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以後怎樣?
三十年以後大概我也不在了——
那個天下就是你們的了。
請你們好好想一下我的話。
——你們要對那時中國書法的狀況負全部的責任。
書法界的情況不像大家想的那麼好,問題在哪裡呢?
在這個領域,缺少真正高遠的理想。并不是說大家沒有雄心、沒有抱負,但是我覺得這個抱負有個問題。這樣說吧,前不久我和一位美術界的朋友聊天時,他讓我說說書法界的情況。書法界最大的問題,就是大家把過去經典書家、作品的面目當做自己追求的目标,以與此面目的接近與否,來判斷一個人的基礎、才能和成就,這是非常糟糕的。
繪畫界肯定不是這樣。比如,畫山水的肯定不能是這樣。
在書法界待過的人恐怕沒有意識到這一點。與此有關,帶來一系列的問題。小小的成功會毀了一個人的一生,他得到的贊譽,以及剛才得到崇高的評價,我覺得是他前進的動力——這非常重要,但同時也可能成為一個人一生的桎梏。你現在用的方法、你的理想、你取得的成績,它們導緻了你的成功,你很可能沿着這條道路一直走下去。取得成功的道路為何不能走呢?百分之九十九的人會這樣去做。
現在很多人都會說,現在這些書法專業的人是形式主義者,成天惦念着那些技術問題:一筆要寫得多好、多準确,字要寫得多漂亮,作品要寫得多像古人……是的,形式主義者——是有這個趨向,但這是人成長過程中難以避免的一個現象。我想說的還不是形式主義,我是說,技術還遠遠不夠。
要成為一個獲得出色成就的書寫者,你必須對技術有精深的把握。那種把握不僅是學幾下趙孟頫,再學到幾下其他的人——宋代的、明代的、清代的等等,事實上今天一批相當優秀的書寫者,跟明、清,甚至元代的某些著名書家相比,在點畫上真不輸于他們。
我看過一位重要的當代青年書家的展覽,我問他,你跟古人比過嗎?他說,比過。我說,找到過自己的問題嗎?他沒回答我。我知道這裡有個問題:他和古代的三流書家相比,并不差。這是我們這個時代最優秀的作者自信的來源。
但是不夠,技術上要有更高——高得多的要求,遠遠超過這種水平的要求。剛才那位青年書法家,我心裡所想的是,他沒有在最細微的地方看出自己和那些偉大的書寫者之間巨大的差距。
小小的成功會毀了一個人的一生。當你們獲得 很多的贊譽,所有的人幾乎都覺得:我寫不過他的時候,那時候你很危險。因為這幾乎杜絕了你朝着那種最艱難,不可思議的技術控制的路上去追求的決心,連意願可能都會慢慢消失,這還得了?
接下來我說:我們要獲得那麼高超的技術幹什麼?
因為我對學生說,你的目标是什麼?他想了半天說:我——我要寫得跟顔真卿一樣。我很惱火,誰要你寫得跟顔真卿一樣?我心裡想的是,你寫得一樣有什麼用呢?獲得那樣精細的技術和偉大的書寫體驗的目的隻有一個:當你真正成熟,成為一個出色的、優秀的書寫者的時候,你在這個時代體會到的那種激動、欲望和不安,能夠自如地反映在你的書寫裡。這是藝術最高的目标。當然對你作品的水平還另有要求——現在我說的是你的内心生活與你的書寫的關系。
剛才看展覽,一位油畫家問我:這書法怎麼樣?我指一段線給他看:你從這條線的起點看到那條線終止的時候,除了他對技術上細心的控制以外,你有沒有看到下面,寫的時候那種靈魂的痛苦?沒有。當然,這對一位四十歲的書寫者要求太苛刻,再走三十年的時候,能不能走到這個狀态?有兩種情況:第一種,他像今天一樣,再寫三十年、四十年——這樣的人我們見得太多了;第二,他改變了這種狀況,他最後達到的狀态,能夠把内心的生活寫進去。這是你的兩種可能。但是很多人從來沒想過,沒把這當做理想,這就讓我很擔心。
三十年以後怎樣?三十年以後大概我也不在了——那個天下就是你們的了。請你們好好想一下我的話。——你們要對那時中國書法的狀況負全部的責任。
緻中國青年一代書家
——邱振中在王客《觀瀾》展
10月7日開幕式上的發言節選
來源 | 停雲文化
附 | 邱振中:書法中的批評與書法中的理想
