裡。
為了防止妻子知道真相後崩潰,鄒露璐提前設計了很多問題,引導她一步步猜測丈夫的狀況。到最後,當事人終于說出:“他外面肯定是有人了,是不是還有了孩子?”
熊麒做了十多年婚姻家事律師,他用六個字總結大部分離婚夫妻心裡的台詞:“你不配,我不甘。”他代理的一個案件,開了八次庭,幾成僵局。離婚原因也是丈夫出軌,熊麒代理女方,分割房産時,男方提出将其中一套房賣了折現,但需要三個月時間售出。女方故意掐架式地拒絕,“不行,馬上”。
曾捷代理過一樁離婚官司,夫妻雙方同樣因房産歸屬陷入僵局。有一套房在妻子名下,丈夫提出過戶給孩子,妻子不肯。曾捷勸說她,即使同意,也得等到二三十年後還完貸款才能過戶,對她目前的生活沒有影響。
女方終于退讓,但要求男方寫下遺囑,承諾死後另一套房子也歸孩子所有。男方死活不同意,他擔心萬一未來房子要變賣或置換,“我以後怎麼面對小孩?”曾捷勸他,寫這份遺囑其實沒有實質意義,“今天寫的,明天就可以變更”,隻不過是女方在要一個态度。
“兩個人為了這個争半天,差點沒離掉。”曾捷說,兩個人其實就是在賭一口氣。
婚姻家事律師更像一個調停者,很少拱火。當事人控訴對方“是個王八蛋、是個無賴”,律師在法庭上不能順着說,熊麒會自動切換成法律用語,“雙方确實感情破裂”“原告離婚态度堅決”。他感覺到婚姻家事律師和其他領域的律師在思路上的确不同,在官司裡偶爾碰上其他領域的律師來代理,對方容易忽略離婚雙方曾是親密伴侶,僅僅着眼于财産分割,锱铢必較、寸步不讓,更容易激化矛盾。
錦天城高級合夥人郭璇玲對南方周末記者說,家事婚姻案件不同于商事談判,不是壓低價格、利益最大化就能了事。“商業案件又沒有什麼感情,大家做完這一單如果不滿意,就不再做了。但是家庭關系不同,有血緣、親情,特别是夫妻,哪怕沒有共同的小孩,你有這麼一段感情。”
初次見面時,鄒露璐即向南方周末記者申明“關于婚姻法的最大誤區”:伴侶出軌,可以要求對方淨身出戶嗎?“答案是否定的。”從業五年,鄒露璐語速帶有律師特有的條理和迅疾。有當事人詢問,是否需要找私家偵探查找出軌的證據,她直接勸對方放棄,“因為沒有意義”。
一位婚姻家事律師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在民法典施行之前,出軌的成本很小,法律規定财産少分和不分的情形,隻有隐藏、轉移、變賣、毀損财産。隻有當對方與他人同居、重婚、家暴、虐待遺棄家庭成員,才可以請求損害賠償。而且損害賠償不高,一般隻有幾萬元,他代理過一件輕傷家暴的離婚案,才賠了一萬元。民法典之後,如果一方在婚姻關系中存在過錯,分割财産時可能更照顧無過錯方的權益。
熊麒90%的客戶是女性,其中很多是家庭主婦,她們經曆婚姻裡的失意,走進律所卻不一定更青睐女律師。“男律師更懂男人的心思”,“我老公那個人很強勢,女律師不行”。
鄒露璐總結,全職太太和事業男性的結合,是最容易出問題的婚姻結構,因為兩人的發展太不同步了。當全職太太走到離婚的關口,會發現自己很難分走丈夫職業發展的收益。每當全職太太上門來咨詢,她首先會勸對方,先找一份能夠養活自己的工作。
90後律師詹賽男遇到過一位全職太太,離婚的導火索是和丈夫的一次争吵。一次,圍繞着一日三餐打轉的妻子,詢問丈夫什麼時候回來吃飯,丈夫在外應酬,回複的語氣惡劣:“你是豬嗎?就知道吃!”“你就是在家帶孩子做飯,讓你做什麼困難的事情了嗎,讓你吃什麼苦了嗎?”兩人最終調解離婚。詹賽男認為,矛盾的根源在于丈夫對妻子的不理解,“他不會覺得家庭主婦這個工作也創造了很多價值,所以對她惡語相向”。
偶爾,也會有全職太太展開“反擊”。鄒露璐接待過一位全職太太,打離婚官司時整個人“人間蒸發”, 把孩子塞給丈夫後就“消失”了,行程連律師也保密,鄒露璐隻知道她确實在“搞事業”,不是玩票性質。孩子和爸爸不親,丈夫叫苦不叠。鄒露璐推測她的動機:或許是想讓丈夫嘗嘗帶孩子的滋味,以正視她過去為家庭的付出。