閱讀當代關于書法批評的文字時,我們發現存在一些帶有普遍性的問題。例如缺乏批評的基本原則,一位作者在不同文章——有時甚至在同一篇文章中,采用不同的标準;有時“标準”雖然存在,但完全出于作者的臆造,在文獻和學理等方面皆無所依憑——所依據的或許隻是個人未經充分檢核的感覺和經驗。個人的感覺和經驗确實是批評的重要基礎,但人們必須經過反複的學習、思考 、驗證,把自己的感覺和經驗加以錘煉,使其在傳統和當代文化中上升到一個适當的位置,然後它才有可能成為某種感覺或智力活動的起點。此外,對現象的缺少把握、分析中邏輯的混亂等等,不在少數。這一切,看來起因各各不同,但是都可以歸結到一點:缺少高标準的要求。這實質上是一個關于藝術和學術中的理想的問題。
記起第四屆全國書學讨論會上的一件事。分組讨論會上,我說到判斷書法論文學術價值的一些準則,一位代表說:“這些要求太高。我覺得能給我啟發的文章都是有價值的。”我說:“那不一定是學術上的價值。至于要求的高低——如果我們在這個場合都不提出這種要求,那還能到哪裡去說到這些?”一個人從何處接受啟發,在多大範圍中接受啟發,是一個個人問題,見仁見智,無法求其一緻,但學術、藝術作為一種文化的組成部分,應該從傳統和當代進展中歸納出一些公認的準則。即使是超越傳統和當代進展的制作,也應該以對傳統和當代進展的了解為前提。
我們當然也可以把這些公認的準則作為研究和寫作的理想,但準則和理想畢竟是兩個含義非常不同的概念。
準則源自對一個領域已有成就的概括,而一個領域中的理想是對這一領域可能達到的狀态的設想。前者是一種法度、一種禁令,而後者是一種企盼和願望。也許更重要的是,前者可以以一個領域的當下狀況——例如當代書法理論——為标的,也可以以整個當代學術為标的,而後者既然是理想,自然會取更高的目标,也就是說,融入當代學術、當代藝術是題中應有之義,而為這個領域制定更高遠的目标,也是必須考慮的事情。
作為準則,它所統領的各項研究、各種思想不一定要有關聯,而當我們為一種理想而努力,而這一理想又相對高遠時,我們不能不更多地關注周圍的一切可以利用的成就和資源,以鋪設通向理想的道路——無疑,當我們這樣去做的時候,也必然會更為尊重這一領域中他人的勞動。我們現在還不大可能談到書法領域的理想,因為它注定是大多數人深切思考以後的産物,一個人的理想永遠不可能直接作為一個領域的理想。我在這裡要說到的,隻是我個人在書法領域中通過學習、感受、思考,所逐步形成的一種東西,可以說是一種理想,也可以說是一種觀念。我希望它對于這個領域理想的确立,共識的獲取,有一點積極的作用。我的這些設想,與我所從事的書法教學活動有關。一位藝術家、理論家,不一定要對“理想”有明确的概念,但是一位教師便不一樣,他必須以高遠的理想為目标來安排全部教學計劃,必須讓學生時時感到前面有一個值得去争取的目标,而這也便促使我能夠把我的設想作一個具體的陳述。
關于創作。掌握已有的全部基本技法,自如控制線條的節奏和力度,運動豐富而有變化,有想象力,有獨創性;氣息高華,遠離粗俗。 “已有的全部基本技法”是一個内涵十分豐富的概念,但在書法領域遠未經過充分的讨論。我對筆法史和章法史的研究為此作了一些鋪墊,《書法技法的分析與訓練》在字結構與其他方面做了一些補充,同時也參考了曆代對書法技法的陳述。由此,算是有了一份關于中國書法基本技法的目錄。這份目錄還需要不斷加以完善。這份目錄并不僅僅對于初學者才有意義,曆數各個時代著名書法家,把握全部基本技法者寥寥無幾。由于現代文化中書法家專業化的傾向(非專業作者也在相當程度上專業化),以及各種院校中書法專業的開設,使我們能夠采用與傳統不同的教學方法,使學生在視野和基礎訓練上超越以往的界限。
關于“線條”。書法到底是不是“線的藝術”,人們一直争論不休,我覺得這是由于雙方對“線”的定義不同所引起的。否定者認為“線”隻有形式,沒有内涵(可能潛意識中采用的是幾何學中對線的定義),而且就形式而言,也是均勻平闆,了無生趣。這樣的“線”對書法而言當然毫無意義,但人們已經對所使用的“線”的概念重新進行了定義,對“線”的形式和含義反複進行了闡釋,離開這一基礎來進行論辯,是沒有任何意義的。