熊麒遇到很多家庭主婦對離婚都有些膽怯,這來源于婚姻中不平等導緻的精神控制。“你離開我之後,能給孩子帶來這麼好的教育條件嗎?”“現在每個月我能給你三五萬元,你出去找工作的時候什麼也不是。”他常常聽到這樣的說法,也确實有不少全職太太被這樣的話語勸退。
在處理全職太太的離婚案件時,熊麒發現,她們把孩子的撫養權看得極重。一位當事人解答了他的困惑:“一個女人離婚之後,婚姻沒有了,男人沒有了,家也沒有了,如果孩子也沒有了,那婚姻就是失敗。”他和很多身陷離婚漩渦中的全職太太們分享這句話,對面無一不淚流滿面。
如果說婚姻的本質是感情,鄒露璐的一句話卻讓肖姝印象深刻,“法律不會保護你的感情,它隻能夠保護你的财産。”
作為女性,肖姝起初也對婚姻抱有感性的想法:你要是對不起我,就應該淨身出戶;你家暴了我,就應該一無所有。做完片子後,她發現,人性是有彈性的,“一個人的行為有時候連他自己都規避不了,但是法律有一個紅線的标準。就算一個丈夫或者妻子出軌了,但是出軌這種行為和他前期為家庭所作的貢獻,其實是兩碼事”。
有一位全職太太,老公出軌多次,她害怕又沮喪,不敢主動聯系那些第三者。她和律師溝通時反複說:“我到底做錯了什麼?為什麼要這樣對我?”在肖姝看來,“很多時候當事人來找律師,他總覺得律師要全部站在他的角度,同情他,安慰他。但是律師并不是一個完全的情緒垃圾筒,更多的是幫助當事人取得合法權益、重新站起來,走出困境”。
律師隻好反複勸這位全職太太,“事情已經發生了,不能夠沉迷于當下,你要勇敢一點,你要尋找自己的出路。”
曾捷處理過一起民間借貸糾紛,法官對當事人說了一句話,讓他印象很深。“任何事情都是有風險的,你借錢給他是有風險的,利息是你的收益,有收益就有相應的風險。”曾捷覺得婚姻也同樣,如果婚姻是一支股票,有人投入了全副身家,結果“大跌,血本無歸,那怎麼辦?”
在曾捷看來,對風險要做好預期管理,“有人說我要精神損失費,要幾百萬,這個預期就太高。”
雖然婚前協議能提供事前保障,但很多人不願意寫,認為婚前協議相當于等着婚姻結束。“感情這種東西确實會有變化,變化有好有壞,但是我們見到很多離婚的是變壞的。”曾捷對南方周末記者說。
有些婚姻終結于不夠了解。詹賽男曾有一個客戶,和丈夫相親認識,在父母催促下結婚,婚後才發現,丈夫一直靠信用卡維持生活,背了一身債。
她還接觸過一對閃婚夫妻,丈夫是農村出身的藍領,妻子做奢侈品相關工作,兩人從結婚到起訴離婚,中間不到半年,總共才見面四五次。二人消費觀念差異巨大,婚後丈夫提出搬到一起住,妻子拒絕了,甯可在單位附近租房住。詹賽男說,法官大概也看出來兩人确實沒有什麼感情基礎,第一次就判了離婚。
即使感情深厚,漫長的歲月裡也難保不生變化。曾捷接過一個案子,一對中年夫妻結婚多年,從大學就相識。妻子堅決要離婚,丈夫找到曾捷,他把問題的症結歸結于丈母娘的挑唆,夫妻倆本身沒有矛盾。
曾捷去和丈夫口中那個強勢的妻子碰面,卻發現對方其實是很傳統的女性——上班之餘,還要照料家庭。她告訴曾捷,自己并非心血來潮要離婚,現在一看到男方就很反感,已經演變成心理問題。
這位妻子講述了一個完全不同的版本:以前丈夫忙着做生意,夫妻相處和睦,後來丈夫公司解散,換了份收入更低的工作,他始終覺得女方家人看不起他。他幫忙做家務,碗洗得不太幹淨,丈母娘說了兩句,他就認為女方一家都在排擠他。曾捷覺得他臆測過頭了。
曾捷感慨,兩人分開可能真是因為價值觀不合。“感情本來就是有變化的,婚後,生了小孩,或者到了某一個階段之後,婚姻可能就會有變。”
讓肖姝最惋惜的一個案例,是一對起訴離婚三次的夫妻。兩人都是80後,男方學曆不高,女方大學畢業,女方頂住家庭的壓力和他結婚。婚後,兩人的事業逐漸有了落差,女方越來越好,銷售工作需要接觸不同的男性。男方想抓住女方,經常懷疑甚至恐吓威脅她,女方越來越害怕,躲着丈夫,鬧到後來經常報警。
肖姝聽了很多男方發給妻子的語音信息,全都是不堪入耳的髒話。“其實他們曾經也是相愛的,婚前男方一無所有的時候,女生一定要嫁給他,她圖他什麼呢?也是一份感情。為什麼他們彼此越走越遠?”肖姝對南方周末記者感慨。
并非所有的離婚都有關背叛和暴力,哪怕時間再長,也有人因為不堪忍受而選擇結束婚姻。
詹賽男曾經調解過一個案子,一位五十多歲的阿姨,家庭條件殷實,拆遷後分了幾套房,丈夫愛打麻将,兩人長期分開住。妻子受不了丈夫的個性,一直很強勢,“大男子主義”,以前孩子小,她有顧慮。等孩子長大成了家,有了孫輩,她幫忙帶着,也不用丈夫幫忙,離婚的念頭變得強烈而堅決。
詹賽男還有一位年紀相當的當事人阿姨,家人一直反對她離婚,父母去世後,她終于找到律師咨詢離婚。“她說,以前我是為我父母而活,現在既然父母都不在了,我要為自己活一次。”
一段離婚糾紛可能會經過調解、談判、訴訟等漫長過程,律師熊麒正在接待當事人。(受訪者供圖)
對熊麒來說,成為一名婚姻家事律師,更多是一種巧合。
十多年前,還是新人的熊麒進入律師事務所時,業務不太飽和,當時湖南有一些家庭調解類電視節目,需要律師提供法律幫助,他經常在節目裡露臉。陸續有人在電視上看到他,找上門來。他說,自己起初是被媒體篩選進入這個領域的,但這麼多年過去,也慢慢愛上了這個行業。
婚姻家事領域一直被視作律師界的“低端業務”,處理的都是家常裡短的瑣事,案件的收入通常也不會像商事律師那麼高。
年輕律師剛入行,擔心被當事人輕視,有人刻意戴上戒指,以示自己離婚姻生活并不遠。詹賽男剛入行時,一次出庭,其他律師都是男性,隻有她一個女律師,當事人的母親像遇到了救星,抓住她大倒苦水,控訴媳婦如何不孝順、不做家務。“我那個時候就覺得做離婚律師要聽人家講這麼多這樣的東西,就會覺得你不要再拉着我說了,我不想再聽這些東西了。”
周旋在家長裡短中間,難免會投入情緒。十幾年前,熊麒接受一位大姐的委托,她的丈夫是吸毒人員,離婚庭審在戒毒所裡舉辦,不算正規,大家拉幾個凳子坐在一起。法官和孩子都在場,男方一直罵罵咧咧,态度惡劣。熊麒一時頭腦發熱,指着男方說,“你敢動她一下試試,你有種來找我。”他看對方一下被說懵了。
這事後來有一個意想不到的結尾。大約在前年,三伏天,熊麒去看守所辦一個案件,走出來時,有個人朝他打招呼,“熊律師,你還記得我嗎?”是當年那個大姐的兒子,原來他後來學了法律,“隻有學法律才能保護媽媽,法律人是有能量的”。
如今熊麒說,自己早已進化成一個“即抛式”律師——有時當事人打來電話,他不太能立馬想起對方是誰。他的辦公室一派整潔,十來件正裝妥帖地備在辦公桌後的櫃子裡,買來的律師袍挂在辦公室打眼的位置。他有滿意的婚姻,始終覺得那些離婚案件裡的細節離自己的生活很遠。工作對生活為數不多的入侵,是他偶爾需要給當事人“出招”時,他會避開家人通話。
但是在紀錄片《親愛的敵人》中,那個情緒激動的熊麒再一次出現了:在談判桌兩側,夫妻雙方激烈争吵,男方提出放棄孩子的撫養權。熊麒拍着桌子對自己的當事人怒吼,“當時你在委托律師的時候,你口口聲聲說什麼?隻要孩子,要不要錢無所謂。但是現在,你為了這幾萬塊錢可以不要孩子。”
鄒露璐從不避諱展露真實的情緒和價值觀。有次,對方律師責怪,女方不應該把家裡的鎖換掉,因為房子的産權是男方父母所有。鄒露璐一下火冒三丈,怼了回去:“這不是他們的家?雙方結婚後哪天不是生活在這裡的?女方當時辛辛苦苦裝修的時候怎麼沒說這不是他們的家?難道家是以産權證來衡量的嗎?”