書法中的運動豐富而微妙,不同字體、不同風格,都可以歸結為運動方式、運動節奏的區别,把握一種出色的節奏已經是非常不容易的事,“自如控制線條的節奏”——指的是對各種字體的自由把握,同時按照需要自由調整作品的風格——就更困難了。}書法領域一直不大談到想象力的問題,因為傳統書法是利用日常書寫而造就人的一種書寫模式,運用在日常生活中,這裡對想象力幾乎沒有任何要求。但是今天的書法已經不僅是一種知識者必備的修養,也同時是一個專業領域,而一位接受訓練者便意味着可能承擔推進這一領域的責任。缺乏想象力是無法完成這一任務的。當然,為此我們還要為判斷作品中的想象力制定出一些規則。與前人風格的類似,隻是訓練過程中的一個目标。在說到“氣息”這個問題時,我想到一些相反的命題。例如,現代藝術中确實存在一種“反高雅”、“反韻味”的傾向,其中不乏佳作,但這些作品幾乎都是以觀念取勝,隻要一涉及到圖形,作品便表現出與傳統的深刻聯系,表現出一種迷人的“韻緻”。即使像安迪•沃霍爾、羅伯格•勞申伯格這樣的前衛藝術家,他們的平面作品不管題材如何,也都保持着動人的氛圍。“韻緻”關系到作為中國書法核心的内涵問題,一位現代書法藝術家,把握書法中的“韻緻”,應該是一種基本的要求。“氣息”、“韻緻”必須面對原作進行判斷,即使是第一流的印刷品,在這一方面也難免有所損失。
關于理論,我已經在《現代書法理論的原點與取向》等文章中陳述過我的觀點,這裡我隻談兩點。一,要經得起邏輯、學理、曆史的嚴格檢驗。這是三個不同的層面。邏輯層面指的是文理通順,證據充分,論證嚴密。這是作文起碼的要求,但書法報刊中相當一部分文章沒有做到這一點。談到學理,則進入學術、思想的層面,這裡的問題小到一個概念、一個句子,大到一種觀念、一部著作,它們往往與邏輯問題糾結在一起。曆史的檢驗當然不是我們此刻能夠進行的,它隻是存在于我們所設想的曆史中,但也同時存在于每一位作者和讀者的心中。它首先是作者根據自己對這一領域曆史的知識而對自己提出的要求。不要認為“發表就是成功”,它有時帶來相反的東西。
一位朋友拿來一篇文章給我看,這是一位著名理論家談“二十世紀書法”的短文。我沒想到是一篇這麼草率、這麼混亂的文章,理論上漏洞百出,病句也比比皆是。
我想起另一位朋友的談話。他說到有一位著名理論家,讀了一篇雜志上的小文,就敢生吞活剝地用裡面的觀點來談論書法。他說:“他以為下面坐的人都不讀書呢!是不是這些理論家認為書法領域的人隻配讀讀這種水平的文章,隻配聽聽這種水平的發言?!”書法真是個能夠敗壞人的領域。發表文章太容易,成名太容易,而對權威的要求太低。它養成了人們粗制濫造的習氣。它使人們敢于對自己未曾深究的問題高談闊論。它瓦解人們對藝術、學術的虔敬之心。
1994年,書法批評年會在浙江富陽召開,我在發言中批評某著名理論家粗制濫造,“令人發指”。──我實在想不出什麼詞來指斥那麼不負責任的寫作,就其對這個領域的傷害而言,那是我真實的感受。我尤為意外的,是當年指責這位著名理論家粗制濫造的人,今天竟然自己也寫起了這種文章。——我想,編輯們不至于看不出文章中的問題,然而,或許是約來的“名家”稿件不能不用,或許是希望借“名家”的聲望對刊物的發行有所幫助,但是這種文章隻會使這個刊物,使書法這個領域,在當代文化、當代藝術中失去上升的希望。二,對中國當代學術的成就和标準不陌生。這首先是由于思考書法需要一個寬闊的基礎,離開中國哲學、語言學、心理學、文藝學、史學等學科的當代進展,根本無法為書法研究在當代學術中找到一個可以立足的基盤,而利用這些學科的進展,則可以把我們對書法的思考盡力往前推進,所取得的成就也可以方便地融入當代學術與思想中。但在做到這一切之前,對中國當代學術的“成就”需要加以鑒定。“中國當代學術”是一個複雜的概念,魚龍混雜,許多“通行”的觀念、“公認”的“權威”,都毫無價值;中國哲學、語言學、心理學、文藝學、史學等學科也都有自己亟待解決的基本課題。哪些是這一領域的權宜之計、哪些是嘩衆取寵的伎倆,鑒别這一切,隻有利用更高層次——整個當代學術——所積累的,經過淘汰、揀擇的基本原則。這對一位書法研究者提出了很高的要求。它要求人們對相關領域中所使用的方法、所取得的成就,都有一個清醒的認識。簡單的“運用”不能解決任何問題。=有了這些對“理想”的陳述,讨論書法中的批評問題就比較方便了。~首先,要對所批評的現象有清晰的,盡可能全面的把握。這看來是一個不言而喻的問題,但真正做到很不容易。一部《現代書法史》在資料嚴重缺乏時,對作者的創作随意加以評論;一位理論家根據五、六十年代的印刷品便對元代一件重要作品加以評說——這都是顯而易見的例子。