一位當事人堅持讓鄒露璐去開一份法官明确拒絕的調令,而這會大大延遲整個訴訟環節的進程——前一天,當事人百度法條,讓她照着其中完全不适用于這個案子的條文,調整官司的方向——她差點和當事人吵起來,“如果百度能解決問題,你還請律師幹嘛?”
但遇到聊得來的人,她也從來不回避和當事人成為朋友。有人質疑,律師和當事人走得太近是不專業。鄒露璐不在意這些。她有過一段世俗意義上“失敗”的婚姻,現在她坦然拿自己的經曆勸解旁人。南方周末記者跟訪的幾天裡,她時不時詢問郭靜的心理狀況,得知對方真的已經調适好心态,連連稱好。
婚姻家事律師幾乎都會面臨一個困境:第三者或者婚姻過錯方上門來,到底要不要幫忙代理?
盡管被稱“原配保護傘”,鄒露璐也接過幾起婚姻過錯方的案例。其中一位是出軌的丈夫,妻子和他攤牌時,他很快簽下了對他不利的财産分割協議。事後他後悔,找到鄒露璐咨詢想撤回協議,鄒露璐直接說,“你别打這個主意了,如果你是喊我去做這個事情的,我做不了。”
“我說你在外面胡搞,你怪誰?”對方還算配合,鄒露璐幫他找到了還可以争取的财産空間,但她也強調,自己是有底線的,像郭靜丈夫那樣“嚴重違背了自己價值觀”的男人,她絕對不會代理。
不止一位女律師告訴南方周末記者,作為婚姻家事律師,價值觀一定要“正”。 “如果你是‘知三當三’,你該争取的法律權益我當然可以幫你争取,但是不該是你的就不應該是你的。”梁瑛說。
離婚案件涉及的關系有時相當複雜,拿捏人心也是律師必備的技能。
2020年夏末秋初,一位女當事人找到鄒露璐,她和丈夫早已離婚,卻無意中在社會新聞上看到,離婚前,前夫曾豪擲百萬追求一個空姐,離婚後空姐悔婚,前夫向空姐讨要自己花出去的巨款。從熱搜上,這位妻子才知道,前夫在婚姻期間為别人花了那麼多錢。
她決定起訴空姐和前夫,追回夫妻婚内共同财産。但難點在于,需要前夫提供證據,鄒露璐從情感和法理層面上說服前夫,讓他考慮前妻從熱搜上知道這件事的感受。“不管你認為這筆錢的性質是什麼,但它客觀上來說就是夫妻共同财産……這筆錢,拿出來給孩子做教育基金,不好嗎?”前夫最終答應。
訴訟過程中,需要提供證據原件,前夫隻肯提供複印件,不願出庭。鄒露璐提出,若他不出庭,将變更訴訟請求,要求前夫來還這筆巨款。前夫辯稱自己沒有财産,鄒露璐随即拿出他最近注冊的一家公司的資料,表示可以向法院申請凍結。
前夫急了,鄒露璐再次強調,這筆錢會用作孩子的教育基金,前夫最終答應。鄒露璐說,每一次談判都得掌握時機,因為“人的愧疚、柔情以及對親情的各種想法,稍縱即逝”。
一樁離婚官司,最終會以判決書結尾。判決下來後,有的律師會當面對當事人讀出判決書,有些會通過電話告知。大多數時候,律師和當事人的交集就到此為止了。有人因為顧慮律師知道了自己太多的隐私和秘密,會将律師的微信删除、拉黑。有人案件結束後還陷在情緒裡,幾年後才突然意識到律師的幫助,主動上門表達感謝。很偶然的情況下,當事人會和律師成為常常見面的朋友。
肖姝說,以前自己對婚姻的想法和很多人類似:你不讓我好過,我也不會讓你好過。“但是我做了這個片子才發現,很多時候你真的就是要與自己和解,你不是放過别人,其實你就是放過你自己。”
郭靜沒有等到丈夫的道歉,但她也釋然了,她對鄒露璐說,“為什麼我一定要依賴一個别人給我的‘對不起’讓我走下去呢?”
(文中郭靜為化名)
南方周末記者 潘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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