更複雜的情況是,面對作品、文獻、事實時,人們往往缺少進入所有細節的誠意和耐心。人們往往忽視了進入現象的艱難。進入現象必須經過嚴格的訓練,必須有一個開闊的心胸,必須盡可能抛棄成見。>對所運用的概念事先進行盡可能深入的思考。一篇文章要用到很多概念,一般來說,除了個别新概念,人們隻是按習慣運用概念而已,不會去把這些概念再仔細審視一番,但很多問題就隐藏在這些常見的概念中。現代哲學已經揭示,一句極普通的陳述中,也包含着若幹必須深究的問題,如果不對這些問題有個交代,陳述可能沒有絲毫價值。例如“這件作品缺乏現代感”這樣一個陳述要成立,便包含着許多必須事先加以澄清的問題:什麼是“現代感”,判斷的依據是什麼,判斷者是否需要一種資格,這種資格如何确認;不同領域的“現代感”是否有一種相關性,差異是否存在;這一領域引入這一概念的過程中是否出現過豐富和修正這一概念的現象……至于“書法研究能不能用科學方法”這樣的複雜的問題,所涉及的知識和思想,範圍就更寬了,但在讨論這一問題的一篇文章中,竟把“龍跳天門,虎卧鳳阙”當作“形而上”的範例,可見作者确實忽略了相關知識的準備和命題的前期思考。
拒絕以趣味或既有觀念作為判斷标準。以趣味為判斷作品的标準,是批評中普遍出現的一種現象。趣味的差異是普遍存在的,但如果把批評當作對一種趣味的确認,那批評已經被置于一種很糟糕的地位。一位著名美學家說過,所能欣賞的作品的範圍越來越寬,是審美水平提高的重要标志之一。而以趣味為标準的批評隻會使讀者,也使作者越來越拘限于自己固有的審美趣味中。從另一角度來說,對批評者趣味的自我剖析,正是批評的前期準備工作之一。
在理論的批評中,以自己所習慣的方法和思想對别人的方法和思想進行評說的現象非常普遍。這既是一個把握現象的問題(對現象根本缺乏認識),又是一個把自己的習慣作為标準的問題。一篇評述近年“書法美學”進展的文章把所有論述分為幾個類别,有的是“從西方理論出發”,有的是“從傳統理論出發”等等,問題是,一種理論的“觸機”可能是某個思想、某種理論(思想不等于理論),也可能是某種事實、某種現象(不一定是這一領域的事實或現象),而所謂的“出發”之點,則必須是這一領域的現象。一種理論的“出發點”如果是另一種理論,那麼它不是形而上學的思辨,就一定是對某種理論的挪用——把這些年關于書法的論述都歸于“從××理論出發”,反映的恐怕隻是這位作者的思想方式。以上是關于書法批評的一些個人的思考。關于批評,我們還可以說到許多問題,這些都有必要進行更深入的探讨。
書法理論、書法史、書法批評,人們都在努力地做下去,我們希望不斷取得成績,希望這些成績能經得起時間的檢驗,希望不要由于我們的疏忽和對成功的渴望,而把自己的錯誤也摻入其中,攪亂了我們的思想和方向。真正深入的批評,在這一事業中将起到特别重要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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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丨淩晨 An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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